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光耀晨星6
伊甸园是无忧乐园。
但灵魂产生思维,思维便必定诞生忧虑。这不是由于贪婪,而是由于追逐自由的天性。
任何一种追逐,甚至是爱,都会产生疼痛。
伊甸园所对应的无忧即为“没有不可解决的烦恼”。但这是对于大多数的伊甸生灵来说的。就譬如耶和华的心中,有着连他自有永有的智慧也无法解决的事情――至少在梅利思安出现之前是如此的。
梅利思安的到来给他指明一种道路。
但梅利思安本身并不是他的导师,而代表着一种独特的被传达而来的讯息。
未来。
他从未来的景象中看见了最好的那一条道路。
不存在迫不得已顺延轨迹前行的窘迫,也没有“未来既定”的苦恼与不甘,对于耶和华来说未来的出现是令他喜悦的。
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出现了提示,令他知道,那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梅利思安曾询问过:耶和华,你怎会有那样大的野心?
他也曾回答过:在我心里有这样一件事物,无论我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都会始终为它奉献我的忠诚,直到离开世界。
这个答案永远不会改变。
他是为此而生的,而他所负智慧,则仅仅是实现这个承诺的工具。
在这一点上伊甸园中所有的生灵都是相同的。天空贝尔沙明,太阳雅里赫博尔,月亮阿格利博尔……他们都是如此,将为之奉献一切。只不过在所有人中,耶和华知道得最多,又由于梅利思安的关系看得最远。
他所看见的未来是令他满意的。
而与此同时,他本身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令他觉得新奇,也同样使他满意。
他们――他自己――拥有自我了。至少先兆已经出现。
亚当爱上了阿格利博尔,而没有伴侣的天空使者以自己的意志追逐真爱。他们不再于既定轨道前行了。
而那条轨道……
并不是造物者的残酷。――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造物者。――不是这样一种存在安排了他们的命运,使得伊甸仿佛牵线木偶的乐园。耶和华从不这样认为。于伊甸诞生的造物,无论年轻还是年老,强壮还是瘦弱,聪慧还是愚钝……他们互称兄弟姐妹,这件事情永生不会改变。这并非被镌刻下的情感,也不是强行颁发的戒律,只有一个缘由――他们是自然与永恒的造物,自然与永恒又是世界的基石――而反过来说,他们即是世界。
其中的奇妙与巧合是永远无法计算清楚的,纯粹的力量在不知道哪一天忽然诞生了意识,这个意识非常庞大,经历过漫长的时光之后这个意识又不知如何灵光一现,开始构造世界。它成为了天空,大地,深林,日月星光……伊甸园的造物不断发展壮大着,并不是谁提早书写的计划,是他们呼唤彼此。
成为天空的它叫做贝尔沙明,贝尔沙明意识到兼具智慧的责任实在太过艰辛,于是便有成为智慧的它名为耶和华与他一同降生了;他们想到需要光亮,于是就感觉到太阳雅里赫博尔与月亮阿格利博尔诞生在伊甸;又感应到了鲜活的气息,于是风暴的恩利尔出现在面前……他们既是生命也是秩序,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
他们有灵魂,灵魂分成三个部分――位格,力量,精神――无从查觉,实际上他们共享着精神。如果伊甸园中的生命树源泉拥有意志,这意志是他们本身。
这个世界,他们所代表的这个世界太过稚嫩了。生命不可能永远以强大的力量来维持与约束,是一种必然的发展,使得他们终将从“一个人”变成“无数人”。
世界缓慢成长,耶和华知道,没有任何计划是完美的,它的成长方向需要时时修正。他愿意做那持刀人,砍掉不必要的枝丫,削掉腐溃的疤疖――否则还有谁能够做这件事情呢。他降生的时候就拥有了一切的智慧,总有一天……他能够想象那是哪一天,世界不再需要这样一个持刀人,他就会死去,会消失,会将这些智慧的力量还给世界,让世界将它们分给千千万万的人。
我并不惧怕死亡,但我已感到寂寞与不舍了。耶和华是不该那样想的,但我产生了这样的感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抚摸着自己面前用以书写计算的书页,微笑起来。发自真心,这是第一次,这种新鲜的,满是活力的感觉充斥着这个笑容,令他明白这情绪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感到高兴。
他明白自己想要做又应当做的是什么了。
――在我心里有这样一件事物,无论我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都会始终奉献我的忠诚,直到离开世界。
・・・
金星问道:“伊甸园中有如此多的生灵,大家互称兄弟姐妹,就像阿格利博尔是由贝尔沙明迎接到世上,他称贝尔沙明为兄长。为什么只有我将雅里赫博尔称作母亲,将梅利思安称作父亲?”
