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床榻上，欧阳明日手中正捧着一卷古医书研读,自那日深夜突然病重后,他已经在这小镇中停留了数月养伤，那一晚，他体内的毒素扩散,在劫难逃，是叶孤城将解药的半成品拿来才堪堪的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原来叶孤城这些时候频繁的出去,竟是为了即将完成的解药，只是可惜了，那一晚毒素爆发的突然，叶孤城只能用了这唯一的半成品,而那些药材也都用尽了,想要再次集齐，实在是难上加难。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并没有觉得失望，原本他就对生死一事看的很开，也并没抱多大希望，能多活这么些年，他已经很满足了，若是死，也可无憾而逝，只是，那些他所在意的人们会伤心的吧......

　　 “把药喝了。”

　　 屋门被推开，叶孤城端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苦涩的味道一瞬间开始在屋内蔓延，他看着青年一日比一日苍白的面容，近乎于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带着无法掩藏的担忧，修长的五指默默地攥成了拳头，眼睁睁的看着青年的身子逐渐衰弱下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手中有剑，却仍守不住明日的性命，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力。

　　 接过药碗，欧阳明日闻着苦涩的草药味，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虽然这副身子一直没有断药，可他真是不喜欢草药苦涩的味道，何况，这些药材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管用了，正所谓是药石无医，听天由命了，只不过这药是叶孤城一番心意，他总不能负了叶孤城的照料。

　　 明明是想多瞒些时日的，可这副身子着实不中用，还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下看来，恐怕叶孤城也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思了，不仅如此，还要令叶孤城照料担忧，他心里说不过去，可凭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即使有心想做些什么，也是有心而无力。

　　 这种状况真是令他无奈的同时，也深感不悦，他欧阳明日何时会如此脆弱，到了自顾不暇的状况，真是狼狈啊......

　　 看着青年喝完药后皱紧的眉头，叶孤城伸手，将一块蜜饯送进青年的口中，随即便看到了青年抬起头，一双黑瞳略带惊讶的微微瞪大，有趣极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哪怕是味觉已经丧失了一部分，但欧阳明日还是能尝到那甜甜的味道，含着口中的蜜饯，他一时间哭笑不得，心中的烦闷也顿时烟消云散了，这个叶孤城还真是时不时的给他个‘惊讶’，不过，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了苦涩的汤药，会皱眉只是在想事情罢了，他活了这么久，不会越活越回去的。

　　 “恩。”

　　 应了一声，叶孤城坐在床榻边，伸手执起青年的手腕探入一丝内力查看身体的情况，也顺手把了一下脉，脉象虽然有些虚浮，却暂时没有大碍，只是青年体内的毒素需要他用自身的内力驱赶稳固。

　　 收回手，叶孤城盘坐在床榻上，待青年起身坐好后，伸出双手抵在他的后心处，将自己的内力输入进去压制毒素，在青年最虚弱的时候，他都是亲自将人扶起，只是明日的性子极为骄傲，在身子好了一些后，就不再让人帮忙了。

　　 感受着一股暖流沿着周身的经脉在身体内游走，欧阳明日径自闭上眼，运起自己那仅存的一丝内力跟着叶孤城雄厚的内力一起在经脉中游走，他身为医者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都有哪些问题，但叶孤城却并不知道，所以，他需要给叶孤城带路，将堵塞的筋脉打通，并按照他自己的运功路线来运行，叶孤城是个聪明人，很快便跟在他的内力后一起前行，并一一打通体内的堵塞经脉。

　　 “咳咳！”

　　 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液，欧阳明日感觉自己舒服多了，只是眼下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五感也在衰退，只是指引着叶孤城的内力在体内游走一圈，便已觉得疲惫不堪，瞌上眼眸开始休息，左右身边有叶孤城在，他放心的很。

　　 青年突兀的吐血令叶孤城心中一惊，运行完一周天后便急忙收回自己的内力将青年抱在怀中，并用帕子擦拭掉他嘴边溢出的血液，索性的是，叶孤城也略懂一些医术，知晓这不过是吐出了体内的淤血，对身体没坏处，就放下心来，将青年放平躺下，掖好了被角，坐在桌边擦起了寒铁长剑。

　　 面对青年无条件的信任，他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满足感，习武者不会轻易的将后背露出，而青年却轻易将自己的后背露在他的眼前，这意味着明日是将他当做可以托付后背的人，再者，习武者同样注重自己的脉门，脉门就相当于命脉，但明日却并不设防，丝毫没有防备的任他的内力游走在体内，甚至是运行功法的路线，这样的信任已经凌驾于任何信任之上，甚至是在精力用尽后安心的靠在他怀中休息。

　　 这世间，能够在他叶孤城怀中毫不设防睡着的人，唯有欧阳明明日一人，对于他来说，这总是特殊的，值得珍惜的。

　　 一个月后，两人启程回了南王府，自那晚毒素突然爆发后，欧阳明日愈发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况愈下，五感衰退的只能维持基本作用，精力也变得有限，很容易疲惫，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明白，自己的身体这次是真的要到极限了，所以他结束了旅途回到了南王府，落叶归根，这里总归是他的家。

