第五章
祈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正听见殿外漏声响起,恍惚似是子时。
永宪帝崩,正是八月廿三子时。却是十分凑巧,老皇帝一崩,当日凌晨便电闪雷鸣,轰然下起了一场暴雨。这大雨持续了整整三日两夜,好像要把先前没有落下的雨水都一次倾泻下来似的,也立时带来了迟迟不到的秋意。
因先前的谣言,自然也有人暗地里说,莫非是老皇帝犯了什么错处,被上天降罚?不然怎么他活着时,百般祈请也求不来雨,等他一死,就下了雨呢?
不过这谣言却再也没有传开,大抵是因为,现下的天候比早先冷了许多,传谣言的人也没有先前的热情了。至于说有多少人因为散播谣言被暗地里处死,那可就不为人知了——既是暗地里处死的,又怎么会为外人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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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崩了老皇帝,顾命大臣们拿了遗诏,当众念了,随即新皇灵前继位,一切顺理成章,倒没有什么波折。惟独新皇因为丧父,悲痛万分,数次哭得昏厥在灵前,倒是很令人担忧。可这毕竟是孝道,又有谁敢拦着,说皇上您止哀,您不能这么哀毁过度,伤了身子。
头七哭灵,每一日皇上都是被抬回去的,皇上的亲娘,如今的圣母皇太后钱太后,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到了第七日,皇上仍撑着病体来了,太医院早调足了人手,候在旁边,只等着皇上一旦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即围上去诊治——一如前几日一般。
哪知道今日不同往时,灵堂之上哭声响起,过了没多久,便有一个人昏倒在地,从跪坐的蒲团上滚了下来,不省人事。
那人旁侧的人都连忙去看,那却是在先皇的一群妃嫔宫人之中跪着的,一身素白衣裙,作丧夫的妾室之例装扮,正是先皇永宪帝当初颇为宠幸的谦嫔。
纵然谦嫔不是皇上,却也是先皇的太嫔,太医院也不敢怠慢,连忙分拨小方科的赵太医过去请脉探息。只是诊完了脉,那赵太医脸色却十分古怪,不悲不喜,却分外为难。
有与他一贯交好的金创科太医马供奉连忙趋前,伸手扯了扯赵太医衣袖,低声道:“你愣什么神!究竟如何,只管说便是了,这位是太嫔娘娘!”
他着意重重念出了“太嫔娘娘”这个名号,意在指明,这位就算当初得宠,如今永宪帝崩了,她也过了气儿了,不必畏惧。
然而赵太医听了,脸色却只有更加古怪的,几乎是一半儿的脸哭,一半儿的脸笑。过了老半天,马供奉恨不得自己伸手,再把一把谦嫔的脉,赵太医这才伸出手,拦下了马供奉,抖着嗓子说:“请……请刘提点来瞧瞧吧,他老人家是千金科的国手……我瞧着太嫔娘娘这……这滑脉的情形,带着连珠……这是喜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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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的倚庐灵堂里头,诊出来先皇留下的太嫔有了身孕,这大概,也要算是喜事?
不管悲喜,这位有孕三月的太嫔娘娘是不能怠慢的。对照敬事房册子、母后皇太后的凤印记录、先帝爷起居注,并无出入,这尚未出世的胎儿正是先皇遗腹子。
此时先帝爷已经没了,就算是再有十个遗腹子,也无关大局。可这个孩子毕竟是龙嗣,不论如何,这胎儿都要好生照料,顿时原本不被人看在眼里的谦太嫔也宝贵起来了。
母后皇太后已经做了十年国母,不动声色原本就是身居高位的风范,是以就算这位睿太后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人敢说她是因为谦太嫔怀孕所以不高兴了。
可就苦了母以子贵的圣母皇太后钱氏了,她心中凄苦,偏又不得不表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好像怀了孩子的是她自己一般,内心只恨得咬牙。
这个谦嫔,出身低微,不过是个七品小官的女儿,相貌也只中上,也不知先皇看中了她什么,竟然宠了好一阵时日。
好在这贱.人有宠无子,不足为惧,钱太后原本也并不把她当回事,她所以为的对手,也只有皇后,如今的睿太后一人而已。可谁知,这谦嫔竟然趁着先皇在春溶园,她和睿太后都被留在了紫禁城中,照看不到,一错眼钻了空子,就怀上了孩子。
钱太后只得心中暗叹自己当初看走了眼,这个谦嫔瞧着小家子气,却不是个省油的灯!明明当初是眼睁睁看着她吃了那药,谁知道她竟然还能怀孕。
不管那药是她回去之后又抠出来吐了,还是她有法子解了,总之谦嫔已经怀上了孩子,这就说明,这谦嫔不是没见识的。她既已经怀了孩子,大概也就能生出来。
早知如此,竟不如最初时就从根子上掐断了她,也免得有今日这尴尬局面。钱太后一时是悔不当初,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心中叹叹。
可当初谁能料想,后宫里十几年没有孕事消息了,却又能让谦嫔得了龙嗣?钱太后一面心中凄凉发酸,一面也有几分庆幸——幸而先皇已经去了。若不然,将近半百又得了这宠妃所出的老儿子,先皇再多活十几年,还不知能闹出什么样的风波呢。
他们都经不起波折了啊……不论是钱太后,还是她如今已然做了新皇的亲子,都经不起波折了。尤其是,近日先皇似乎在探查什么,事关她的儿子,如今的新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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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去了的先帝爷,钱太后忍不住又想,先皇去得那么急,前头没有一点征兆,忽然间重病,忽然间驾崩,说不定和谦嫔还脱不了干系!
