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惠王府是先帝所赐,早二十多年前曾是当初永宪帝的潜邸,后来永宪帝继位,特意把潜邸的宅子赐给了即将分府出宫的惠亲王,以示恩宠。
前世今生,祈瑧总共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就连用了几十年没变过,熏屋子的香料味道,都很是熟悉……也很是能引起回忆。
所以,今夜睡在这熟悉的寝房,嗅着这熟悉的白兰香,窗外的花树被风吹散了一地的花瓣,是熟悉的婆娑声响,就难免梦到了旧事吧。
又或是,因为白日里想起了太多过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祈瑧不明原因,却对现状清楚无比,此时他是在做梦。
不然,早已转世投胎十几年的他,怎么会又回到了当年的宫中,手里正牵着当年幼小的祈暄,朝他早已经逝去多年的妃母大笑着跑过去?
~~~~~~~
妃母在建新二十九年十月廿九,祈暎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从假山石上跌了下来,磕破了额头,当夜就香消玉殒了。
带着她腹中的,才六个多月的小弟弟,一起魂归地府。
据说那只是个事故,即便妃母身上残留着挣扎的痕迹,即便那假山石是位于后宫娇柔弱女绝对爬不到的高处,即便妃母的尸身青紫淤肿带着中毒的可怕模样。
就是从那天起,整个天地都翻覆了。
原本慈爱的爹爹,忽然变得冷漠,除了训斥,就是责罚,他彻底成了“皇父”。
而总是温和笑着的皇母,第一次朝他露出了厌恶轻蔑的神情,偷偷听了她和宫女嬷嬷的话,才知道,竟然是她,让人害死了妃母。
带着自己到处玩,教自己读书念字的二哥祈旸,册封成了太子,自此君臣有别。
狡黠机灵,聪慧无比的五哥祈旷越来越笨,和他说什么似乎他都不懂。
胆怯害羞,性子内向的七弟是皇父的新宠,再也不见那躲在自己背后,小声叫自己“六哥”的孩子,只剩下处处踩着自己出头的祈曈。
除了年仅四岁,和自己一样没了亲娘的祈暄,竟没有了亲人了……
祈暎很害怕,但他更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勇敢、果断还有坚强。
于是那之后,就没有会大笑着奔跑,不顾这样任性的举动会不会让自己气喘不定、心跳如擂,只为了高兴而肆意妄为的六皇子。
只有禀性刻薄严厉、多疑仔细、心尖记仇、内赋风雷的祈暎——永宪帝祈暎。
后来,就成了阴魂不散、转世而来、藏在深处、计算谋朝的祈瑧。
所以这真的是在做梦……
祈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牵着那小小的、软软的、嫩嫩的祈暄的手,幼年的祈暄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弯起,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小牙——那时候他还没换牙,乳牙长得极难看,他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真的是在做梦。一向仔细体面,极在乎容止的祈暄,七八岁之后,就不会再这么笑了。他那时候渐渐长大了,知道要修边幅,换牙时嘴里不间断地这儿一个黑窟窿、那儿一个黑窟窿,为了怕给人看见,就此学会了含蓄微笑,也渐渐成了后来那个不动声色的祈暄。
和早已模糊了她的温柔呵护的妃母说了些什么,祈瑧恍恍惚惚地出了殿门,出了宫门,走到了大花园子里。后面祈暄跑着跟过来,嘴里叫着“六哥六哥”。
就回身把他抱起来,一起往花丛深处走。走着走着,似乎是到了一处花树林子。
那花开得正好,粉白粉白的,一朵朵一簇簇,云蒸霞蔚,堆霜积雪,好看极了。祈瑧抬着头,仰望着那花树,和花枝之间,湛蓝湛蓝的天。
不知道这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竟是这么纯澈的蓝,这么柔软的粉,这么干净的白。
然后他忽地撞上了一个人,祈瑧抬起头,先看见了明黄色丝绣着金龙的衣摆,然后再更用力地仰起脖子,才瞅着了那个人的头脸。
是一个,雏凤一样,极骄傲、却又风采华美的少年。他有一双好看的、锐利的眼睛,眼角挑着居高临下的气势,瞳孔里却藏着惊奇和喜欢。
他年少清亮的嗓音说:“这小孩儿是谁?怎么这时候在外头乱晃悠,圣驾正要往大花园里来,你这孩子仍留在这儿,不知道还要冲撞几个人呢!宫里遍地贵人,可不是人人都能似我这样好性儿不跟你计较,你惹着了不能惹的人,就知道厉害了!”
