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年前的陈郡城内,风喧嚣得很,空气夹杂夏末的粘稠与初秋的清爽,竺源站在街角,在树荫下隐藏起无所适从的神情,眼神直勾勾地观察过往行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一帮混日子的乞丐呆久了,坑蒙拐骗便也成了家常。不过他多少算有些底线,金银钱财从不沾手,而且他身子骨弱,最多也就弄些吃食,图个温饱。
竺源虽年轻,但脑子和脾气都挺好,人缘也不错,只是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所以这好脑子也就没用在正道上。
他打小没见过爹妈,只记得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被抱在一个老头子怀里,风一吹,为了让身体暖和些,老头子不由得抱地紧些,他枯朽的脸上,一双眼睛凹得很深。
老头子倒不是想收养他,每天都抱他上街磕头,张口闭口地满嘴都是“帮个忙、救下孩子……”这种话,纵然乱世,但路过行人总有几个会停下来,往衣不蔽体的孩子身上丢下几张破烂钱币。
老头子没了后,他就混在乞丐里一同讨生活。
说是讨生活,确实有些恭维他了,毕竟年纪轻轻坑蒙拐骗的事也没少干,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
破烂的麻布挂在身上,露出黑黝黝的皮肤,不是天生这样,只是洗澡这事对他这个竺源来说太过奢侈,最好的情况也就去个不知名的野湖,像煮肉一样,随便涮两下得了。
更何况本身没有换洗衣物,要真赤裸了,说不定就要给哪家小妮子报官,不过话说回来,被逮进去也没啥不好,至少不用愁吃穿,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帮忙做做工,充实一下生活啥的。
想来已经好几天没开张,竺源拍拍干瘪的肚子,止住嚎叫的声势:“行啦行啦,别嚎了。今天一定让你开张!”
虽然野菜、树根也囤了不少,但终究不得劲,要想管饱,那还得是要大鱼大肉才能行。
一大清早他就盯上了一家烧鸡铺子,外面排起的长队那叫一个热闹,还以为吃了这鸡能有什么神奇功效。
人群里有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乍一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竺源的眼神迅速锁定后快步走上去,看准距离,猛地往前一拱。
“几个意思啊!不会排队啊!”壮汉怒斥一声,带着刀疤的肥脸凑近竺源。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竺源反倒淡定,抬头挺胸清清嗓子:“我就撞了咋了!大老爷们儿撞一下咋了!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
话音未落,壮汉一把拉起缠在竺源身上的破布,直把他拎离地面。竺源也不退缩,一头猛磕过去。
“好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壮汉连退数步,一模额头竟是被撞出个大包来。
竺源抬手便要打,却不想那壮汉却显了颓势,不知是不是被他几近扭曲的五官吓到,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他娘的,没爹妈的狗东西,一天天的好吃懒做,啥正事都不敢,就躺在路边混吃等死!死一边去吧!今天算老子倒霉……”
这哪成啊!今天能不能开张可就指望壮汉了,竺源二话不说地追上去,冲着那人屁股上就是一脚,直把他踹了个狗吃屎,烧鸡铺子的柜台也撞破了一个大洞。
不等壮汉起身,又一个鱼跃扑上去,强行扭打起来。
事情很快闹大,不少百姓纷纷上前围观助威,眼看这生意今日刚开张就要做不成了,掌柜自然不答应,更何况这光天化日在他店门口打架,要出了人命,他这生意恐怕以后便要黄了,遂马不停蹄地冲上去想把两人拉开。
要说这竺源身子骨虽然弱,可打起架来也挺狠,跟不要命似的,挥舞的拳头怎么乱怎么来,毫无章法,噼噼啪啪跟下大雨一样,根本不给壮汉一点还手机会,只能双手抱头一直做防御态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竺源是哪门哪派的高手。
看见上来劝架的掌柜,竺源趁着混乱顺手就是一拳,只听“哎哟!”一声,他痛苦地捂着眼睛,摔了个屁股蹲。
