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将殿外盘龙柱敲出脆响,将地砖撕开一道裂缝,好教这光明正大的牌匾下的朝臣醍醐灌顶。如此庄严肃穆的宫闱,撕开那层刻意遮掩的雨幕,何处存了高贵,哪里搁了庄严?雍容的风光后头不过是难以启齿的不安于室,真也好假也罢,漫长孤独的惨淡岁月里,点燃最后一根枯草燎尽余生,撒手人寰。
“阿姜儿——”
洛央转了头看她低低地呢喃出声,面上无悲无喜,只是沉寂的眼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裹来一场风暴,眼瞧着就要天翻地覆。
秭姜笑,一根指头从衣袍里探出来又飞快地伸进他的衣袍里,半途上正遇他冰冷的掌心,被紧紧地攥住,有些疼。众人只顾着惊愕后的议论纷纷,谁也没看见。
当是这世上,女子的名节重于性命,如月如璧,自是无暇,哪可蒙尘?这骄横的清河郡主当殿承认同洛央的情意,又道出在宫中相会之事,有根有据,必是做不得虚假。只那反叛的皇后,揭露同洛央有私情所为哪般?
众人纳闷,温贤闻声冷笑,听了稀世的笑言,“满口胡沁!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认下这等事由,可晓得日后在世人面前如何自处?你不过是为了救洛央才出此下策,可惜洛大人早有家室,又与你何干?”
秭姜转头瞧她,“若无真意,何须拿名节玩笑?”手指一疼,她浑不在意,接着道,“倒是请问温贤罪人,时至今日才想起招认同洛央的私情,若是有悔改之意,何不早早地向圣上道明原委?章家包藏祸心,意图颠覆我大魏大好河山。如今狼子野心被人揭发,温贤罪人你却认清楚事实,翻出私情这桩事由,大庭广众之下陷皇家脸面于不顾,敢问温贤罪人,这又是何意?难不成反叛无果也要妄自构陷忠良,动摇我大魏根本?”
“你——”
“圣上,秭姜所言句句属实,请圣上明鉴!”她一门心思要将洛央从温贤皇后那处救回来,心里头落铁坨子,斩钉截铁,谁也搬不开。
洛央跪在原处仍旧是淡漠的神情,掌心里落着一根冰凉的手指,丝丝缕缕的冷顺着胳膊往心口钻,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坚硬的生疼。连带着口中发苦,嗓口发甜,瞧着她大义凛然地为他抛掉名节,不顾世俗,当真是恨不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揭开伤疤,创口狰狞,一道道地往心上挞伐,数十年的痛苦抵不过这一瞬,他掉在炼狱里,没人救得上来。
皇上倚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目光在四人间来回逡巡,揭开皮囊,找到一颗真心问一问到底孰真孰假?良久,他才悠悠地道:“哦?听你这番说辞,倾慕洛央久矣,所以在宫中思念忍不得把人寻来一解相思之苦?”
“是!”
“为何教剪姈去寻人,你身边的丫头也不少?”
“回圣上的话,剪姈姑姑是宫中的老人,行事稳妥,如此隐晦之事自然不能交给臣女身边几个年轻的丫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早地说与朕听,却要在这档口闯宫陈情?”
秭姜再拜,“求皇舅舅恕罪,臣女思慕洛央,可惜洛大人与乡君谢甄情投意合不便相见。臣女只得盼与洛大人见上一面,吃茶布棋缓相思之苦,不过如此。皇舅舅是天子,目中自是家国天下,女子如此小小心事……怎好劳烦?二来,今日听闻温贤罪人被章家所累,气急攻心,将与洛大人有私之事揽上己身,臣女不忍圣听被蒙,失去大魏忠臣。这才一心进宫,求见圣上一面。”
郭协甩袖冷笑,“怎知你不是为了救洛央一命,信口雌黄?”
秭姜伸直手臂,将紫檀木匣平举,“臣女今日特携父亲生前所留丹书铁券,圣意在上,乾坤昭昭,臣女在下岂敢妄言?”
皇上摆手,数个时辰朝会疲惫不堪,“得了,芝麻大点的小事,也要动用你父亲的丹书不成?姜儿你先起来。”左右也瞧不着总管太监郑如海,却有一个年轻的小太监送上一盏茶,低低地耳语几下又退了出去。
“这事也便算明了,姜儿你同洛央有情也不是何要紧的事,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这事便到此为止。”皇上觑了洛央一眼,“说到底仍是你的不是,家有贤妻,仍与姜儿私会成何体统?朕赐一你桩婚事,如何对得起郡王谢将军?”
谢怀登出班,手捧笏板,道声微臣不敢也便罢了,留着性命岂不是福焉?
