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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记》 第319章 光明之学

  王守仁说出了杨一清的名字。

  常风问:“为何是他?”

  王守仁道:“这十多年来,杨一清久戍西北。我在兵部看过他下达的每一道军令,执行的每一道兵略。”

  “此人头脑清晰,大智慧里又藏着小聪明。是个用兵的奇才。”

  “可以这么说,杨一清的军事才能不亚于当年抬棺西征的王越。”

  “朝堂如战场。战场上打得赢的人,往往能在官场中无往不利。譬如王恕、譬如马文升。”

  “最重要的是,此人刚正不阿,不惧刘瑾。”

  “一个月前,刘瑾授意户部,断了杨一清修屯堡的帑银。不及半月,他便从西北来了奏疏。痛骂刘瑾吝啬蠢钝误国。”

  常风接话:“这事我知道。当时刘瑾大发雷霆。但却奈何不了杨一清。”

  “其一,杨一清久掌西北。在西北树大根深。边关离不开他。”

  “其二,来杨一清是张永的至交。人家在京里也是有大靠山的。”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皇上欣赏这位有大韬略的带兵文官。”

  王守仁微微点头:“我猜测,来日灭刘瑾的,是内阁那位暂时对刘瑾唯唯诺诺的李首辅。”

  “杨一清若能入京,助李首辅一臂之力,则能再添几分胜算。”

  王守仁不愧是圣人坯子。且不是酸腐圣人,而是实用主义圣人。

  年仅三十五岁的他,之前品级不过正六品。却将朝中的大人物们看得一清二楚。

  翌日,常风去找了张永,说了调杨一清进京的建议。张永一口答应。

  他以司礼监首席秉笔,御马监掌印,东厂督公的身份,去吏部提议调杨一清入京,担任兵部侍郎。

  正德朝的太监就是这么牛。有向吏部提名部院大臣的权力。

  奈何吏部是刘瑾的心腹焦芳、张彩所掌控的。

  二人把张永的建议驳了回来。

  张永又去豹房找正德帝。正德帝却说:“官员升调,还是由焦芳、张彩他们决定吧。”

  张永出得豹房,来到了常府。

  常风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打算明日跟王守仁离京。

  张永开门见山:“常帅爷,事情没办成。”

  常风问:“皇上没同意?”

  张永点点头:“皇上就像是中了刘瑾下的蛊。什么事都让刘瑾和他的党羽们做决定。”

  常风道:“那没办法了。看来要找那个人帮忙了。张公公,我如今已是驿卒,无法进宫。”

  “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交给一个人。”

  张永问:“谁?”

  常风答:“江彬。”

  当夜,豹房。

  正德帝用完了晚膳,问宠臣江彬:“今夜有什么好玩的?”

  江彬笑道:“皇上,今夜做一场沙盘推演如何?”

  正德帝道:“沙盘推演?那有什么好玩的?”

  江彬笑道:“皇上,您跟臣去演兵房。臣弄的这场沙盘推演绝对新奇又好玩。”

  正德帝跟着江彬来到了演兵房。

  演兵房内站着三十名美女。美女们穿着短秽裤、肚兜,外面却罩着皮甲,手持蒙古弯刀和明军的斩马刀。

  她们的脚下的石板上,画着西北的边关隘口图。

  江彬笑道:“皇上,今夜推演俺答汗率十万鞑军入寇,我明军二十万御边。”

  “美女分为鞑军、明军两队。一人即为一万兵。”

  “皇上做明军的统帅,臣就扮作俺答汗。各自指挥用兵。”

  “最后残存且胜出的美女,今夜给皇上侍寝。”

  江彬不愧是天字第一号的弄臣。很会给“义父”正德帝找乐子。

  正德帝一拍手:“噫!这个好玩。那咱们就开始吧!”

  江彬用兵犀利,“十万”鞑军在他的指挥下进攻势头很猛。

  正德帝疲于应对。不及半个时辰,他手里的二十名美女已经有十三人“阵亡”退出了棋盘。

  鞑军却还剩八万人。且攻破了宣大防线。

  正德帝叹了声:“唉,朕输了!不过朕不服!再来!”

