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汐池和阿曜花了差不多大半个月的时间才从山里走了出来,一路翻山越岭,过谷穿壑,不知爬了多少个天坑,下了多少个峭壁,地形复杂得连他们都不敢保证再折返回去还能找到他们当初居住的那个地方。
阿曜功夫算得上不错,轻功也是俊俏得很,但是带着她,走得也十分艰辛,两人手也磨破了,脚也磨破了,实在是走不动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条勉强可以称之为路的小路。
路其实并不明显,只能隐约看出曾经有人走过,走过的人还不算少,因为路上还留着一些浅浅的脚印,不过这足以让他们欢喜,因为有人出现过的地方便代表着他们离人类居住的地方越近。
两人累得几乎是瘫倒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激动得眼泪汪汪的,都觉得这一路实在太不容易。
他们出来的地方恰巧便是亡鸟峡,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五年她从未离开过亡鸟峡,一直就呆在峡谷两岸的高山深壑中。
五年的时间,渊河的水已流到了这里,亡鸟峡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因为有了水,现在的亡鸟峡常有舟船经过。
他们很快就在一个地势较低的地方等到了一艘客船,凌汐池扯着嗓子在岸边叫了好几声,船家终于发现了他们,并且让他们上了船。
坐船的钱是阿曜给的,用的是几张成色不错的白狐皮和紫貂皮,船家看那皮毛油光水滑的,毛色又鲜亮,一看就是难得一见的上品,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带他们一程。
兽皮是凌汐池让阿曜带出来的,因为要在世间行走的话,少不得要用钱,他俩都是穷得叮当响的人,身上一个子都没有,那些兽皮品相都不错,外面那些个达官显贵最爱皮草制成的衣服,更有一狐白裘值千金的说法,这些东西带出去卖了兴许还能换一些银子用用。
她告诉阿曜,不管在什么时候,钱总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哪怕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你,只要有钱,就不怕生存不下去,尤其是像他们两个现在这个处境,便更不能把钱不当钱了。
阿曜听了她的话,将兽皮捆了,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根拳头粗的木棍将兽皮挑着,凌汐池曾经试图要跟他一起抬,可那棍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材做的,奇重无比。
阿曜见她抬不动,也是愣了一下,凌汐池不好意思的向他解释,自己经脉损害得严重,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要是换做以前,她单手拎十根都不在话下。
阿曜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不用做这些,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随后他扭头走进了他的小木屋里,大手一掀,将床板掀了起来,从里面抓了一个袋子出来递给了他,袋子里还有些金叶子碎银子一类的东西。
他向她比划着解释,这些钱是他在恶霸那里抢的,当初是为了逃难用的,只是没想到他后来躲到了山里,这里这些也用不上,只好放了起来。
凌汐池看了一会儿,数了数,又将袋子递给了他,嘱咐他自己收好。
船家看他们两个脏兮兮的,一身兽皮像是山上的野人一样,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便很好心的附赠了两件衣服给他们。
布料不算好,但胜在干净,简单的梳洗了一番后,人也神清气爽了起来,她干脆走到了甲板上看风景。
亡鸟峡两岸悬崖陡峭,重岩叠嶂,隐天蔽日,不一会儿的功夫,船已驶过了万重山。
她开始跟船家闲聊起来,问道:“船家,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船家告诉她,他们要去景陵城,去给那里送东西,景陵城里住了两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些个大人物携家带眷的,吃的用的都很讲究,少不得要经常往那里运输物资。
通过聊天,凌汐池多少了解到,原来在她离开后不多久,月弄寒便应召回了寒月国,被寒月王打入了昭狱,泷日国趁机举兵攻打月凌州,昔日的月凌军更是在这一场战役中四分五裂,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好在寒月王最终还是将王位传给了月弄寒,他及时派兵支援雪沁城,这才保住了月凌州,如今的月凌州已经属于寒月国的领土。
月弄寒即位后不久,便率兵攻打浩垠国,更是在两年多以前灭了浩垠国。
