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怪物
秦昊轩完全没料到灼华要给他看的竟是这样一件东西。他看着面前的物件,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僵硬的脖子方才像生锈滞涩的门轴,“吱扭扭”支撑着头缓缓转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灼华。
“我之前便对你说过,要寻一件比王致身上的那块暖玉更好的东西来助你哥哥。你看这件东西如何?与那不知功效真假的暖玉相比,可能助靖王世子于西北立住脚跟?”
灼华等了半个日,却见昊轩并不回答只一味直愣愣盯着她发呆,心知他这是太过震惊,一时回不过神来。于是也不着急,抬手轻轻摇了摇那芙蓉团扇儿,立时便掠起一阵带着馨香的轻风。
他二人现坐着说话的西厢,正是昊轩受伤时住过的那间,这次也算故地重游。若是平日,秦昊轩说不得早已自说自话出一堆感怀来逗灼华开心,趁机再套个近乎。可今日却因桌上这个金贵物件,让他暂时变成了哑巴。
桌子上连杯茶都没有,只怕失手打翻,再沾污了此物。
这东西实在太过金贵,也太过震撼。一道建元皇帝亲笔所书的“兄终弟及”的圣旨!
“……兄死弟及,天下之通义也。今虽长子令楚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但次子令韩人品贵重,深肖朕躬,若有天命,准其于令楚之后克承大统,著兄死弟及,即皇帝位……”
圣旨的内容说白了就是:秦令韩,你若是有幸命比你哥哥长,那等你哥哥秦令楚死了,你这个当弟弟的就可以当皇帝了!
此诏先不说是真是假,只说若真是如此,那当今的顺平帝该如何自处?这八年的皇帝,秦昊元岂不是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而他秦昊轩,尤其他哥哥秦昊宇,却于莫名其妙间陡然与那原本遥不可及的皇位近在咫尺。他们的父亲成了皇帝……
这是一个穷尽天下人想象的极致诱惑。人人都有那么点儿欲望和野心,可皆不过是牵蔓低矮的杂草,终其一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念想,到死时想想笑笑也便罢了。
可这道圣旨的到来,会立时催生着杂草长成参天大树,且不断膨胀狰狞,变成一个不可预知的怪物。
灼华静静等待着秦昊轩的回答,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心中竟有几分忐忑。她怕秦昊轩回过味后会突然欣喜若狂,变成被迷了心智的怪物。
她突然有些后悔。
不过昊轩并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是一脸惊悚,半晌方才干巴巴地笑道,“呵呵呵,实在是,实在是……破费了……”
灼华满心的忐忑一腔的惆怅顿时全都化作一股清烟,“扑哧”一下灰飞烟散。
这货,又开始犯傻了!
倒是秦昊轩此刻在心里默念道:老天爷呀!你这莫不是把个齐天大圣化成个女身派下界来了?灼华这是大闹天宫没能尽兴,准备要把大齐翻个个儿来闹一闹?!
这么不着边际的地胡思乱想一通,昊轩的心中反而分明起来。
“灼华,”他郑重说道,“我曾说过,我愿与你同进同退,哪怕舍身为魔千夫所指。你想如何闹,便如何去闹!就是把大齐翻个个儿来,我也陪着你……”一顺嘴儿,倒是把心里话给秃噜出来了。
灼华笑了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知她甚深,不问真假,不追来历,因他信她,知道她既敢拿出来,必然有恃无恐。
也没料到他竟丝毫不为所动。若真被这诱惑所俘,大概会喜至癫狂。可他根本不在乎那个位子,又如何会喜如何会狂,不过是无欲则刚。
这未尝不是灼华的私心,一个小小的考验。她动心了,她却害怕。如今,她安心了,还有如潮的欢喜。
“这东西你也看出来了,是祸非福。”灼华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可靖王殿下却未必如此认为。他老人家说来我应叫上一声二舅舅,与我母亲之间的龃龉你也应知一二。
“说实话,在你之前,我本计划着找个机会将此物献给靖王殿下,再推波助澜以告天下。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届时鹬蚌相争……”
“你如何得利?”昊轩抬头去看灼华,眼中带着探究。
灼华微微一笑,却所答非问:“我届时已在辽东。”
电光石火之间,昊轩猛然明白过来:“你竟意在戎狄?!”