  第二盘沙盘推演,江彬还是刚才的方略。正德帝绞尽脑汁,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第三盘依旧。

  正德帝道:“朕认输,朕实在找不出破解之法。江彬,你告诉朕,明军该如何防御,才能抵得住你的三板斧?”

  江彬叹了声:“臣也不知道如何抵御啊!臣只想了鞑军进攻的方略。却想不出明军的应对方略。”

  正德帝皱眉:“若有朝一日,俺答汗按照伱刚才制定的方略,入寇大明。大明岂不危矣?”

  江彬这时终于开始办正事,把正德帝往沟里带:“皇上,臣知有一人,一定能够破解今夜这一局。”

  正德帝问:“谁?”

  江彬答:“杨一清。杨制帅乃是用兵的奇才。在西北经略十几年。堪称正德朝的第一疆臣。”

  “若他在京城,陪皇上玩沙盘推演。皇上的用兵能力一定能够日益精进。”

  正德帝道:“让杨一清进京?不成。张永今日建议朕提拔他当兵部侍郎。可他跟刘瑾别着劲呢。”

  “朕要用刘瑾压制文官,就不能给他在兵部安插一个强大敌人。”

  江彬笑道:“皇上,杨一清进京,不一定要升任啊。您可以调他进京述职。”

  这些话,其实都是常风在信中教江彬说的。

  常风的想法是:回京升官还是回京述职都无所谓。只要杨一清回了京,以他的聪明才智就有办法赖在京里不走。

  日子久了,杨一清这个三边总制可能会像江彬一样,变成“遥领”。

  正德帝有些踟蹰。

  江彬很会投其所好:“皇上。您这两年一直在钻研军事。”

  “钻研军事需要一位真正会统兵打仗的先生教。”

  “臣也好,臣的那些边军袍泽也好,撑死了只是将才。而非帅才。”

  “也只有杨一清那样的帅才,才能将您教成用兵如神的大明战神!”

  江彬这番话,彻底打动了正德帝。

  正德帝一拍大腿:“好,就依你所言,调杨一清进京述职!朕今后要向杨一清虚心求教!”

  江彬拱手:“皇上圣明啊!您看,今夜您挑哪位美女侍寝?”

  正德帝笑道:“不用挑了!她们三十个,朕全都要!”

  当然,正德帝不可能三十连发。反正正德帝有物尽其用的法子。具体怎么一夜之间将三十名美女物尽其用.很无聊,没啥意思。这里就不赘述了。

  常风在离京前,通过江彬办成了这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翌日清晨,他和王守仁、巴沙坐着马车出了正阳门。

  曾经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常帅爷被贬贵州。离京之时万分凄凉。

  以前跟他交好的那些文官武将畏惧刘瑾的淫威,无一人来送行。

  连堂堂首辅,亲家翁李东阳都没在正阳门露面。

  至于家人,常风怕离别之时哭哭啼啼。干脆让家人留在府里,

  来送行的,只有徐光祚、张永、张鹤龄、张延龄四人而已。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虽作恶多端,是外戚界的泥石流,王八蛋里的王八蛋。在朝廷里人厌狗嫌。连亲外甥正德帝一看到他们都皱眉头

  但不得不说,这二人还是讲义气的。且他们不尿刘瑾那一壶。

  张鹤龄将一摞信纸递给了常风,每一张信纸上都写着“欺常风者,即欺寿宁侯、建昌侯”。

  信纸右下角盖着“寿宁侯”、“建昌侯”两个大印。

  常风问:“这是?”

  张鹤龄道:“常大哥,说句不中听的话,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官场中人一向势力。”

  “你去了贵州当驿卒。我怕龙场驿的过路官员们会欺辱你。”

  “我们哥俩干脆弄了这一摞信纸。谁欺辱你,你就把信纸送他一张。”

  “我看谁还敢炸毛!”

