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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抉择

见鬼 五色曼陀罗 8510 2023-09-09 03:18

   一个星期后,我们在殡仪馆的“梅厅”帮二叔一家三口办了个简单的追思会,只有一些平常多有走动的亲堂和二叔生前的生意伙伴过来参加。而明珊的生母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只是打了个电话给她,交待以后生活有困难可以找她帮忙。倒是她后母外省的娘家来了几个人,一见面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她嚎啕大哭,之后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话。妈妈听了直皱眉,悄声告诉我,前几句还在说他家女儿可怜,剩下的就直接问钱的事了。

   爷爷和“奶奶”自然也没出席。明珊一身缟素,腰间绑了双草鞋,抱着二叔的画像,跪在地上,一边烧金箔纸一边哭泣。谢思贤和他妈妈的照片被镶在棕红色的镜框里,高高地供奉在案桌上。胖胖的八岁小男孩,咧开嘴笑,两颗虎牙露在外面,眼睛直直盯着我,像在问:“阿生姐姐,我怎么就困在这里面了?”

   我的心骤然剧痛,慌忙移开视线。这一阵子,我甚至无法和明珊正常交流。都说眼睛能泄露秘密,每次说话,我就特别心虚,不敢去看她的眼。我害怕被她知晓二叔一家的真正死因。

   梅厅里弥漫着丧乐和哭魂声,每一个调都叫我毛骨悚然。借着上厕所的理由,我急急忙忙逃了出来。走廊曲曲折折,我绕了好远,远到可以脱离那沉重的氛围时,才大大地喘了口气。

   四月的天,梅雨的季,阴沉不断,空气里尽是缠绵的细雨飞飘。走廊尽头,芭蕉遮掩得严实,仍藏不住底下一双样式有点古董的皮鞋。走得更近了,清楚地发觉它没有着地,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从翠绿肥硕的枝叶里探出来。

   “英治……”他叫住我。

   1986年,我们十六岁。他返回英国念书前,我去梧桐巷见他。他也是坐在庭院里头的一丛芭蕉后面,闲闲地翻了本《飞鸟集》,抬头看我时,就这么一副从容温和的表情,好像什么事都无关紧要,云淡风轻得快要飘起来。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个场景,尤其在挺着大肚子无处容身的茫然时候,睡一觉,梦里都是他白白的脸,明亮的眼,还有那颗小小的妩媚的痣,仿佛芭蕉叶里透出的光,令人睁不开眼睛。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而且还是在这种诡异的境地里。

   “你哭了啊。”他说着,就到了我跟前。

   “二叔一家死得就剩一个谢明珊,我还不能哭一哭吗?”我看着他的眼,视线慢慢移到他匀称结实的肩膀上,很想靠上去喘息一会,但终究是不能的。

   于活着的人来说,那不过是空气。

   我记得他说人的心思在鬼面前都是无所遁形的。所以,他一定知道我脑子里刚刚转过的念头。可他并不计较,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说:“英治,你再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

   “等一等?”这话说得奇怪。

   “对,给你,给我,给时间一点耐心。”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还是不理解,但想想,他这是在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意思吧。我确实很着急,前几天回单位上班前,也没和爸妈商量,就请了个护工,把爷爷从旧居带到家里去住。他们当时都在为叔叔的事忙乱,没空搭理我,等回了家,一见爷爷安安稳稳地坐着由一名精瘦干练的护工喂饭,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有妈妈偷偷问我奶奶要怎么办,我老实答她:“她什么话也没说,眼都不抬,笑着喝咖啡,好像很乐得清闲。”这倒是真的,“她”突然安分下来,也不来打扰我,离最后答复的期限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谁都不想先出牌。

   只是,我很好奇,阿恰死了那么多年,“她”要去哪里找一个精通南洋巫术的通灵者来?

   “王衍之,”从前我就喜欢连名带姓叫他,“我总是缺乏耐心,温火烹青蛙的事做不来。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你说是不是?”

   “你啊,直白又冒失,怎么都改不掉。不过没关系,现在有我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惊讶地看他,刚刚那一瞬沉湎在过去的心情变得复杂百味。我还是王英治的时候想听没能听到的话,这么自然地从他口里说出来,还真有点不习惯。慢慢地合上嘴巴,我想了会,又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这几天我都住在单位宿舍里,一方面是我需要安静地考虑事情,另一方面也因为妈妈的叮嘱。她觉得二叔这种凶死的事不吉利,按规矩,连停棺宗祠,做足七天法事都不行,从小体质特别的我更就需要避讳了,不愿意我多出面,而且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说我得好好陪着明珊,她却说大人自有安排。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孩子,她长不大的孩子。如果被她知道了真相,捧在心口上疼惜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竟然早被换了芯,她该有多伤心,会不会一怒之下请了阿祝过来作法收我?这些都是我不敢去面对的。所以,我选择一个人懦弱地躲了起来。

   好在王衍之一直跟在我身边,只需要回个头,就可以看到他低低的眉,沉沉的眼,那么安静地和昏暗的角落融合在一起。

   这种时候,他说话就越发沉稳了:“那得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爸妈他们平平安安。”

   “这样的话,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想办法除掉那个,你继续做谢春生。第二,你和我一起离开,这具身体还给她。前者风险大一些,一个不留神,还会招来她疯狂报复。你在烦恼这个,对不对?”

