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绸缎配上昏黑的天光,在暮色里飘动,瞧着阴森森的,顾明朝牙齿上下磕了下,谢松照道:“明朝,你瞧着,像不像冥婚。”
顾明朝心头一跳,自从谢松照身体越来越差后,顾明朝就听不得这些话,一听脸色就冷了下来,“谢松照,闭嘴。”
谢松照不在意的笑笑,“明朝,人生百年,生死有命,这些不必太在意。”
顾明朝将窗子给掩上,挡住了外面的阴森,“我忌讳这些。”
谢松照道:“明朝,身边的人死去,或是离开,不是抛弃你,是选择不同,你就是我们的延续。”
顾明朝背着身子,微微抖动,“谢松照,你这二十多年,算不得艰难困苦,也有人相知相伴,可是我,没有……异国他乡,就算你把我推到了前面,我……”
谢松照抻着扶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朝,还早,你也知道,我现在不过二十二,再怎么说,我也该有个不惑之年的寿数吧。不必这般忧心。”
顾明朝掐着自己的手掌,咬着嘴里的肉,微微颔首。
“客官,咱们小店打烊了。”小二弯着腰挂着笑推开门。
谢松照颔首道:“明朝,走罢。”
顾明朝故意落后半步,低声道:“给我将这里看好了,有异动……直接杀了。”
小二深深的躬身。
谢松照站在阴风阵阵的长街上,微微笑起来,“明朝,这局成了。”
顾明朝站在他身后,懒得说话,闪身上前将马车门推开,抬了抬下巴,让他赶紧上去。
谢松照道:“你回我两个字不行吗?”
顾明朝叹气道:“行行行。局能不能成,又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谢松照看着他,不想说话了,顾明朝叹气道:“谢松照,我不说话,你就说我不理你,我说话了,你又不理我了。”
谢松照看着他憋不住笑起来,“行了行了,现在不心堵吧。”
顾明朝长长的叹了口气,“谢松照,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把我整心堵了,又跑来逗我……”
谢松照拿起茶盅要喝,顾明朝道:“里面没茶,你喝什么?”
谢松照咳了两声,又把它放下,顾明朝无奈的坐下,给他倒茶。
苏府。
苏循己抚摸着艳红的嫁衣,身子忍不住打颤,苏夫人战战兢兢的绞着双手,不停在屋子里踱步。
苏循己道:“母亲,你为什么着急?”
苏夫人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就你们两姐妹,之前你姐姐嫁到了燕都,我还跟老爷说,让你招赘一个,现在……现在又要嫁到燕都去了……”
苏循己看着她,起身去拉她,低声道:“母亲,你跟我说实话,除了我和姐姐都嫁到了燕都这事之外,你还揣着什么事?”
苏夫人目光闪了下,“胡说什么呢,我除了你姐妹二人,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苏循己一直盯着她,她挣开双手,侧过身子,重复道:“没有的没有的……”
苏循己眼眶染了点红,直直的看着苏夫人,“母亲,姐姐不明不白的嫁到了燕都,我也要这样吗?你难道要我以后和姐姐半点准备都没有?”
苏夫人看了看她,咬牙道:“真的没有,只是你姐妹二人接连出嫁,我这为娘的,心里……不好受。”
苏循己脸色渐渐冷下来,“母亲,那你以后,可要和父亲举案齐眉啊。不然女儿和姐姐,心中何安。”
苏夫人快要绷不住眼泪,连忙抽手往外走,“行了行了,你准备一下,我去给你父亲准备晚膳了。”
苏循己扶着门,看着苏夫人脚下飞快的往院子外走,轻声道:“这世间也不是我想来的……”
婢子远远的站住脚,不敢上前搭话,可架不住苏循己喊她了,“雁声,收拾嫁妆。”
雁声看着院子里的红箱子道:“小姐,您的嫁妆……不够六十四抬……”
苏循己扫了一眼,道:“姐姐是嫁入东宫,要两幅嫁妆,我这婚事,虽然是嫁给雍昭侯,但不过就是在桂阳郡里面办罢了,半副嫁妆足矣。”
雁声道:“是,婢子明白了。小姐,这是雍昭侯的定情之物,老爷交代婢子交给您。”
苏循己接过来,手心渐渐暖和了,不由赞叹道:“好玉。”
雁声看她脸色缓和了,便大胆接话道:“是,极好的玉,说是先帝赐给武宁公夫人的,雍昭侯现在交给您,作为定情之物。侯爷还是很重视的。”
苏循己捏着玉,不做声。
婚期越逼越近,转眼就只有五天了,顾明朝看着满街的红绸心里暗暗捉急,桂阳郡外松内紧,表面是喜庆洋洋的,内里出入都被盘查得紧,半张条\子都送不出去。
谢松照整日都和苏南琛打擂台,相谈甚欢的模样差点让顾明朝信以为真,但他也越来越嗜睡,常常是吃着饭,头就开始点,看得顾明朝心里焦急。
甘泉宫。
承德帝盘腿坐在太师椅上,萧瑟突然暴毙,没有人跟他解释,可他能感觉到,这应该是皇后的命令,皇后开始清理手上不听话的线,那就说明……皇后开始担心自己撑不住了……
他突然往外走,刀剑竖起来,挡住他的去路,承德帝指着正阳宫的方向道:“朕要见皇后!”