他回答说:“因为伊甸园中的生灵,我们的生命与力量都是生命树之源赐予的。若说有一个母亲,那么它便是我们的母亲。但你不同,伊斯塔尔,你的生命与力量是雅里赫博尔与梅利思安赠与的,你诞生自他们,自该称他们为父母。”
“跟我来。”他这样说,然后牵住金星的手。
伊斯塔尔察觉力量在他们相握的手中流淌,顺着他的躯体前往耶和华的躯体。耶和华又将这种力量精妙引导,空气中现出复杂的纹路。伊斯塔尔曾听耶和华与梅利思安交谈,明白这是奥术的符文法阵。
伊斯塔尔身上的力量进入了法阵。它顺畅流动,在他们面前开出一扇门来。
“跟我来。”耶和华再次说道。
他牵着金星的手,推门而入。
里面漆黑一片,随后有水波涌动。然而这些水波的触感十分奇异。虽不凝滞,却也不鲜活。伊斯塔尔发现自己竟能在水中呼吸,就像在6上一样。
“这是过去。只是景象。我带你来,你可以自己看你是如何降生的。”
耶和华指了一个方向。伊斯塔尔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那方向上,水在狂怒涌动。不安的水中是一团火,火里包裹的形象非常模糊,他却觉得亲切又排斥。
“那是你。”耶和华说道。
来不及问询。一团光向那个方向坠落下来。破开水波,朝那火焰而去。
“那是雅里赫博尔。”耶和华说道。
伊斯塔尔已经没有精力问询了。仿佛是身躯还残留有那时的记忆。一种灼烧的疼痛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将他笼罩。
那是死亡。
不能形容,但直到这个词汇之后,在这一刻,在被过去的景象唤回曾经记忆的这一刻,他明白了那个词汇的真正含义。
那是死亡。
比死亡更加切实的死亡。
还没有见到真实就要湮灭在真实之中。
被什么东西捕获。位格,力量,精神都在强大的吸力下瓦解消失。
他将要消失了!
要被那团火吞噬了!
而咀嚼着他血肉的那些东西就附着在水流四周。不,那是一个透明的牢笼。牢笼上镌刻着精妙的奥术符文所刻画的法阵。
是一种突现的可怕灵感令伊斯塔尔回头看了耶和华一眼。耶和华点头说道:“是我做的。我意图剥夺你的力量,所以在这里设置法阵将你绞杀。是雅里赫博尔感应到你的危险,进入水里来救你。”
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雅里赫博尔将他拥入怀中。强大的剥离他生命的力量被雅里赫博尔用身躯阻挡住了。透明牢笼上的法阵似乎被雅里赫博尔激怒,就像贪婪的兽口那样涌动起来。
天空中光耀的太阳在生命之水中也显得这样弱小无力。她被疼痛撕扯,却什么都做不了。
――放开我啊母亲!请放手啊!
过去的伊斯塔尔为存活挣扎着。现今的伊斯塔尔为悲愤挣扎着。
他的声音传达不过去,他的力量也传达不过去。
“那是过去,你无法改变,这里也不是真实。”
耶和华的声音轻柔平静,他的手握住伊斯塔尔的力量也轻柔平静,但伊斯塔尔却挣脱不开。
“为什么这样做!”他悲伤而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出生前伊甸园迎来第一次死亡。冥土的主人伊尔卡路拉错误降生在了伊甸园,她的身躯无法适应自然与永恒之力的冲击,在阿格利博尔与亚当面前化为飞灰。这段事实我已同你说过了,现今我会告诉你一些你尚不知晓的。”
伊斯塔尔浅淡的蓝眸呈现出某种遭遇过大打击而产生的错乱的灰败。他生性纯粹,又对耶和华很有好感,如今自然无法承受真相的重压。
更何况――并不难想到――雅里赫博尔真正沉睡的缘由究竟为何。
他的手仍旧被耶和华温柔地握在掌心。这似乎是一种抚慰,又似乎不像是一种抚慰。伊斯塔尔无法想象,这个浅淡的男人――他的情感是不是也一样浅淡稀薄。他的情绪似乎比没有情感的梅利思安更不易波动。在他做过曾经的那一切之后他是以什么心情在做如今所做的事情?