铺子里的工人一看,这哪行啊,怎能让自家老板被外人给揍了,不蒸馒头争口气,说不定出头了还能被老板表扬两句,落得一个忠心护主的名声。随即,一大帮子人便冲了上去。
局面混乱,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打架谁在劝架,竺源也干脆,来一个揍一个,一点也不含糊,巴不得人越来越多。
乱世之中,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哪能就这么白挨一拳。
于是,接连不断地有人加入战斗,原本两个人的争斗立刻成了大型混战现场,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架是为啥打的,就是被叫过来帮忙,路过的人还以为是不是哪几个帮派的械斗。
竺源反正无所谓,局面越混乱对他越有好处,打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是如此。
身子骨弱是他最致命的缺点,自然不能用讹人的常规手法,和壮汉互殴,若是运气差一点,他这弱身子说不准就会被打没了性命。更何况本身也是他先挑事,再怎么样也理亏,真要做这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也是白瞎了他的好脑子。
此时他已经站在人群里观战,还不忘时不时叫好两声带下节奏,尽管自己也鼻青脸肿,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他隐匿在拥挤的人群,迅速地一抽手,头也不回地匆忙出了城。
山林间的过道上,竺源欣喜满足,怀里揣着两只热腾腾的烧鸡,拎在手里来回打量,不知咽了多少口水。
烧鸡美的呀!外酥里嫩,透着耀眼的金黄,边边流下晶莹油水,让人为之倾倒,奋力一嗅,恨不得把烧鸡溢出的每一丝香气都给吸进胃里,它就好像一个娇嫩美艳的美人,让人垂涎欲滴。
只不过此刻流出嘴角的并非是口水,而是接连不断的鲜血,没办法,人生嘛,有得就有失,不付出点代价怎么吃得着烧鸡呢。
他脑子里早就打好算盘,回去先吃半只,剩下的留着,煎炸煮焖,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全然没注意到去路早已被拦住。
不远处站着几人,衣衫破破烂烂的,和他的装扮差不多,一个对视,竺源猛地一激灵打了个寒颤。
再一看,他们的眼神正盯着自己手中的烧鸡不放。如此,便明白了,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早上偷别人的鸡,现在就有人来抢自己的鸡。
看着缓步上前的几人,竺源脑袋空了数秒,紧接着两眼放光,一脸充满希望的喜悦,向着远处奋力挥手:“诶!大哥!我在这呢!”
几人一惊,迅速回头,却空无一人,再一看,竺源已不见踪迹,只在一旁山坡处看见匆匆蹿过个黑影。
那黑影一路狂奔至山脚才放慢下来,逃跑经验丰富的他还不忘跑跑停停,时刻关注身后的情况,以便随机应变地改变策略:“切!垃圾。跟我比脚力?我被人追着满世界跑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在吃妈妈呢!”
这话可不是自大,他这脚力可是多年被人围追堵截练就而成的,一般人若是没点武功底子还真就不一定追得上。只是,不跑不要紧,一跑,这后遗症就出来了。
竺源双手撑膝,大喘粗气,喉咙间烧得火辣辣地疼,顿感一阵恶心,先前虽然没怎么被打,但接二连三的体力透支已经让他的身体吃不消了,数口鲜血狂咳不止。
正短暂休息间,“哐啷!”一声,面前的树上突然跳下两人,重摔在地上,竺源着实被吓了一跳,正准备接着跑,冰冷的剑锋已轻抵他的肩膀。
“啥玩意儿啊!一只鸡而已!没完了嘛这是!”他全身紧绷着,脸颊却是非常灵活的万般无奈和烦躁。
两个男子穿的是邋里邋遢,看来是也是同道中人,他们步步紧逼,弄得竺源双眼紧闭不敢看,强装镇定求饶。
“饶命!饶命!不就一只鸡嘛。对吧,多大点事啊!还给你还给你。”他给得不情愿,短暂的相聚和瞬间的离别让他的情绪十分复杂。
烧鸡刚一脱手,脖颈处冰冷瞬间消失,长剑掉在地上。两男子就像饿疯了的野兽,拼命地把烧鸡往嘴里面送。
当乞丐这些年,这种吃相还真没见过几回,这两人多半是个饿死鬼投胎。
烧鸡肉质略有嚼头,麻而不木、辣而不烧,一口咬下浓郁的油香让人欲罢不能,舌尖隐隐泛甜,最后慢慢变辣,变麻,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就连骨头里都香飘四溢,直至肉光骨嚼,方能依依作罢。