没有人理他,他就一直吵闹,最后守门的不耐烦的让婢子去通报,看到有人小跑出去,承德帝才收了手,一直盯着门口。
一刻钟后来接他的是琴羽,琴羽跟在皇后身边三十多年,见证了他们之间时过境迁,此时再看到承德帝,恍若隔世,承德帝没有了当初翩翩公子的俊美,酒肉美色浸染了他的心胸,败坏了他的身体,若非他穿着皇帝的衣衫,琴羽都不敢相认。
半晌,琴羽矮身行礼,“婢子正阳宫琴羽,见过陛下。不知陛下何事婢子可以代劳?”
承德帝嗓子发紧,“……朕,朕要见皇后,见一见她。”
琴羽没有反对,只招呼门外的婢子道:“帮陛下更衣。抬轿,去正阳宫。”
承德帝已经好些时候没有正儿八经的穿上外袍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有些不太适应,摸着直接凹陷的面颊,轻声道:“老了……”
现在没有人会告诉他——陛下您正值春秋鼎盛,不老。现在有的只有缓不过来的沉默,偌大的宫殿,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一个活物的感觉。
正阳宫依旧如初,庄殊未捧着药碗给皇后试温,皇后半躺在塌上,已经有油尽灯枯之像了。
承德帝站在屏风旁边,等庄殊未将药喂给了皇后,吃完了药,又含了颗蜜饯,他才走出来,“治容……”
皇后眼眸微微偏过来,看着承德帝,“你来做什么?”
庄殊未收拾好了药碗,躬身行礼,端着往外走,婢子随着她一道出去。
“治容……我们夫妻多年,就算之前,咱们互相算计,但我……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谢皇后颔首低眉,声音微弱,“我知道……你不仅没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手段。”
承德帝不再计较她的言语不敬,想到的,只是浓稠艳丽的少年时,坐在塌边,低头道:“我们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
谢皇后道:“大周……”
承德帝苦笑,“是啊,一个大周,困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一辈子。先帝,先太子,你我,谢衡,殷别尘……谁不是呢。”
谢皇后使劲儿将喉咙上的浓痰咽下去,“太子……太子可以结束这一切……”
承德帝看着她,道:“治容,我登基那一年,你们都是这样说的,我会结束这样一个大周的落幕时,大周一定会……会重新得到发展,可时至今日,如何?”
谢皇后咽不下去这口痰,被迫撑起半边身子,侧着咳嗽,却又吐不出来,承德帝伸手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治容,先帝在世时,殷别尘他们那一帮老臣还年轻时,都是这样说的,最后都是呕心沥血……何必……”
谢皇后咳得撕心裂肺,指着承德帝道:“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大周会迎来中兴,百姓幸福安康……”
承德帝看着他,像是在看冥顽不灵的固执老臣,他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承德帝道:“治容,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以前吧。”
谢皇后摇头道:“不了,你现在找不到了说话了,终于想起来,你还有个妻……但是啊,时过境迁,少年事,动不了今时心……”
两人隔着半臂的距离,却再也说不拢话,只能空空的看着对方,想一想以前的无话不说。
坐了好一会儿,承德帝终于揉了揉眼睛起身,谢皇后道:“以后别来了……”
承德帝道:“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桂阳郡,驿馆。
“你就是不想要我堂堂正正的做人!”
伴随着争吵声传出来的,还有摔杯砸盏的声音,苏南琛期待,谋划已久的戏,终于开台。
“不是我,你今天能封侯吗?啊?你能出燕都吗?你狼心狗肺!”谢松照指着顾明朝的鼻子骂。
这场戏不仅是外面的苏南琛紧张,里面的谢松照和顾明朝同样担心。
一拨又一拨的说客,一次又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都是苏南琛和郑无事精心布置的局,等的就是他两人反目成仇的这一天。
顾明朝不甘示弱的吼回去:“放屁!你让我封侯是为了什么你不清楚?你就是想要一个看门护院的下人!你想要折辱我陈国!”
苏南琛笑着眯起眼,非常满意顾明朝将这话听进去了。
谢松照气得浑身发抖,窗子上印出来看着的人虽然模糊不清,但足矣从身形的晃动里看出来谢松照的气愤。
谢松照瞟了眼窗子,撕着嗓子吼,“顾明朝,你若非我,你现在还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顾明朝锤着桌子骂道:“我现在不是寄人篱下?啊?!不是吗?!我现在不看你脸色过日子吗?!啊!你说!”
谢松照气得身子一晃,跌坐在地,“顾明朝,你……忘恩负义!”
顾明朝嘲讽的笑道:“谢侯爷,您之前不是侍臣吗?怎么只会骂忘恩负义?还有,谢侯爷,你是不是忘了,我天天都在伺候你,哪里都不能去,那个府邸有什么用?不就是你显示自己仁慈大度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