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圆桌光泽耀眼,光滑如镜,上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面色鲜艳、气味香醇,它孤单地放着,竟等不来主人的享用。
“先吃吧,吃完再说。”穆哲枫欲拉着高阳坐到圆桌上吃东西,高阳却甩开她的手。
“对不起......”
进来书房后,高阳静静地站立,不曾抬头,也不曾说话,穆哲枫只好陪她站着,这个“对不起”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你已经如愿了,不能先吃东西?”穆哲枫言辞温柔。
面前单薄衣裙女子,她伤还没好,几天不进食,又执拗地站立许久,他总感觉那瘦弱的身子随时会倒下。
不管他心底有多气,有多怨,他无法对她凶言一句,只得温柔。
“穆哲枫,明侯府野心昭昭,我和明侯府蛇鼠一窝,你恨我吗?”高阳抬头,说出这话让她放松许多。
彼此伪装太久,穆哲枫明明知晓却不揭穿,还不如捅破这层窗户纸。
“不恨!”
“庄长空说得没错,我们是敌人,你肯为我自废武功,我不配......”
“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令你为难,不想让你被世人误解,我们不要互相折磨了。”高阳说完立刻转身,不让穆哲枫看见她脸上的神情。
久久注视那道瘦弱背影,穆哲枫控制不住上前拥抱伊人,将头靠在她肩上,感受着她发间清香。
如果时间就此停留,他们永远停在这一刻多好。
他控制不了心中的情愫,高阳也控制不了脱离轨道的人生。
江山是非,名利对错都见鬼去吧。
可是......终究是不能的。
他是镇离王之子,父亲告诉他,这一生什么都可以背弃,绝不能背弃忠义!
他是皇帝养子,从小皇上对他视如亲子,给予他信任荣耀和恩宠。
“你们有什么证据?”穆哲枫低沉的声音飘荡在高阳耳边。
空气似乎凝滞,高阳乖巧的被穆哲枫拥抱着。
这样的话,已经足够了,足够证明穆哲枫为她牺牲有多大。
这话问的是:你们各个背叛皇上,有什么证据证明皇上有错?
穆哲枫那样的人,无论天塌地陷,无论海枯石烂永远忠于皇帝,他能问出这样一句话,实属不易了。
证据?没有证据,即便有证据,面对至尊皇权又能如何?
“哲枫,我希望你一直是那个天子骄子,鲜衣怒马,叱咤豪杰!那些污秽阴暗,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承受就好!”
一瞬间,穆哲枫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地揪起,宣告他即将面临的酷刑。
高阳简单的话,化作无形的尖刀巨斧,一刀一斧砍上他的心脏,血流不止。
又化作世间剧毒,他表面毫发无伤,内里毒入骨髓,脏腑俱断。
分不清是刀还是毒,只知道心口痛到极致,终于,这捉弄折磨够了,再将他的心脏一举捏个粉碎。
如果高阳只是告诉他,她不爱他。
不爱就不爱,他爱她就够了。
情爱这事,和世间大道规律都不同。
道法有因便有果,有付出有得到,尚有规律可循,尚且有人参透。
情爱无形无相,什么也琢磨不透……
只知道,她幸福他就幸福。
如果只是不爱他,他可以忍受。
高阳偏偏说的是,“那些肮脏污秽,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承受就好。”
所有冤屈,折辱,苦难他们去承受。
而他穆哲枫心安理得享受权势,荣耀,辉煌?
大瑧百姓高喊着:“万恶高贼!”
他突然有些明白高瞻峋,高阳的这句话,跟百姓骂高瞻峋的“高贼!”
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非抱着高阳,头倚靠她的肩头,那一瞬间,他兴许会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静静靠在伊人肩头,他像一个宣告死亡的人,享受着最后的宁静的温柔。
“你决定了是吗?”沉默许久、许久,久到他以为过了一个沧海世纪,他从喉间发出这句话。
“你不必如此,高瞻峋,白芊画,白阙,慕容玄凝,嵇百媚,这些人的后辈过得都不好,总要一个人过得好,哲枫,我们无法回头了,你就替我们过好。”
“好。”穆哲枫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作答。
所有人都痛苦,他一个人真能过好吗?