反正两男子吃的时候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各种销魂的表情和呻吟声音把竺源整得根本按捺不住。
眼看一整只烧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竺源心里在滴血,他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好不容易挨了好几拳才得到的珍宝,现在却拱手让人,自己只有干看着的份。不行!一定要吃,哪怕是半个鸡屁股:“额……这个,兄弟……”
“呃!”两男子都凶恶地瞥了一眼,低沉的嗓音令竺源有些后怕,迅速抽回颤巍试探的手。
“这……这个……这个鸡是我的,能不能……给小弟稍微尝一下,哪怕是半个鸡屁股。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嘛,对不对。”笑容尴尬地挂在竺源脸上,欲进欲退的动作十分纠结。
两男子顿了一下,想来似乎也有些道理,随手撕了小半鸡屁股丢给他。
“多谢!多谢!多谢!”鸡屁股被竺源捧在手心,视若珍宝,迟迟不下嘴。
这特殊时刻就要特殊对待。
他先把鸡屁股放在鼻尖奋力一嗅,久久回味,一脸享受模样,用舌尖轻触表皮,感受每一寸肌肤的粘腻与油水。最后才上嘴,前面的操作只能叫品鉴。
而且这吃啊,也不能像两男子那般,一口下去,那只是短暂的快感,紧接着就是无尽的空虚与懊悔。这种时候就应该张大嘴巴,用前齿小心翼翼地撕下些许嫩肉,在口中咀嚼再三,就好像在吃山珍海味一般,要充分感受。
把鸡屁股捧在手心,缓缓闭上眼睛,心里面默念着“这是完整的鸡屁股、这是完整的鸡屁股、这是完整的鸡屁股……”
脑子里幻想着完整鸡屁股模样,竺源正欲往嘴边送,匆忙的步伐却传了过来,不等反应,鸡屁股已经不见了,两男子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竺源呆呆地蹲在原地,享受的表情转为委屈,眼眶甚至湿润,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正欲发难,却被他们一个瞪眼,敢怒不敢言,只能调转矛头,抬头望天:“老天爷!你咋这么操蛋呢!啊!几天没让我开张不说,现在好不容易开张了,还让我碰上这两个疯子!我日你娘!”
竺源骂得气喘吁吁,倍感无奈地转过身,两男子站在身后,把剩下的鸡骨头塞在了他怀里。
他随即喜上眉梢,没有鸡屁股,鸡骨头也是可以的,至少上面还有些肉和油水,二话不说吮吸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方才的咒骂,心中暗自庆幸:“还算是有点人性。”
两男子没有离开,蹲在一旁看着竺源,让他有些不适应,转过去背对着,紧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肚子的哀嚎。
他本不想理会,但看着两人如狼似虎般的眼神,实在是难受,只得又分出去少许骨头。两人的脸上尽是泥泞,看不清模样,身上破破烂烂的,吃相要比竺源狼狈太多。
这两人早些时候也盯上了那家烧鸡铺子,本想着趁着竺源引发的混乱,他们也去摸两只鸡的,不曾想打架打得上头了,耽搁了时间,刚准备下手偷鸡,官差就来了,他们只能悻悻离开。
竺源正将鸡骨头来回细嘬数遍,却见其中一男子站到了他身前:“你放心好了,得人恩果千年记,我们不会白吃你的鸡的!”
此话一出,竺源立刻有了想法,正欲开口,先前几个堵路的乞丐气喘吁吁地露面。
“帮个忙,帮个忙,搞定他们!”竺源跑到二人身后躲藏起来,油腻的嘴巴里塞满了鸡骨头,话也说不顺畅。
两男子二话不说便拔剑,一个箭步冲上前,山间突起凌厉的呼啸声,惊起数阵飞鸟。山风呼啸下的身影,显得十分鬼魅,阴凉的空气中弥漫着肃杀。
他们还是练家子,三拳两脚就将几个乞丐击退,为了保险起见,竺源特地让两人多在自己身边待几天。
期间他冒出了个想法,这两人的身手不错,他自己脑子可以,但身体不行,为何不能互帮互助?他负责动脑子计划,两男子负责体力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的确,两男子虽然也干坑蒙拐骗的事,但时常会因为计划不周全而失败,有时被逼急了只能强行动手,因此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是在牢里过活的。
几人很快达成一致,三个乞丐组成的小团体,就此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