说的话是刁钻的口气,可他笑着的眼睛却教人知道,他心里头只是关怀。
所以那时候,他似乎是如何做的呢……
祈瑧没有多想,就扑了过去,却半道上绊倒在地。那少年手忙脚乱地把他接住,神情焦急,却又眉开眼笑的,然后笨拙地把他抱了起来。
这时候……怎么是我变成了小孩儿,被人抱着呢……祈瑧迷惑地四望,然后他才猛地想起,方才的那话,他在哪里,也听到过。
顿时,原本散乱的思绪瞬间清晰起来,祈瑧眼看着梦境越来越模糊,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他已经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天色已是熹微,有浅淡的晨光透过厚重的帷幔,勉强能看清帐子里头。
祈瑧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撑住了额头。
他没想到,竟是这样记了起来。
或是该说,他没想到自己竟还记得,且,还会让那个人入梦。
不自主地喃喃出声,祈瑧此时心中所想,和他脱口而出的,是同样的内容:“二哥,竟然是你……原来是你。”
~~~~~~~
原本圣上属意的会试主考惠王薨了,可会试仍旧是要考。换了个主考,对举子们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准备程文时,换了个文风——先惠王喜欢简明扼要的文章,接替先惠王的文华殿大学士宋景昌阁老却偏爱精致文采,自然是大相径庭的——别的实在没什么影响。
以往几届考试的内容,多偏时政实务,细民小事,考生们已经习惯了,同考官们也已经习惯了,都觉得,这次应该仍是这么出题。
可唯有主考官宋景昌阁老不习惯——考那些民生经济修桥建堤乃至于商贾买卖之类的东西,不仅是有伤斯文,更是教那些豪门大户出身的举子们写不出言之有物的文章来啊。
须知道,走到会试这关,已经不是一笔好字、一首好诗、一篇好赋,借着文采斐然就能中第的了。多少人文笔好、才思佳,同时亦脑筋灵活,韬略在胸,等着一试长才呢。
宋景昌很苦恼,但没人能理解他的苦恼。就连几个同样出身世家的同考官,也都在之前几次科考中习惯了越来越偏的出题方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而他曾经的得意弟子,礼部尚书蔡棋,真的已经是曾经的得意弟子了。数年来师生渐渐疏远,此时他说什么,蔡棋面上应付过去罢了,实际上根本不会施以援手。
这情形,宋景昌暗想,他是被架空了?挂着主考官的名,出题都由不得他,日后审阅,难道这些人就会听话?他们就不会一致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说“宋阁老竟然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然后或沉默或劝说,但就是不执行他的命令?
