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姜手脚冰凉,掀了锦被踉踉跄跄地下了床,也顾不上穿鞋。小丫头过来搀,她攥住她的腕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跑。火把闪着光,一纵一纵的快要烧断了似的,红笺和砚盏跪在地上围着湿漉漉的尸体,一个哭,一个仔细地翻找。旁边的人瞧着她过来,都垂了头敛气静声,霜打了的茄子过不了冬。
玉钩苍灰的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鲜艳饱满的花如今枯皱在一处,花甲的婆子似的,身上的红襦裙倒还是完好。秭姜记得去年,约着往街上走,玉钩瞧上一家成衣铺子石榴红的长裙子,左比划右比划,勾着鸳鸯带欢喜的不能自已。红笺说好福气便能寻着好郎君,如今郎君倒是寻着了,她却没了福气。
砚盏过来见了礼,低声道:“郡主,人是被放干了血死的……您瞧着……”
她觉得浑身疼,手指握不住东西,闷着声音道:“不许声张,给我守死在府里头。若是有一个敢嚼舌头,打死了拖出去喂狗!”她又瞧了红笺和砚盏一眼,“你们带着人随我进来。”
夜色浓的很,雾气渐次地聚到一处,辟出一方窈窕暧昧的境界,不食人间烟火;散在大丽花圃里,忘记了归路。洛央坐在花树下出神,背后的伤已是不忍直视,太医瞧过了也不敢说旁的,只道是大人莫要使力,也莫要逞势,雪上加霜最是要不得的。他点头应下,可半句话没听进耳朵里去,过了时辰要不要上药都记不住了。
一双翠色的绣鞋裹着优雅的风停在了他面前,谢甄手里端着红漆雕花小盘,盘上搁着缠枝纹的紫金小碗,她蹲下身跪在地上,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傲气。他看着她,想的却是秭姜。谢甄无疑是矛盾的,张扬高调,哪个不晓得她的美名,在闺阁里是女诸葛,出了门是贤淑的当家,活泛的女诫,谁人不夸赞;可又内敛含蓄,至少在他面前从不忤逆,她骄矜的性子在他面前销声匿迹;秭姜不同的,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骄傲的模样,恣意妄为,从不肯收收性子,传扬的都是恶名,却也满不在乎,哪里有个女子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定是疯魔了,如今记得念得全是她的好,把心守得死死的,气量小到没人再能入得了眼。
谢甄瞧他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着,有些不安,递上了粥温婉道:“大人,还没用晚膳呢。当心身子。”她平举着手,伸直了胳膊,连修长的颈都是高高地抬起。
他也不接,就那么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她笑着,面容有些僵硬,过不许久也恢复了原样。这样子没生气的女子,他见的多了,过眼云烟。他瞧了一眼粥上碧油油的葱花笑道:“谢甄,你同我认识多少日子了?”
谢甄回道:“妾身初遇大人十二岁,及笄后就嫁给了大人,过了年头便是九年了。”
洛央笑笑,“九年了,是个轮回的日子。你同我的约定,到如今便是作罢吧!”
谢甄晃了神,手中的粥险些洒了出来。她撤回了手,跪坐在地,面色有些白,哆嗦着道:“大人……您是何意……妾身是不是做错了甚么,烦请大人示下?”
洛央修长的指在膝头反复地敲,漫不经心地道:“陛下的旨意,我娶公主,此生也只能有一个妻子,身旁哪许有旁人。她过了府就是正儿八经的洛夫人,怎么……”他瞥眼瞧她,“这难道不是益阳乡君意料之中的?”
谢甄摇头,泪水盈睫,膝行了两步攀上了他的手,“大人,大人……不是这样的,不是,妾身只是替大人着想,尚公主不必旁的来的便宜些,咱们手中有了华容殿下,不愁……”
洛央挪开了手,打断她的话,“哦,合着原先是为了我,乡君真是义薄云天!”
她拼命地摇头,瘫在地上,被抽了魂魄没了精神。又听他接着道:“我记得,教恩康警告过你,你怎么就那么执拗呢?非要拆散我和姜儿,你才善罢甘休,如今合了你的意思,反倒在我面前哭闹不止。谢甄,你这又是为了哪般?”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
他勉强笑着,“先头怂恿华容公主入宫请求陛下赐婚,无所不用其极,连她宫里的嬷嬷你都可以收买;你如何就想不到你这个妾早晚有一天会被休?今儿呢,同太子勾结,串通好了教姜儿听见,她走了你如愿了;华容进府,她那个软糯的性子哪里是你的对手,自此往后你就可以在我身边为所欲为了!”他伸手捏住了她的颈,苍白的骨节迸出了恨意,瞧着她满是惊恐的脸笑道:“你,想左右我,好大的胆子!”
