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孙亦绫却并没能如愿再与裴少嵇争抢最后正名的机会。
盖因这一夜过去,孟采薇和裴少嵇两人都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莫说是出去悄悄进些点心,他二人甚至连口水都不敢喝。
孙亦绫好强,自是不肯在这上头输给他们“母子”,小胖墩几次偷偷摸摸地跟母亲喊饿,孙氏都强压着他,未许他出去进食。
是以,天刚蒙蒙亮,小胖墩就饿晕了过去。
孙亦绫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命人抱起儿子回到后院里去。
孟采薇与裴少嵇对视一眼,纵使相顾无言,心中也都是一轻。
随着朝阳初升,坐夜的仪式总算结束。孟采薇撑着地砖勉强站起身来,她虽然没有小胖墩饿得那么严重,但毕竟是通宵,孟采薇身体的状况又算不上太好。跪着不动尚且能硬挺着,等她站起来时,也禁不住脚下踉跄,眼冒金星。
脑袋懵懵的,孟采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
她甚至连绝望的念头都没力气去想,一瞬间只想听天由命,哪怕是摔死呢?只要姿势摔得美一点就好了……
然后,臂肘往上三指的地方被人牢牢握住,轻巧一带,她就站得直了起来。控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撒开,力道也未减半分,“去端碗枣茶。”
沉稳的声音响在她耳畔,紧接着是一个焦急的女孩子答应着去了。
孟采薇仍然觉得混混沌沌的,但过了一会,也恍似分清了那两个声音的主人。
答应着离开的应该是秋黛,那么身边剩下的婢子,应该就是冬妆了。
“少嵇,我没事……你且先松开……”灵堂里还有他父亲的小妾呢,这么着,可真不成体统,“冬妆,过来搀我。”
谁知,臂上压迫性的力道半点没有减少,裴少嵇语调清淡,“母亲身子不适,少嵇自当搀扶母亲。”
说话的工夫,秋黛已经去而复返,因为怕夜里孟采薇喊饿,偏间始终煨着热枣茶,此刻一碗热乎乎的红枣汤入腹,暖意泛上来,里面的糖分,也暂且给孟采薇不少“补给”。
裴少嵇终于撤回了手,“来吊唁父亲的宾客不时便至,我暂且回去更衣。”
他没有多关切她什么,让孟采薇一时有些不明白,裴少嵇刚才到底是真的担心自己,还只是为了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总是要配合他的,“你去吧,用过了早膳再应酬,身子要紧。”
裴少嵇称是而去,孟采薇也遣散了灵堂旁余众人。
·
惠安侯下葬后的五日,整个侯府都安静得异常。
大概是四十九天的停灵闹得大家身心俱疲,连孙亦绫都不出来蹦跶了。
然而,每个人都得以休息的时候,孟采薇和裴少嵇却并没有闲着。
逝去的惠安侯既已下葬,新的惠安侯就要尽快产生。
从孟采薇和裴少嵇的角度看来,他们占尽了嫡长子的一切优势,不动即是动,只要孙氏不再横出来滋事,这爵位一定能顺理成章地落到裴少嵇的头上。
然而,棘手的事依然存在。
“咱们身上带着孝,入宫是不能的了,我这边没法儿进言,又要找谁来上奏为你请封呢?”
孟采薇终究也没去追问裴少嵇到底是为着什么急事来找她,装糊涂还是跟他学的,就譬如那次孟采薇自己说走了嘴,他即便不信,还是非常配合地没让他难堪。
裴少嵇就更不必说了,孟采薇甚至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足矣撼动他的情绪,即便泰山压顶,他也可以不动声色。
比如说,现在。
孟采薇都抱着汤碗愁cry了,人家照样淡定得可以去走时装秀T台。
“父亲是单传,族中长辈又俱不在世,找个亲戚吧。”
嘬一小口银耳汤……是的,她现在又换成了银耳莲子百合红枣枸杞汤,简称银耳汤,润肺下火,秋季必备,“唔,亲戚的话,不如由你外祖家出面?”
孟采薇说的外祖,自然是惠安侯元配的娘家。
裴少嵇学她,呷一口茶才道:“不妥,舅舅年事已高,还是不打扰他为妙。”
“这怎么能算打扰呢?”孟采薇有些不服气,“你是他亲外甥,为了你的前程,出面递个奏章而已,还要费什么心思吗?”