浩垠国破后,寒月国和云隐国联手攻打泷日国,占据了泷日国数城,已攻打到泷日的中心城市景陵城,由于景陵城背后便是雁回峰,泷日国在那里修筑了十余道防线,还布了一个了不得的阵法,固若金汤,双方在雁回峰僵持不下,各待时机。
这是她早已料想到的事情,血域魔潭的事件过后,不管龙魂有没有一统天下的能力,但却一定有挑起各国之争的能力,炸弹终有被引炸的一天,龙魂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线而已。
所以听到这些事情,她并不感觉到意外,她只是为唐渐依母女感到可惜,唐大当家肩负血海深仇,当初不遗余力的拥护他们,毅然决定跟他们一起下山起义,没想到大仇还未得报身已先死,月弄寒居然没能保住她,或许他也没想保她,才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由始至终,她们母女才是这场天下之争里不折不扣的牺牲品。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最是无情帝王心,不管月弄寒当初愿不愿意,可如今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并且再也无法回头,以后的牺牲只会多不会少。
她更意外的是,她居然听见了船家说,云隐国的惜王陛下,那可是个手段狠辣的人,每攻下一城,便会屠城,将手中俘虏了的泷日军全部处死,不留丝豪余地,还得了个杀神的称号,现在整个天水都怕他怕得要死。
船家还说,寒月国的月王就不一样了,那真真是个宽厚仁和的好君王,励精图治,贤明果决不说,还善用人才,他手下的军队那可不是一般的法纪严明,不杀俘虏,不扰百姓,不伤无辜之人,手下的五名虎将更是不输当初云隐国的风灵四将。
凌汐池问道:“寒月国的五虎将都是些什么人呀?”
船家掰着手指给她挨个介绍,热情得就像那些人是他的亲人似的,包括他们打的每一场战役,立下了什么战功都如数家珍。
凌汐池这才知道,寒月国的五虎将分别是当初幻月影卫的统领月苍竹,凌云寨的二当家唐博,她的堂兄叶随风,还有沈桑辰和穆苏。
船家显然是很推崇月弄寒的,话里话外都透着那么个意思,要是以后这天下的主人是月弄寒就好了,有月弄寒这样的君主,相信老百姓的日子才会变得好起来。
况且月王还得到了传说中的龙魂,那可是帝王之物,月王真真就是天命所归之人。
凌汐池沉默了下来。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显而易见,月弄寒才是那个得民心的人。
她想起萧惜惟曾经意气风发的跟她说,能号令天下的从来不是什么龙魂,而是人,真正有能力的人,没有龙魂,他也可以打下一片江山。
他当初连龙魂都看不上,他相信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一个好君王,他让她相信他,他会是一个为民谋福祉的明君。
明渊城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当时世人提起他时也是多有赞誉,为何,如今的他,会失了民心。
凌汐池觉得心有些疼,疼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看着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阿曜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双眼睛担忧的看着她。
凌汐池摇了摇头,示意他无事,船家也看到了她白得不正常的脸,问她是不是晕船了,如果晕船的话,可以到船舱里休息一下。
阿曜将她扶到了船舱里,身后传来了船家的嘀咕声:“这姑娘生得美若天仙,怎么就跟了一个这么可怕的人。”
阿曜扭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船家被他的眼神吓得全身一抖,凌汐池怕他动手,连忙拉住了他的手,让他不要冲动。
船行驶得很快,不消两三日的时间,他们的船便在景陵城外靠了岸,在城外,他们还看见了许多流连失所的难民。
那场景,真的是沿江野地,匍匐挑掘野菜草根佐食者,一望皆是。
船家一边指挥着工人卸货,一边告诉他们,那些难民最开始是云隐和寒月攻打泷日国时为了躲避战争逃难到这里的,没想到泷日国不管他们,将他们拦在了城外,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后来景陵城易主,云隐国也不想管这些人,寒月国倒是想管,奈何难民数量实在太多,怎么管也管不过来,先是每人三日一升米,后来改为三日五合,就这样还不够吃的,又是这样的严冬,哪来那么多野菜给他们挖的,每天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
凌汐池看着,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就连阿曜的眼中也是出奇的愤怒。
船家看了他们一眼,叹气道:“看了心里不舒服吧,唉,这就是这个世道啊,一打仗老百姓哪有不受苦的,怪也怪泷日国那帮孙子,撤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城里的物资,不然的话他们的日子何至于这么艰难,几地大雪,天寒路冻的,粮食运不过来,谁也没办法。”