他竟又猜到了!仅凭只言片语和她身上所负之仇。如此聪明,好在是友非敌。灼华看着他,但笑不语。
哎呀呀!秦昊轩此时简直想擂桌大笑,仰天高喊三声。自己这些浑沌须眉,真真是白活了,简直枉为男儿!竟不如一个女子雄心大志计谋深远!枉自吹嘘什么饱读诗书,什么习文练武,却原来都不过是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
灼华却不知昊轩心中这些痴念,想了想,倒底决定将话说开,于是又开口道:
“戎狄现下看似平静,但实则蠢蠢欲动。骁圣可汗萧璟于八年前被柳大将军反杀大败,一直深以为耻欲伺机报仇。
“这些年来虽无大动作,却于边境上骚扰试探不断。在你之前,我原计划现下这阶段本应是处理了王天浩,然后率众回辽东去。
“可是,我若突然消失,朝廷怎会无知无觉?‘无诏私回封地’乃是大忌,届时柳大将军说不得也会被牵扯其中。
“而我又绝不可能隐姓埋名或诈死隐遁。只怕一传我的死讯,母亲留下的封地奉嫁妆皇庄便都保不住了。朝廷的申饬圣旨届时会如雪片一样飞到辽东,这明面上的倒还不怕,只怕会暗中使坏,对柳大将军和戍边的将士们有所不利……
“按我原来的计划,到了此时便立时抛出这道‘圣旨’,朝廷即便不会马上向西北用兵,但也当即与靖王形成互相牵制之势。
“为防腹背受敌,朝廷唯有拉拢辽东,安抚柳大将军,轻易不敢擅动于我。如此,辽东便争取到时间屯田垦荒,再对戎狄徐徐图之。不过现在,倒是用不上了……”
灼华抬眼看了看正听得认真的昊轩,脸上忽然地一红:“因与你有了婚约,我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离京理由。我回辽东后,先隐匿个一年半载,随后寻个合格的机会只说因夫妻反目,我负气跑回封地。届时因我已是出嫁女,且又是夫妻矛盾家务事,朝廷只怕也不好细细追究。
“若如此,这圣旨似乎便失了它之前的意义。可要是作为靖王世子回西北的见面礼,为世子稳住脚,却还是有几分用处。对于那个位子……靖王殿下有着……”
说着灼华一顿,又看了眼昊轩的脸色,“有着非同寻常的执念。说不定靖王世子见了这东西也会突然就迷了心智陡生妄念。所以此物竟是那神仙手中点金棒,既可成全万千,也是可万劫不复。究竟该拿它如何,只看你来定夺。”
昊轩看着面前这道圣旨,沉默下来。此物一现,大齐说不得要立时天崩地裂。灼华将这样一件东西摆在他面前,看似是个天大的机会和好处,可实际却是个难题。
她还是想此物传到西北的吧,毕竟能助她引开朝廷的视线,可顺利实施她的大计。可她还是将此物摆在了他的面前,一切皆由他做决定。若他说不可,这道“圣旨”便立刻消失,只当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灼华心中有他……
秦昊轩抬头望向灼华,眼中似有繁星点点:“你若回了辽东,可否能等我一年?”
“呃?”灼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却见昊轩面色凝重,半晌方才沉声说道:“其实,这道‘圣旨’传到西北也是无妨。之前我只对你说我父王病了,却并未告诉你他病得很重,太医说……不过是这一年的时间……”
灼华猛然抬头去看昊轩,不禁一窒,忙道:“靖王殿下将消息瞒得很好,我并不知情……”
昊轩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事儿别说是你,便是西北那面,也就几个人知晓,连他身边的侧妃都瞒得甚严。说实话,我自是不想西北与朝廷对立。
“可父王的执念我却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恐怕有心无力,毕竟……时间上不允许了……不如便将这圣旨拿于他看看,也算满足了他这一生的念想,了结他的执念。”ぷ999小@説首發.999χΘмм.999χΘм
灼华垂下眼睛。她知道,昊轩此决定皆是为了她。
“灼华。”
“哎。”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你答应过我让我跟着你吗?”
“……记得。”
“灼华。”
“嗯。”
“我喜欢你。”
“……”
“我们的婚约……可否,可否能继续算数?”
灼华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对面目光如火期盼殷殷的昊轩。即使低着头,却仍然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热切与紧张。半晌,方才从喉咙中极轻极轻地溢出一个“嗯”来。
她没有抬头,自是无法看见昊轩脸上那瞬间的狂喜。他欢喜得发狂,想仰天大笑,想于高山之上大喊,想唱歌,想翻跟头……
于是他真去做了,起身窜到了院子里连翻了数个空翻,上窜下跳地打了好几趟不知什么拳法。一边折腾一边笑,像疯魔了一样。引得敏毓扶风等都跑出来看热闹。
灼华立在门口,见他这样忍俊不禁。转眼见三姑在身旁含笑看她,不由得脸上腾地又是一红。
那日,昊轩于栖霞山上盘桓多时方才下山回京。昊轩向灼华讲述了当年他母妃临终前的心愿:迎他大哥回西北,立稳脚跟,继靖王位。
“灼华,你给我一年的时间,就只一年。”说着昊轩大着胆子去握灼华的手。
灼热华挣扎了几下,却到底拗不过他,红着脸垂头轻啐了一口:“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如此孟浪……”
昊轩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却并没有放开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心紧张得乱跳,面上却强做镇定道:
“你与我一起出京,届时我会设计也将哥哥带上。待行至京外两百里外的吉潭县,咱们便作别。你一路向东去辽东,我回西北。待一年后我帮哥哥收拾好局面,便去辽东寻你,我们就……就成亲……”
“成亲”二字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心头一颤,随即都红了脸。灼华低下了头。昊轩难得竟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只将灼华的手握得更紧了。
昊轩走时已快日落,二人除了细细谋划,又拉拉杂杂不知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尤其昊轩,废话甚多,惹得灼华这一日脸红了又红。
好在这小院自有后门,倒没惊动前面的师太们。
只是当夜半山腰侍卫所的屋顶上,羽寒独自喝了一夜的酒……
……
当灼华和昊轩同坐于秦昊宇对面,并缓缓展开那道“兄终弟及”的圣旨时,秦昊宇明明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极力克制,可还是陡然瞳孔紧缩,心擂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