裴少嵇转过头来看她,眼神直剌剌的,叫孟采薇顿时就熄了自信,“怎么了……”
“舅母不会应承的。”他声音里好像有些怠惰和无奈,孟采薇立时悬起了心,只听他道,“舅母与孙氏关系不错,不出面为二弟奔走已是人情,想说动他们夫妇为咱们出面,绝无可能。”
“跟孙亦绫关系不错?她不是一个陪嫁丫鬟吗?”
“但是母亲过逝后的几年,与外祖家的联系,都是孙氏在维持。”
一句话点醒“孟中人”。
在孟采薇还没嫁进来的时候,孙氏已经暗搓搓地把老东家的好感值刷满了,难怪她一个奴婢出身,眼下有恃无恐。
孟采薇有些好奇孙亦绫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不过此刻不是八卦的时候,她只好问:“那再想想别的人选。”
裴少嵇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话,很快就接上了口,“不知外公可否愿意为少嵇出面?”
外公?
你外公不是早……
诶?
“你是说……我父亲?”孟采薇感激自己的大脑是I5系统,总算没再裴少嵇面前露怯。
“正是。”
孟采薇讪讪然,“这……你外公远在冀州,等他把奏章递上去,不知要多久呢。”
裴少嵇的目光慢慢温和起来——孟采薇自动把这个表情理解为“笑”,“外公在冀州任上也有不少年了吧?只怕今年就该升了。”
他说此话时,很有些成竹在胸的模样,若非孟采薇知道他是个没实权的世家子弟,定要以为他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柄国大权。
“我昨夜算了算,今年正值外公入京述职,至多再有一个月,母亲便能收到外公进京的消息了。左右也无非是再等一个月,好事多磨,也无妨。”
现在是十月,冀州离颢京距离可不短,孟采薇的爹肯定不会真等到年底才出发。
孟采薇看了眼福尔摩嵇,点头道:“既然你不介意,那我自然是鼎力相助,少时我便拟信给父亲,具体的,便要等他进京再商议了。”
两人达成共识,这事就算有了个结果。
但孟采薇没想到,她与裴少嵇原以为会隔岸观火的亲舅家徐氏,突然横出一杠子,找上了门来。
临近冬月,颢京城里铅云低垂,萧瑟极了。
孟采薇一身素白袄裙,与徐夫人,也就是裴少嵇的舅母宾主分坐,下首便是裴少嵇。
好一番客客气气地寒暄,表致哀思,徐夫人总算切入正题。
“我原先看着少嵇长大,只以为是个与她父亲一般无二的耿直人,这一次……少嵇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徐夫人摇着头,别有用意地觑了孟采薇一眼,改冲着裴少嵇说话,“这侯府的爵位,难道就这么金贵,值得你豁出声名不要?你眼下留了劣迹,来日便是挣到了这爵位,也无非是个虚衔儿,到那时,这家就真要在你手里败了!”
孟采薇听得不明所以,裴少嵇的黑历史不就是投笔从戎么?抹得好看点又不难,哪有徐夫人说得这么严重?
裴少嵇也是罕见地蹙起眉头,直白道:“舅母的话,少嵇不懂。”
元配徐氏的长兄今年六十又一岁,徐夫人也是年过半百,她恨铁不成钢一般砸了下膝头,殷切地望向裴少嵇,“糊涂孩子!我是你亲舅母,你还瞒着我做什么?你若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还能去皇上跟前儿告发你不成?我来是劝你,别再继续错下去了!”
孟采薇听不下去,见缝插针地接口,“夫人先别急,少嵇毕竟还年轻,您是过来人,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得一条条教他,岂能一蹴而就?”
徐夫人闻言,登时就板了脸,“你算什么人物,倒来教训我?在我家妹妹面前你还要执妾礼不说,如何敢跟我呛声!依我看,今次的事必然少不了你来作怪!”
孟采薇下意识地看了眼裴少嵇,两人目光交错,彼此眼中都是显而易见的疑惑。
须臾沉默,裴少嵇忽然起身道:“舅母,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