凌汐池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时,船上的货已经卸完了,准备运进城里,船家倒是好心,听说他们要去城里投奔亲戚,决定带他们一起进去,景陵城守卫森严得很,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他们没有通行证是不能进去的。
凌汐池连声道谢,船家这又才从船上拿了两个斗笠让他们戴上,把脸遮遮,他们俩一个长得太好看,一个长得太吓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普通人,不遮挡一下估计城门口就被拦下了。
凌汐池依言戴上了斗笠,又从船上抹了一些灰在脸上抹了一圈,船家这才放了心,领着他们进了城。
城里和城外仿若两个世界,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城里治安很好,店铺林立,贸易兴隆,大街小巷井然有序,凌汐池站在街头上,看着这个繁华富饶的城市,有一瞬间的恍惚。
船家将他们带进城后,便率先离去了,因为他还要赶去交货,临走时还问他们,需不需要他帮他们找亲戚,他在这景陵城有些人脉,找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凌汐池拒绝了他。
因为城里飞满了一个消息,大街小巷上都张贴着王榜,云隐国的惜王半年后要在景陵城大婚,娶的是无启族新一任的族长叶孤影。
世事就是这么巧,这么搞笑。
凌汐池站在那张明黄色的王旨前,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扎了一刀,疼得已经不觉得疼了。
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久到连吹过的风都变得不耐烦了起来,凛冽得像刀子一样,久到,连天都黑了。
天黑的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雪。
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阿曜,”她扭头看着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阿曜,苦笑了一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阿曜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手比划着。
“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凌汐池点了点头。
以阿曜的功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一个景陵府衙还是没问题的,两人刚悄悄的走到了一个假山处,便听不远处传来了婢女的声音。
阿曜眼疾手快的将她拉到了假山后面,两个婢女手捧着食盒从假山前走过。
侍女甲道:“怎么陛下突然就要成婚了,我还以为陛下会将绿翎姑娘娶进宫呢?”
侍女乙道:“不止你这么以为,大家都这么以为。”
侍女甲又道:“谁都知道陛下这两年最宠爱的便是绿翎姑娘,去哪儿都是她随侍着的,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没想到这半路杀出了一个人出来,我听说绿翎姑娘哭得伤心得很,陛下为了让她不伤心,这几日也是连着召见她,连未来的王后都没见呢。”
侍女乙接过她的话:“怪只怪绿翎姑娘出身差了点,要是出身好一点,说不定陛下早就娶她了。”
侍女甲附和道:“不过想来陛下也不会亏待了她,早晚也是会给她一个名分的。”
两人说着说着就走远了。
凌汐池站在假山后,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木盒,那里面装着的是一根簪子。
手已经冰凉,直到指尖一痛,没有磨平的木屑扎破了她的手指,她才回过神来。
她埋头看了木盒子两眼,轻叹道:“阿曜,你看,人只要不死就会变得贪心,当初我快死的时候,心中只想着只要他好好活着,过得幸福就好,别的都不重要,可如今活过来了,听到他要娶别人了,心里竟然会那么难过,这本来不就是我当初所希望的吗?”
她将木盒子放在了假山上,语气轻得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平淡得就像水一样:“其实不怪他,对于我而言,我只是睡了一觉,可对他来讲,已经过了五年,我又怎么能强求他一直生活在过去呢,他是该重新开始了。”
原来死亡并不是真正的分别,一切的分别都是从决定遗忘那一刻才开始的。
她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是这么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