　　 “爷！！！”

　　 听到敲门声闻讯赶来的易山在开门后便瞪大了眼睛，眼眶都已泛红，他还以为爷不会再回来了，现在好了，只要爷能平平安安的回来，一切都好！

　　 “易山，我回来了。”

　　 嘴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欧阳明日看着身前憨厚老实的青年泛红的眼眶，心中有些发酸，易山是个真正的好人，他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被束缚在他身边，陪着他虚度光阴，甚至做出一些傻事。

　　 “爷，您赶紧进屋吧，只要您回来就好。”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呆愣愣的站在门口，易山急忙让开身子，让两人进了王府，又急匆匆的吩咐侍女备好热茶点心。

　　 晚膳时，欧阳明日看着桌上全部都是自己喜爱的菜色后，眉眼愈发柔和起来，易山果然还是最了解他的人，不，现在看来，叶孤城也能算上一个了。

　　 回了家，他的心中莫名一松，这辈子，他也就对两个地方有归属感，其一是南王府，其二便是白云城，因为这两个地方，是他待得最多的地方，也同样有着他在意的人，只是，现在的南王府有些清冷呢，少了关心他的母亲与疼爱的他的父亲，总归是少了点什么。

　　 抽出腰间一直携带的玉箫，欧阳明日站在院中吹了起来，一首悠扬的曲调回绕在王府内，透着一股忧伤与思念。

　　 “夜深了，休息去吧。”

　　 站在远处静静的听着这萧音，叶孤城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的听着，听着青年一首又一首的吹着不知名的曲子，一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取了披风，出言提醒，夜凉寒重，这样下去会受寒的，以明日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是一个小伤寒都能要了他的命。

　　 “好。”

　　 周身被温暖的披风包裹着，欧阳明日将玉箫别回腰间，转身与叶孤城一同回了房间，一夜好眠。

　　 回到南王府的几个月后，便到了年底，新的一年又要到了，欧阳明日的五感与身体衰退的更厉害了，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昏睡，但每次睁开眼，都能看到叶孤城那熟悉的面孔，一袭白衣的身影就这样印在了他记忆的最深处。

　　 除夕的前期，易山娶了府中的一个小丫鬟为妻，两人相识已久，渐渐的有了感情，一开始，欧阳明日并不赞同，因为易山值得更好的女子，但是，他更希望易山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好好的活下去，所以，他没有插手，为两人置办了婚礼，买了房子与土地，还有真心的祝福，只是易山一心要留在他的身边，就是不肯走，无奈之下，欧阳明日便继续让他们在王府中做事，但暗地里却没有让他们做粗活。

　　 “叶孤城，除夕那天，我们去观朝阳升起可好？”

　　 为易山举办婚宴的那一晚，欧阳明日回到房间，嘴边淡淡的笑意一直未曾退去，好了，现在，他所在意的人都已经不需要他担心与保护了，只剩下唯一一个让他放不下心的人。

　　 “好。”

　　 叶孤城的答案一如既往的简练，他知晓欧阳明日的病已经回天乏术，纵然是他用内力护着心脉，也无法抵挡毒素的侵蚀，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满足青年的每一个心愿，努力忽视心中传来的阵阵钝痛。

　　 除夕的那一晚，两人单独离开了南王府，乘着马车抵达了附近一处山头的脚下，步行上山，欧阳明日强撑着走到了半山腰，扶着一旁的树干轻喘着，一旁的叶孤城看着，微微一皱眉，走到青年的身前缓缓蹲下了身。

　　 “叶孤城？”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但欧阳明日依然能够看到叶孤城大致的动作，他有些疑惑。

　　 “上来。”

　　 偏过头，叶孤城催促着，他知晓青年不喜欢被抱着，所以才改用背着，若是继续走走停停，天亮了也到不了山顶，何况明日的身子不好，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相处的时间久了，欧阳明日也能知道叶孤城的话外音，犹豫了一下便趴在了身前人的后背上，叶孤城轻松的站起身，双手揽着青年的双腿，步伐稳健的往山上走去，似乎自己背着的只是一片鸿毛，异常轻松。

　　 趴在叶孤城的背上，欧阳明日能清晰听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咚’‘咚’‘咚’‘咚’......

　　 活着，真是好啊，稍微有些眷恋，舍不得了......