此时唯有皇上能借来做个力靠了。宋景昌寻思许久,还是递上了牌子,进宫求见。
然后他就在华盖宫门前,遇到了新封的惠王。由先皇第六子出继,做了惠王嗣子,并在前几日先惠王薨了之后,袭了惠亲王名号的,这位小惠王。
原先——不,是一直到现在,这小惠王还挂着他弟子的名号呢。宋景昌想着,朝那少年亲王见了个礼,就站在了他身边,对方似乎也是前来求见的。
大概是谢恩来了吧?皇上令他袭爵的时候,没有降等,直接将他封为了亲王。且即便不是这样,他也该来谢恩——出继也是圣旨,也要谢恩的。
过了片刻,华盖宫里匆匆走出来一个太监,先对小惠王说道:“皇上口谕,惠王不必进殿了,朕见了难免想起你父,心里难过。你在殿外叩头谢恩就是,自己离去吧。”
然后,不瞧那小惠王如何谢恩,如何动作,那太监又转头对宋景昌道:“宋阁老,皇上请您进去。”
宋景昌连忙整了整衣衫,称了声“是”,然后就跟着那太监朝殿内走。走到一半,他不知怎么地,就侧回头,又看了一眼后头。那个小惠王似是已经谢过了恩,转过身要走了。
心里头忽地有几分怜悯之意,宋景昌还记得这小惠王曾经是想借着他们宋家的势力,往朝堂上进,这才拜在了他门下,做个记名弟子——被亲兄长都遗忘了,只得自谋出路。
此时好容易袭了惠王的名爵,却是硬生生被扯断了和亲生之父的联系,过来谢恩,那位皇兄连见也不见他,还真是……
皇家果然是亲情淡漠啊……
宋景昌暗暗感叹着,又连忙收拾起了那感叹的心情,这才摆出一脸恭敬,面见皇上。
~~~~~~~
看着眼前的老头儿,祈璨很想直接将手里的书丢在他头上。
实在是无能!亏得他还是宋家族长,内阁三辅!连自己的弟子都对付不了,丢盔弃甲地跑来找援兵,竟连对手是谁也说不清!
不,也不是他说不清,而是他根本就没看清,是谁在纠集那些同考官、协考们对付他。
还是他自信于蔡棋尊重他,不会面上恭敬,背地里却对他这曾经的座师下手?
真是太无能了!无能且愚蠢!
这宋景昌平白生在了宋家那样的世家大族里,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活的。他倒不如和蔡棋调换个个儿,他做了蔡棋的学生,好好地学学蔡棋平日是怎么处事的。
可惜这书太珍贵,祈璨如何也不舍得这么糟蹋,只能放过了宋景昌,合上了书卷,沉着脸道:“你拟定的考题,其他人都不同意,你来找朕又有什么用?你要朕替你拟题么?”
宋景昌忙道:“不,臣不敢。臣只是想求皇上,将同考之中王彬、伍勇文两人换成国子监牛芳春、太仆寺安永赒。王、伍二人,实在不堪调度!他二人只提些庶民小策的议题,或是一股铜臭气,竟提议策论考商埠贸易之事,清议、立德之题,却被他们斥为空谈无物,这等人,臣真是不齿与之为伍!让他们做了今科会考同考官,取的贡生怕也与他二人同俦。”
祈璨冷笑道:“你是在指责朕用人不当?呵,宋景昌你倒是很大的胆子!你们在拟题这件事上谈不拢,难道你不会改换个中平些,兼顾两方的题?一张口就让朕换掉两个同考,这次的春闱难道是专为你家取士么?”
宋景昌连忙跪下叩头,道:“臣不敢臣不敢……只是皇上,王彬、伍勇文二人也已历了两次会试同考,今次第三次点了他们,本就……”
他言下之意自然就是,这已经不合定制了。且想要以此为由,将王、伍二人逐出同考官之列,免得他们继续阻碍手脚。
这次的同考官之中,十八房人员,世家出身的和根底低微的倒是正好各占了一半,本该是势均力敌。可有了这王彬、伍勇文两人,却顿时大不一样。
加上这次,这两人是连续第三次做会试同考了,资历上要压住其他考官一头,同考官之中不论贵庶,已经隐隐以他俩为首。
他二人都是出身田舍,却并没有农人的朴质宽厚,平日为人反而有些咄咄逼人的劲头。祈璨想也能想到,他俩定然不怎么给宋景昌留面子,说不定还办了许多给宋景昌难看的事。
若这两人在拟题之争中兴风作浪,逼得宋景昌节节后退,令会试选题悬而不定,倒的确是他们的不是,但此时祈璨留着他们还有用。
且说这宋景昌么,近年来也真有些得意忘形了,即便是还不够猖狂,却已经没了早年的狡诈,人变得蠢了。此时再加把火,之前的棋局,就可以收宫。
祈璨便也不恼了,反而笑了笑,道:“爱卿啊,朕先前点了惠王做本次会试的主考,后来因惠王薨了,又点了你——你可知道,以国之亲王、内阁辅臣为主考官,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