伊斯塔尔眼睫颤抖,他看着耶和华的无色瞳孔,不知该如何面对,但耶和华却平静地注视着他。
耶和华说道:“生命树之源使我们降生,自然与永恒创造了我们,它希望我们尽到自己的职责,我们发挥了全部用处之后我们也便不必要继续存在了。我说出一切我所知的事情之后便会死去。伊甸园中再没有耶和华。但‘耶和华’还会降生的。原本的世界即是这样。但最初创造一样东西总是各有缺憾,我们诞生于自然与永恒,居住在号称无忧的乐园,但既有永恒便该有短暂,既有无忧便该有忧虑。这是平衡,是世界的存在之道。我思索短暂与忧虑将从何处来,随即发现除了我们喜爱以及赖以生存的力量之外,还有一种与之相反的力量。”
“我们不该称这种力量给伊甸园带来了短暂与忧愁,恰恰相反,是伊甸园使得这种力量短暂与忧愁。就如同降生伊甸的冥府之主,她无法承受伊甸的力量,所以她死亡了。这就是短暂,这就是忧愁。我们不可也无法消除这种力量,它存在于我们身边是不安定的,但我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我探索了生命树之源,想到既然事物皆有正反两面,那么生命树之源也可以有另外一个出口。于是我想尽方法在生命之水的储地之下挖掘,创造了背面的世界。那里我将它称为冥府的伊甸,生命树之源的另外一个出口就在那个世界。”
耶和华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将一切真相都告知身旁这位名为金星的青年。无数时光以来,他是很少踟蹰不决的,至少很少将这种踟蹰不决表现出来。那些令他为难的选择他都自己承担,因为他保护着他的兄弟姐妹,从来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更多。知道更多自己无力解决的难题就会诞生烦恼――就当作耶和华鄙夷了旁的所有人的智慧了吧。
他从未说出口。
连梅利思安都没有告诉过。――但他知道梅利思安足以推敲出大部分真相了。
只有这一次,他这样认真地思考,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当将一切告诉身旁的这位青年。
这个人,应不应该承担这份烦恼?
毕竟在从前他为别人所做的选择最终都会走向好的方面,但这次却是……要求别人帮他承担。
其实只有短短一小会儿的迟疑,毕竟耶和华已经把这个事情在心里思索了无数遍了。最终他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伊斯塔尔似乎并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突兀的地方。他的头脑还没有从巨大的真相刺激中缓和过来。他显得迟钝又茫然。
那双浅淡蓝色的眼睛――与梅利思安如出一辙,但却不像梅利思安所拥有的那样仿佛冰封海面般的冷淡――唯有纯净,唯有清澈――他问道:“为什么?”
“我死去之后需要有人去做那些我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去杀死他人!掠夺力量!伤害那些信任你的人吗!”
耶和华平静地听着伊斯塔尔的谴责。他明白面前的青年只是被吓坏了。这青年有习自梅利思安的优雅姿态,平常是不会这样大声叫嚷的。他神态祥和地听着那些责骂,等到伊斯塔尔沙哑着嗓子安静下来,他才说道――就像刚才不曾被打断似的:“要完成这件事情需要有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你从梅利思安那里继承来了。他当然也可以代替我去做,他不会拒绝,但私心里,我不希望他做。”
梅利思安的名字是个魔咒。
“你想让他干什么!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我爱他。”耶和华说道,“并不少于你,甚至比你爱他更多。”
他语调平和。
伊斯塔尔颤抖起来:“你……”他闭上眼睛,然后又艰难地睁开,最终下了决心:“我会听你说,但我不会去做那些事。”
无色的双眼似乎望进他的灵魂,洞悉了那些他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思想。
伊斯塔尔被这目光搅得头脑混沌,气喘吁吁。耶和华仍旧握着他的手。即使是非常柔和的力量也令他感到抗拒与害怕。这种抗拒与害怕却并不完全是对耶和华的,伊斯塔尔自己明白――我是在害怕被他说服。
“你会去做的,只要你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