　　 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是能看开生死的，但是当大限将至时，他却发觉有些东西根本无法舍弃，更是舍不得，只是，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像废人一样苟活在这世上，即便是这样活下去，他也没有剩下几天了，既然不能选择自己何时生，那么何时死，如何死，便交给他自己来决定吧。

　　 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欧阳明日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靠在叶孤城的肩头，闭眼小憩。

　　 “明日，明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叶孤城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发觉自己已身处在山顶，此时正裹着厚厚的披风靠在叶孤城的肩头，天边泛起丝丝缕缕橙黄的光芒，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了黎明的最后时刻。

　　 坐在山顶高大的树木枝叶上，叶孤城揽着青年站起身，昨夜他背着人来到山顶，却发觉明日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他看着天色还早，便寻了处高大的树木上去，为青年裹好了披风，等着黎明的最后时刻才将人叫醒。

　　 “叶孤城，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

　　 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靠在身边男子的身上，欧阳明日此时已经没有了什么能够站立的力气，只能稍微借助一些外力。

　　 没有回答，叶孤城揽着青年腰间的手紧了紧，近乎于琥珀色的眼眸透着一股幽深的情绪。

　　 【若真有丧失五感的那一日，请你...杀了我......】

　　 脑海中清晰的响起了欧阳明日所说过的话，他望着青年漆黑的眼眸，却只看到了坚定与愧疚。

　　 愧疚为何要愧疚呢？我叶孤城并不需要你的愧疚，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会满足......

　　 伸手握住了腰间从不离身的寒铁长剑，叶孤城将他抽离剑鞘，却迟迟下不了手，他明白，以青年的骄傲，绝不会允许自己像个废人一般苟活在这世间，哪怕剩下的时日不多，也不会选择苟活，但是，明明当时他答应了，可握剑的手却无法动弹。

　　 下不去手，他这双夺取无数人性命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平生，他是第一次无法夺取一个人的性命，就连一直稳握长剑的手都在颤抖，他的心竟然在犹豫，违反曾经的约定，动摇的如此激烈。

　　 “叶孤城，有生之年，欣喜相逢。”

　　 伸手握住了身边男人冰凉的手，欧阳明日笑着，握着男人的手举起长剑，他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即便今日不死，他也只剩下数月可活，早些斩断那些该断的东西，才有利于叶孤城，这个男人适合自由的天空，就如天边那一抹飘渺的白云，而不是束缚在他的身边。

　　 不过，他对于叶孤城投注的感情是什么呢？他似乎稍微明白了一点了，只是，他们都太过骄傲了，骨子里那股傲气都是不愿服输的，所以，他最后的任性，就是让叶孤城能够记得他吧，记得朱子轩与欧阳明日的存在。

　　 “叶孤城，你是我曾经活着的证明啊......”

　　 手下的颤抖渐渐停止，欧阳明日笑着闭上眼，嘴角缓缓漾开一抹释然而满足的笑意。

　　 “嘀嗒”“嘀嗒”......

　　 尤带着一丝温热的血液在剑尖滴落，叶孤城伸手揽住青年倒下的身躯，看着那一片片红晕染红了青年的一袭华服，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为何青年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亦如曾经他所作出的选择，为了保住自己最后的骄傲与自尊......

　　 “今天的朝阳真是刺眼啊......”

　　 靠在叶孤城温暖的胸膛前，欧阳明日眯起眼，朝阳灿烂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视线愈加模糊。

　　 不过，很温暖......

　　 “回去了。”

　　 抱着青年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叶孤城迈步往山脚下走去，步伐依旧稳健而有力，殷红的血液一路蜿蜒到山下。

　　 【好。】

　　 【还有，叶孤城，你输了......】

　　 【也许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会陪着你，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但，不是我......】

　　 男子的身影隐没在树影中，依稀可见那一抹染血的白衣翻飞。

　　 后来，南王世子朱子轩被列做了一国机密，神医欧阳明日消失在世间，白云城中多了一块无字碑文，碑前矗立着一把斑驳锈迹的长剑，叶孤城不知所踪。

　　 几十年后，石碑前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白衣人，他坐在碑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再也没有离去。

　　 他终于明白，有的人的一生，都付在了与那人在一起的时光里，至死方休，一笑成蛊。

　　 再后来，世间沧海桑田，久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

　　 有一少年静静的坐在半山腰的石阶上，他身着华服，额间点缀着一抹殷红的朱砂痣，此时正有些懊恼的盯着自己的脚腕。

　　 “发生了何事？”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稳步走来。

　　 “脚崴了......”

　　 语气一顿，坐在石阶上的华服少年愈加懊恼。

　　 不语，白衣少年蹲下|身，看了看华服少年的脚踝，然后背对着他招手示意。

　　 “我不用你背。”

　　 摇晃的站起身来，华服少年撅着嘴，抬腿想自己走，但是脚腕间的疼痛却使得他的步伐一个踉跄，正好扑在了白衣少年的背上，那少年双手一用力，便背起了华服少年，步伐稳健的往山下走去。

　　 “回去了。”

　　 【谁执手，敛我半世；谁为我，连我半生；谁扶我，驱我一世；谁唤我，掩我一生。】

　　 【我许你佛桑花期，不弃亦不离直，到归去；我许你长乐安宁，无忧亦无惧，梦一世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