   “对,我这人特别贪心,既留恋这个家,又怕惹怒了正主。”

   “其实你更想选第一个,”他笑了起来,“我这里倒有个主意。”

   我蓦然望向他。

   他微微一笑:“你找阿祝作帮手的话,胜算很大……”

   阿祝先生怎么会答应?

   见我失望地连连摇头,他不慌不忙,继续说:“你可以拿我做交换,他很可能会答应。”

   有个疑问,一直盘旋在我心底,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他这么一说,我又想了起来。王家人为什么会突然不惜出动人力物力都要抓到他这个游荡在人间的亡灵?王衍之原先解释说因为自己是王衍言的一块心病,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英治,你再好好想想,做人快活还是做鬼逍遥,反正无论哪一种选择,我们都不会再分开。”

   “自然是做人。有血有肉,生儿育女,人生百态都能尝尽,只恨前世没能做够。”我毫不犹疑地回答他。

   “这样便好,投了胎,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原本你说要一起做鬼,就没人会再阻拦我们,死了我都记得这句话。现在你想做人,我便陪着你,也变成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做到的事,我们可以一一实现。”他面向我,挨得很近,水草的腥味隐隐钻到鼻子里来。

   我仔仔细细地看他,那张在几天前腐朽不堪的脸像具有修补功能一样,神奇地恢复了原本的容貌。他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水中花月。而人世间的情爱又何尝不是如此变幻虚无?

   我曾经说:“我想要被人所爱,不愿意死了都没人惦记。”

   他默不作声,从书卷里抬起头,只用怜悯的眼光注视我。

   我又说:“我就算死了也不会离开你,变成鬼,一直跟着你。”

   那时的少年公子哥笑了笑,合上书,站起身就走了。

   雨又大了起来,中庭渐渐注满的水洼倒映出旧式屋檐的影子,冒雨走过的“人”反倒一点影像都没有,个个茫然无神,穿红戴绿,衬得格外喜庆,其中一个还好奇地打量我。我赶紧低头,心里掀起波澜,只因他一席话。

   “你想要变成人,无非就和我一样,寄宿在活人体内。只是,你想把手伸到谁身上去?你们王家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禁汗毛立起。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们总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想来他是消失过一段时间的,大概瞒着我去做了点什么才会惹怒他亲爹。

   远远地,传来妈妈焦急的叫唤声。我赶紧走出去迎她,果不其然,就是一顿劈头痛斥。

   “跑出来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好死不死去替人死了呢。绕棺的时间都过了,现在要送去烧了。我还差阿沙去厕所找你,电话也不接,平常就算了,现在场面都不懂做一下,背后会被人亏,以后怎么找对象!”

   妈妈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最后一句话上。除了看着长大的谢明珊,她对二叔一家原本就没多少感情,连个殡葬都在挂念我的婚事。

   “妈,这种事现在不适合提。”我瞥了一眼王衍之。

   “哎,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想。你要不是我亲女儿,我才懒得管你。对了,上次在派出所碰到个民警,我看他模样挺周正的,特地问了年纪,跟你同岁,还没婚配……”她压低了声音,边拉着我去火化处,边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最后讲,“等这事过去了,端午月就托熟人帮你再探探风。”

   我一路低头,耳边冷飕飕的,不用回头都知道王衍之又跟了过来。难怪他会想要变成人,亲眼见到爱人和他人甜蜜,换做我也不能容忍。我,他还有阿媛,其实都一个样,没有谁比谁更高尚。

   叔叔一家三口整整烧了半个多小时。三个焚化炉外,或站或坐着寥寥数人,伴随着其他不相干的人哭泣的声音。有其他家的亲属偷偷问:“这该不是一家死绝了吧?”另一个人说:“就剩一个闺女,全身披孝的那个,独自跪着,喏,在最前边。”

   我走上前,和谢明珊并排跪着,不理会妈妈从背后掐我,她想要我避后面去。可是,谢明珊已经没有至亲了。我埋头恸哭,为死去的叔叔婶婶和堂弟,也为活着的她。

   眼下我该如何是好呢?心中依旧没有答案。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云山就已经一律火葬了。熊熊烈火之后,只剩下一撮撮骨灰,请师公作法吟唱,按头、躯干、四肢分别装进六个黄皮纸里包好,拿朱砂笔画出个人形轮廓,再按顺序放进半米高的陶坛里。哭魂,点炮,起驾,三个大小不一的骨灰坛分别由明珊、我爸还有一个族弟捧着,跟在师公身后,送到殡仪馆后山的陵园里,最后一起合葬在我爸爸为他们选的墓地里。那里可以望见蓊郁的远山,云层压得很低,天晴了也许能听到清脆的鸟鸣。爸爸说,二叔生前最爱气派,所以狠狠心给他买了个昂贵的好风水位。