先帝爷内里一向不坚实,不知那狐.媚子是如何勾.引,糟践了先帝爷的身子骨,才换来了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一念及此,钱太后暗自发狠,心中只想立即赐谦太嫔一碗凉药,叫她那孩子胎死腹中,顺便让这贱.人也死个干净透彻。
可惜谦嫔真是精啊,竟然在这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先皇灵位之前,将自己怀孕的事情揭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她也不是无知小姑娘,肚子里的孩子都三个月了,她这个做娘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医每三日请一次平安脉,怎么能诊不出来?
瞒了三个月,她可真是找了个好时候。若是这孩子没了,就算其中没有人做手脚,也免不了他人怀疑。到时候不论是钱太后,还是睿太后,她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脱出清白!
钱太后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此时且还不能收拾谦嫔,更还需万分小心,务必要让她把那个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
皇上新近继位,根基不稳,谁知道有没有想要趁机捣鬼,和皇上作对的?就好比先前大旱不雨的时候,满京城的谣言,谁能信了那后头没人推波助澜,他才是傻子。
若有人抓住了这件事,当成了个把柄,以此非议皇上,说他不仁,待兄弟手足苛刻,那可真是不好辩解。万不能因为谦嫔肚里那不知是男是女的一块肉,误了皇上的名声。
而且,已经到了这时候,谦嫔所求,和钱太后所求的,已是相差甚远了。钱太后完全不必再和谦嫔计较,太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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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曾经或许是彼此争宠,身份尊卑随着先皇一念之差来回变动,可如今却天翻地覆。钱氏已经成了太后,谦嫔却不过是个深宫之中守寡熬日子的太嫔。
就算谦嫔了有个孩子,那孩子生出来之后,也已经是新朝改元了,她还能借着孩子翻出来什么浪不成?一个孩子而已,纵使给了她又何妨?再说了,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真要动手脚,多得是时候。
最叫人意冷的是,那个众人争抢的人,他已经不在了,她们这些人,还算计什么?叹了口气,钱太后也灰了心。此时就算把谦嫔碎尸万段,又有什么意思?
死了的人总不能活转过来,且钱太后也真没有几分诚心,想让他活转过来——毕竟,就算那是她又爱又怕,又敬又畏的先帝爷,他也并不是她的呀……
这一辈子,从没得到过心上那个人的青眼,只靠儿子出息赚来的目光,真的很值得欢喜么?恐怕那个男人,先帝爷他,连她爱着他这件事,也都不知道!
看得见摸得着,已经坐稳了的,那圣母皇太后的宝座,才是要牢牢抓住的。
睿太后,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伴着先皇那么多年,一直都不动声色,只看别人来回争啊抢啊,乐得看戏。她大概早就知道,先帝爷是如何一个,冷淡薄情的男人。他眼里,大约只有家国天下,鲜少的温情,也不是给她们这些后院女人的。
所以说,谦嫔也没什么令人羡慕的。得宠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宠而已,没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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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转过无数思量,钱太后忍下了那一股酸涩之意,朝身侧的管事大宫女道:“去吩咐了,谦太嫔处,一应都要予取予求。再去我库里拿那根百年的老雪参,也给谦太嫔送去。告诉谦太嫔,哀家身上也不爽,怕过了病气给她,就不去看了,叫她好生将养。”
明明谦太嫔就在倚庐旁边的侧殿,钱太后也不肯移步,这已经表明了态度了。睿太后在旁,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半闭着眼睛,默默无声地诵念着经文,等钱太后说完了,才忽地插了一句:“她身上若不舒坦,自己斟酌小心,可以不必来跪经了,龙胎要紧。”
这句话可真是厉害,钱太后听了,一开始只是觉得不大对,仔细想想,才明白了睿太后设下的陷阱在哪里。
如果谦太嫔就此不来哭灵了,她是失仪失礼,太后说她可以不来,那是太后的照拂,她自己却不应该仗着有了皇嗣,就骄纵起来。
但如果她还是硬撑着来了,这就是怠慢皇嗣——跪经哭灵,一跪就是一整天,一个孕妇哪里能受得了?当初没诊出喜脉的时候,她自然可以推说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此时太医交待了,是三个月的身孕,胎还并不稳,她不小心养着,还来跪经,是想要把这孩子跪掉?
钱太后心中好生敬佩,果然是做了几十年嫡妻嫡后,睿太后哪是后宫普通女人比得上的?一句话而已,就让谦嫔陷进两难。
虽然她不会刻意去害谦嫔,但是若有别的人为难谦嫔,钱太后也是很乐见的。
亦是同时,钱太后心里也对睿太后生出了更多的提防——原来睿太后还是会嫉妒的。
也是,睿太后一生唯有一个儿子,还是生而旋丧,此后再也没有怀上过。她看着谦嫔有孕,怎么可能不难受?而她既然会嫉妒谦嫔,自然也会嫉妒别人。
不说钱太后如何心思百转,只说那传话的大宫女应了一声,就要退出去,谁知另一边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只听那人的声音嘶哑喑咽,似乎是嗓子出了毛病,难以发声,音调也低,如同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似的,叫人听不清。可他话里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传朕旨意,谦太嫔有孕,不必前来守灵,一切以保胎为要,并不许旁人打扰。每日太医院请脉,一日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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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灵前继位的新皇。
听见了他的旨意,睿太后固然吃了一惊,钱太后也没有料到,她的儿子竟然这么护着谦嫔那个贱.人!她的儿子,难道看重谦嫔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不由得朝皇帝看过去,钱太后却正和她的儿子对上了视线。皇帝的双眼通红,满脸都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的疲惫,可目光仍旧锐利。
那眼睛里带着的意思,满是冷酷,竟然和先帝像足了十成!
他可不就是在说,你若敢动那孩子,别怪朕不给你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