她攥着他的手挪不开,涨红了脸,心底的话连同气一处被掐在了嗓眼里。面前的人是阎王,翻手生覆手死,哪个能不遵从。她拼了命的摇头,却最终失望了,他若是想她死,谁也救不了她。
洛央最终松开了手,将她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攥着脖子挣扎,满面的笑意:“死的滋味如何?”
“……求……大人……恕罪……”
他笑,取了干净的帕子净了手丢到一旁笑道:“哦?我不大喜欢背叛的人,你三番两次的,我休了你也算是对得起谢怀登。怎么,非要我杀了你,把尸体丢到他面前……”他低下头,神情专注地盯着她苍白的脸,伸手撩开她散在颊边的碎发,“你说,他是为了锦绣前程抛弃你,还是为了父女之情同我反目……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何苦要自己伤心?”
她哭到出不了声,攥紧了他的衣摆抖成一团,被遗弃的小兽,无助的呜咽。
洛央伸手搀起了她,她袖口滑下一方手巾被他接在手里,深情款款地给用来抹眼泪,“我为了尚公主被迫休了你,传扬出去也算是对你,对谢家有个交代;若是当真因着私事,就算你回了陈留,你家的姨娘哪个能容忍你。你身份再高也不过是个弃妇……何况你也要为你娘亲考量……”他将手巾还给了她,柔柔地笑,“如何选择,你当真要好生想想。”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你帕子上的香味着实不大是个正经妇人所用,还是换些个罢。”说完,便转身去了,身后的低泣充耳不闻。
乔维庸倚在闲步斋阖紧的院门上晃着腿,瞧着洛央缓步而来笑道:“大人可真是痴情,微臣想着想着,您果然来了,微臣给大人请安!”
“作甚么?”他满心的疲惫,谁也不愿意瞧着。
乔维庸侧身,把人让进了院子,跟在后头道:“大人,北边来的人,微臣见过了。说是既然公主同大人的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再求娶也没甚的意思。不如换个直接点的法子,大人同公主的亲事成不了,殿下同郡主的婚事也不作数。”
洛央揉着额角点头,“我晓得了,如今太子也初初成了气候,你们行事都紧着点心。”
“微臣明白。”乔维庸压低了嗓子接着道:“南边的人跟的紧,大人前三个月布下的饵已经放了。若是大人起事他们定然相助,微臣派了心腹跟着去了,保管出不了岔子。”
他转了视线瞧他,“那宫里呢?”
乔维庸笼了袖子有些无奈,“恩康和原先不见的教人寻着了,在乌人巷里。一直昏迷着,浑身上下没一处能瞧着的,这个时辰怕是不成了。瞧着不像是太子的作风……微臣想着,也就只那个人了,都是姓郭,关起门来怎么都成;现在却一致对外了,也不晓得是太子的想法还是他的打算,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也是他们叔侄的干系!”
他冷笑,这太子都琢磨了一手的好打算,面上瞧着温文尔雅的模样,心底里乌七八糟地堆着也不晓得是什么?埋汰了这些年,总算是做了回人,如此迫不及待的张扬,初生牛犊,拼上了一口子气,还和郭协谋划起来了,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当真迂腐。就道是皇家的人哪有一个是干净的,满腹圣贤良善不过是蒙蔽世人罢了。
乔维庸接着道:“里头轻重微臣都省得,早晚这太子都瞧得出自己个儿一场白日梦,微臣不过旁敲侧击,也无伤大雅。郭协敬献的那名女子圣眷正隆,得了不少的好处,如今却是意气风发风头盛地很,北边的遇着了险些进不了城。大人,郭协早晚都是个绊脚石!”
洛央道:“瞧着郭邺了,他不是信任他这个叔叔么,由着他折腾,咱们也不急于一时。”
乔维庸应下,正要告辞出去,易安不知从哪处进来打了个千道:“见过大人和乔大人。国公府那里有人递了话,郡主旧疾犯了……”他又抬头瞧了乔维庸一眼,低声道:“玉钩姑娘没了。”
洛央皱了眉头,起身往外头走:“备了车我去瞧瞧。”
易安一路小跑着随着去了,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剩的那个攥紧了拳头,虚虚地叹了口气,断了姻缘线,接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