   在回去的车上,一直坐在身边沉默不语的谢明珊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她凑近了我,沙哑着嗓子,低声问:“我爸,何姨和阿贤到底是怎么没的?验尸报告不一定就能说明真相。阿生,你老老实实和我说。”

   我答不上来,想了想,说:“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她闭上通红的双眼,慢慢松开手,不再言语。

   路的另一边,王衍之手插口袋,不紧不慢地走路。他速度并不快,但总能紧跟着疾驰的车,时不时会抬眼朝这里望一下。

   送完殡,脱掉孝服,按云山的风俗,要去酒店摆上几桌,大宴宾客。我陪着谢明珊坐了一会,头痛欲裂,她看出我的不适,就让我先回家去。

   “人死如灯灭,剩下的只是吃点酒菜,这一生就算过去了。”她淡然地说。

   我讪讪地回家,脱了鞋子就往床上躺,昏昏沉沉睡了一会。醒来时,只看见王衍之笔直端坐在书桌前翻书的背影。他回头对我笑了笑:“这么快醒了?也没睡多久。”

   “心里乱成麻,睡得也不安稳。”

   家里很安静,爸爸妈妈还没回来。轻手轻脚走到二楼,爷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倒了杯水,到他身边坐下。是前几天的本地报纸,我一眼就看到上面那一版正好醒目地刊登了关于二叔事故的新闻——“暴雨天小车翻车落河,一家三口无一生还”,还配上了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

   握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抬头正对上爷爷的视线。他用一种很奇妙的目光盯住我,喉咙像鼓风一样呼呼响了两声,但没有说话,自中风后,他的语言功能退化了很多。小时候住在旧居,他虽然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太和我说话,但常常会背着奶奶给我和谢明珊塞点零花钱让我们自己去买糖吃。

   我对这个家庭充满了心虚,一时间仿佛亏欠了许多。坐在他身边,我如针芒刺身般不安,原本熟悉的地方竟变得如此陌生。

   借口有点事,我就像落荒而逃一样跑了出去,一直到街角才喘着气停住。王衍之跟上来,轻抚我的后背,那力道虚无但又十分安慰。

   “不是你的错。”他对我说。

   “我想去许厝埔。”那个曾经让我害怕的地方突然变得亲切。

   顶着纷飞细雨,明明不远,我们却走了许久。路过布衣巷,巷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车。王衍之朝那里看了看,车窗摇下来,是一张十分熟悉的侧脸。谦叔带了几个徒弟,恭手站在车边静候,靠近了弯腰说话。似乎有所感应,那人慢慢地把头转向这边,面容竟和王衍之惊人相似,只是年纪要大上许多,透着一股上位者的沉稳大气。

   谦叔替他开了车门,他摆手拒绝了其他人的扶持和撑伞,独自拄着一柄黑漆雕龙的拐杖,一步一步地朝我们走来。

   站住了,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微微笑,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但那潇洒的姿态足以给人错觉他还很年轻。我想,王衍之如果能活到这个岁数,就是这副模样,七十古稀还风采不减。

   他先朝我点点头,然后端详了王衍之一会,才说:“好久不见啊,衍之。”那语气就像真的是分别许久的老朋友。

   曾听说有些年纪大的老人是可以看清阴阳的,我做梦也没想到退隐幕后多年的王意堂会来云山。而我这一生还能再次见到这位因为多年前一个偶然的善举,意外造就我和他次子一生孽缘的老人。

   王衍之低着头,轻唤一声:“王老先生,别来无恙。”

   沉重的气场震慑到我,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

   “到附近茶楼随便坐一坐吧,年纪大了,一到阴雨天就关节痛,坐着好说话。”王意堂说。

   “英治,你先回去,我晚点去找你。”王衍之道。

   我一担忧就伸手拉他,却穿过薄薄的空气,细雨滴落在我手心里。

   王衍之说:“不怕,就说一会话。”

   王意堂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就是刚好碰上了,要好好劝导一下他。对了,你是恰恰的什么人?”

   我迟钝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恰恰”居然是鬼娘——阿恰。

   “干女儿……”

   他恍然地点头,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一直都不喜欢和王家人接触,整个家族都弥漫在难以言喻的阴沉气氛里,冷冷冰冰,像白瓷花瓶般易碎,又如午夜幽兰一样神秘。无论和谁说话,都让人看不透,除了王衍之。可是,静心回想,其实我又何尝真的了解过他?

   离开了王衍之,我也没有孤身探险的勇气。站在许厝埔最外沿写着“危房待拆”的墙壁边,我好像看到很多年前,阿恰牵我的手去吃牛肉羹的场景,她本人是茹素的,静静坐着看我吃。这一切仿若梦境,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存在过,但竟然煽情地热泪盈眶。也许这些天的压抑和惶然太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了,我借着想象中对阿恰的感情,哭得泣不成声。

   街的对面,就是那家茶楼,王衍之和他父亲坐在里面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我妈妈打电话喊我都没有出来。

   “我可以保证,我们现在不会对二少爷做什么,”谦叔说,“他们父子也许有很多话要谈。”

   “那谦叔,我能和阿祝先生也谈谈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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