高瞻峋和白芊画之女高阳,自从高瞻峋被通缉,四处逃离,休书,小产,受刑,装疯,亲父要杀她。
白阙之子白琰,白阙失踪数年,白府落魄,皇帝排挤,为高阳挡箭失踪,生死不明。
慕容玄凝的后辈,生下三子均失散,而她的三子过得好吗?高栖夜,鬼影,白阙这三人……
嵇百媚之子,明岱凌怨天恨地,明怀冰隐忍算计。
穆折清更别提了。
是啊,只有镇离王的后辈穆哲枫过得风生水起,要权势有权势,连那个皇长子宁王也不如。
哈哈哈……
可笑的是,若非高阳点醒他,他从来没有正视过此事。
从前,他的心底只一句话:绝对忠于皇帝。
终于,泪水夺眶而出,还好,她背对着他,她看不到。
穆哲枫松开高阳,尽量控制声调不被高阳发现他的眼泪,“你回宫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嗯。”
高阳一步步走出房间,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等等!”
高阳停下脚步,依然不回头看他。
“你就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她听话的转过身,看见穆哲枫手里拿着一道圣旨。
不一会,穆哲枫拿来火盆,火折子,一沓废纸,将废纸点燃,废纸的火慢慢燃起。
随后他拿起那道圣旨往火盆里扔去……
高阳恍然大悟,一把夺回那道圣旨。
不出所料,那道圣旨是皇太后的赐婚懿旨,赐婚她与穆哲枫。
原来她被鬼影挟持受伤后,这昏睡的三天,穆哲枫不顾庄长空的威胁,求皇太后要来了赐婚懿旨。
因为她的一番话,穆哲枫心灰意冷,要烧掉圣旨。
“穆哲枫,这可是皇太后的懿旨!”高阳抬头死死盯着穆哲枫,无论如何,烧毁圣旨可是大罪。
穆哲枫抢回圣旨扔回火盆里,然后攥紧高阳的双手,阻止她拿回圣旨。
“我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圣旨是我求得,我自会向皇太后请罪。”
说话间,圣旨已经烧毁,高阳甩开穆哲枫的手,脸颊上两行泪珠划落。
“穆哲枫,在你眼里,我对你从始至终是欺骗,我一直利用你的情,你有没有想过……
我才十六岁,我把自己活成什么模样,我的遭遇,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永远不会懂。
我不会解释,也不想解释,随你怎么想,你就当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说完,高阳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穆将军,谢谢你愿意自废武功救我,谢谢你做的面条,我擅改江西巡抚折子,谢谢你的纵容。”
她说完,进卧房换上自己衣裙,安静地离去。
“就这样走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可是,我究竟要怎么做呢……”
也不知道高阳走了没走,也许她回宫了吧,也许她留在穆王府陪柳娘娘说话呢,也许……
他坐在罗汉床上,趴在炕桌上,一杯一杯灌着烈酒……
可是怎么喝都不醉,这间书房上次被明岱凌砸地乱七八糟,李开是个能干人,不到两日,又把书房恢复到原样。
所有家具摆饰,跟先前几乎无二。
对面正是紫檀木镶嵌大理石书案,上面是成堆成堆的公文奏折。
原来,他是如此的孤单寂寞,除了这些公文奏折属于他,他什么都没有。
他不懂穆折清的鉴鹰司,不懂高阳的苦难,不懂有权势的明侯府为什么要背叛皇帝,不懂……
原来他什么都不懂。
同是后辈,他们直面肮脏污秽,只有他一尘不染做着这个领政大臣,天之骄子。
皇上去了长安两年,被瘟疫困了两年,这两年来,这张书案上的折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上面的成堆的折子,不止是皇帝托付江山的信任恩宠,还有捆绑和欺骗。
他和高阳这段情,熬过了明岱凌所谓的捉奸,熬过了庄长空的威胁,熬过了鬼影的挟持。
熬过了他说“怪她自个下贱”
熬过了她说“我配不上你。”
她说“你得亲自下厨。”她支走他,却是为了篡改一道折子。
就算她篡改折子,他依然没有放弃娶她,他只想叫她吃完面条,然后把赐婚圣旨给她看。
却熬不过最后那句:“我们承受就好!”
不知过了许久,天黑了,下人被赶走,没人点起烛火,索性享受这黑暗。
一道巨大白色亮光窜进书房,划破书房的黑暗,又快速消逝。
是闪电,明明刚刚大好的天气,说变就变了。
不一会,一道闷雷响起。
反正也喝不醉,不若去外边瞧瞧。
穆哲枫走出书房,又是几道雷电,不知道她回宫没有,她……会害怕雷电吗?
天际的乌云手舞足蹈,像封印了千年的群妖乱魔,终于要冲破封印,它们兴高采烈,群魔乱舞,准备最后冲刺,来一场豪情万丈的宣泄!
他冲到庭院,张开双手,期待接下来的倾盆大雨……
突然,他浑身警觉,这是习武之人天生敏锐,他预感到身后有一双可怕的眼睛。
猛然回头,只见书房的房顶之上,赫然站着一位玄衣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