  常风苦笑一声:“难为你们想出这么个法子。你们的情我记下了。”

  “你们拿我当大哥,我还是要劝你们一句,在京里老实些。别老欺男霸女。”

  这些年,常风的劝告都让张家兄弟耳朵眼起茧子了。

  张鹤龄道:“成成,我们记住常大哥的话啦。以后不再欺男霸女了。改成欺女霸男.哈哈哈。”

  张永在一旁道:“我这里有一封信,是给贵州镇守太监阮言的。阮言是我的师弟。我让他在贵州尽力庇护你们二人。”

  常风道:“多谢了张公公。”

  张永叹了声:“唉,一路上常帅爷多加保重。”

  常风突然将徐光祚叫到了一边:“我托你家赛棠红办的事如何了?这可关系到我们能否顺利到达贵州。”

  徐光祚压低声音:“你放心,我已经”

  二人一番耳语后,常风叹了声:“胖子。咱哥俩从二十郎当岁就混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从未远隔四千里。”

  “你在京里保重身体。少吃肥腻的。”

  徐光祚指了指自己的鬓角:“瞧,我头上也有白头发了。你可千万别在贵州呆个十年二十年。不然等你回京时,我还在不在都两说。”

  常风狡黠一笑:“放心,我至多待个一两年就回来了。”

  常风痛骂刘瑾,自请贬谪贵州的目的,是为了做出一个姿态,跟刘瑾割席断交、化友为敌。以免刘瑾败落后跟着受牵连。

  他才不会真在贵州安营扎寨呢。

  他已经想好了回京的由头。

  我常风是北直隶乡试举人。会试年进京赶考很合理吧?

  两年后是会试年!

  常风这些年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早就练就了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

  徐光祚听了这话,一咧大嘴:“嘿,我的常爷,你可真是个狡猾的老王八蛋!”

  常风道:“没法子。混迹朝堂如在刀锋行走,不学会狡猾,我的命早在成化末年就丢了!”

  常风跟徐光祚回到了马车旁。

  常风朝着四人一拱手:“诸位,送我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吧!”

  四人拱手,齐声道:“保重!”

  常风上了马车。巴沙一挥马鞭:“驾!”

  王守仁的龙场悟道之旅,常风的龙场蛰伏之旅,就此开启!

  车厢之中,王守仁依旧只能趴着,起不来身。

  王守仁道:“常兄,秋天的时候,刘健和谢迁落魄出京。你应该没想到,隆冬时节你也落魄出京吧?”

  常风叹了声:“我是没想到刘瑾会变得这么快!从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变成了贪财嗜杀的疯子。”

  “可见权力是毒药。可以在短短几个月内让一个人性情大变。”

  王守仁道:“是啊。纵观古今,多少人毁就毁在了一个‘权’字上。”

  常风道:“刘瑾六岁入宫,直到三十七岁都只是个小小火者。四十七岁才开始发迹,五十六岁才得以执牛耳。”

  “他是大半生压抑得太久。一朝得势,便陷入了疯狂。”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世代经商,世代富贵。他即便赚了一注大钱,也不会招摇过市、胡花乱丢。”

  “若换作穷人凭空得了一注大钱,一夜发财,一夕暴富。他见到什么都想买,时时刻刻都想花钱。恨不能将全天下都买下来。”

  王守仁附和:“嗯,常兄打得比方很精辟。刘瑾就是那个暴发户。只不过他凭空得的不是大钱,而是大权。”

  常风道:“你说我当初帮着他挤走刘健、谢迁,是不是铸成了大错?”

  王守仁道:“不然。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刘健、谢迁挟权自重,欺压君主。你身为皇帝的家奴头目,出手赶走他们并没有错。”

  常风叹了声:“唉。有三种药世上难寻。一种是长生不老药,一种是回春药,还有一种便是后悔药。”

  “你带头上奏疏救同僚,得罪了刘瑾,落得廷杖贬谪的下场,你后悔嘛?”

  王守仁道:“我绝不后悔!我做这件事是良知使然!”

  “我相信,良知存于人的本心!”

  “我心光明!”

  常风喃喃自语:“我心光明,我心光明”

  王守仁笑道:“我十二三岁时不爱读书,喜好舞枪弄棒。我爹问我,你不读书长大后能干什么?你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常风问:“如何回答的?”

  王守仁道:“我当时告诉我爹,我长大后要当圣人!”

  “我爹当时气得差点晕厥过去。赏了我三十鞭家法!给我抽了个皮开肉绽!”

  “现在想想,当时的少年郎王守仁着实狂妄啊!”

  “此番远谪黔地,无案牍之劳形。我打算好好做学问。有生之年定当钻研出一门光明之学来!”

  “或许我这辈子当不了圣人,但会尽力将一门光明之学遗之后人,启迪后世的读书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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