“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情爱也置于朝堂上剖白,滑天下之大稽,朕今日便罚你洛央三年俸禄,自去外头领三十板子,往后不准再提及!”盖棺定论,温贤早早地昏死过去。
噼噼啪啪地作响,不晓得是皮肉之苦还是苍天落泪,阎王殿前走一遭,物是人非。
回到洛府已过了午时,早放出来的易安寻了好些太医围在洛央身边,砚盏领了玉钩进进出出地换水。秭姜坐在廊下,一片片地揪叶子,听着脚步声,看着一盆盆的血水又挪开了目光,雨下个不停,落在眼睛里火辣辣得疼。恩康跪在门边向屋里头张望,一时哭一时笑,絮絮叨叨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天井底下还站着一位窈窕的女子,讷讷地不敢上前,遥遥地望过来,失魂落魄。
门开了半扇,太医围着清理伤口,精壮的后背皮开肉绽,碰着的皆是细细的雪血肉,触目惊心。
洛央是个倔强的性子,崩裂的伤口左右不教人下麻沸散,只管落手施针。几个太医面面相觑,遇上个棘手的病患,身份尊贵,若是出了事,谁担当的起……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左右为难。
天井里的谢甄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素净的脸白白的,张口都是沙哑的腔调,没一丝精神,“按照大人说的办罢,出不了岔子!”
秭姜闻言不忍,再不肯回头,细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可惜连低低地呻吟都听不着,只是金针穿过皮肉的闷响,钝刀子似的在她的心口来回地刮。
一声一声地数,到最后也不晓得数了几针,全都乱了方寸。眼前尽是血肉模糊的洛央,微微地冲着她笑。她攥紧了面前的那丛叶子,一把把地往下揪,带了恨意和委屈,一点点的模糊。这般的折磨,终究是个尽头,里头有人道好了,秭姜闻声从廊下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子里跑,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趔趄,还是谢甄伸手搀了她一把,“郡主当心。”她挣开她,行了两步,却不敢再往里头进,躲在帘子前望着床榻上的人。
太医过来对二人行了礼,道是大人受的只是皮外伤,行刑的人手底下都有分寸,瞧着严重皆是没伤到内里。不过大人不用麻沸散施针,疼痛难忍,只是昏睡了过去,好生将养,熬过两拨发热这伤转个几天也便无碍了。
谢甄千恩万谢,着了婆子给了赏银,亲自送出了府门,转过来同她道:“郡主先去换身衣服,秋雨寒得很,仔细着骨头疼,大人醒来免不了安心。”
她没什么心思,也没搭理谢甄只是呆呆地望了洛央一阵,扭身出去了。红笺伺候她从里到外换了身衣衫,那头玉钩端着碗姜汤进来,“郡主快些用点吧,前头大人醒了一阵,到底是惦记着,话没说完又睡过去了。留守的太医道意识尚是清醒的,过些时候便无大碍。”
秭姜点头,捧了滚热的青釉小碗,这才觉得身子骨没有一处不凉,冷的发颤,“易安同恩康可将招呼的人打理干净了?”
玉钩道:“郡主放心吧,临出宫前恩康道忠心的留下了,旁的寻个错处打杀了或是送到乌人巷,这辈子是出不来了,今日之事再不会有人提及。”
秭姜抬眼却瞧着了谢甄进门,高贵的乡君落拓的羸弱,只在那处行了一礼,端庄万分,“我替大人多谢郡主相救!”
秭姜把空落落的碗扔在了桌子上,拈过帕子揩了嘴道:“于情于理,也是洛央也谢我,于你有甚的干系?你代他来……这个礼我不受。”
谢甄也不和她计较,只是款款一笑,“说到底大人是我的郎君,今日遭人陷害,郡主不顾世俗眼光,毅然担下罪名。大人身处病榻,不便前来,当是由我代替大人拜谢郡主活命之恩。”
秭姜听着心口阵阵的疼,寒意四起,也不晓得哪处纵起了一片火,“得了得了,你也晓得我对你家大人是活命之恩。即使如此,怎的不斋戒沐浴,焚香三日再到我这处三跪九叩以示大谢?如今这么不疼不痒的行礼算是哪门子的礼数,若是做不齐全,何必在我跟前惺惺作态?不如不来,红笺,送客!”
谢甄到底是个高傲的女子,违心地前来道谢,可惜没人给面子。哪经得起这般,便是拂袖而去。
红笺回来缩在角落里委屈地直掉泪,“瞧瞧外头那起子丫头怎的说咱们姑娘,恁的不堪入耳的也都能搬上台面。今日是救了大人,咱们姑娘的清清白白的名声……”
玉钩嫌她烦,瞪了她一眼,“也道是闹心的,甚的都往姑娘面前说叨。旁人自说旁人的,咱们能管顾的过来么,寻个日子捉一个牙尖嘴利地往院子一搁,让嬷嬷打杀了去,杀一儆百。不比你在这哭哭啼啼的有用,讨嫌!”
秭姜笑,“这满京城没一个人说我的好话,仗势欺人,飞扬跋扈还少了?如今不是又多了秭姜不守妇道,勾引有夫之妇?这些子话我还未出宫门就听说了,还是玉钩说的对,听着不爽利就找个趁手的打杀了,瞧着日后谁还敢。”
砚盏进门就瞧着主仆三人满脸厉色,上来回话,“大人醒的时辰长了些,要拜谢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