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晴笑眯眯抬起头来,一面瞄了陈氏一眼,一面又飞快扫了眼仍在抱拳拘礼的朱庭玉。
“令尊近来身体可还安泰?”沈稼夫微微抬头,盯着面颊温润如玉的朱庭玉,道:“我与令尊曾有些交情,可近年在外奔波,倒也有一程子没见了,改日还得聚聚才好!”
“有劳二伯父挂心!”朱庭玉面容如肃,从实相告:“家父乃行伍出身,历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所以从来身体康泰!”
“他倒是有毅力,这么些年,竟还保持着这习惯!”沈稼夫略带赞赏地说着,转而又问:“我和令尊多年不见,隐约记得他当年一有闲暇,总爱舞文弄墨,不知现在可还如此?”
朱庭玉低眉垂眼道:“俗话说‘积习难改’,家父若得了空,还是喜欢摆弄笔墨!”
沈稼夫摇了摇头,似在嘲笑朱老爷俗不可耐。
陈氏眼明嘴快,笑道:“早知你们要来,所以提前备了礼物,你们自个瞧一瞧,可还合你们的心意?”
话刚说完,只见春芝、春蕊、春燕三人捧了托盘上前。
沈雪晴迎眼看时,挨次看见一尊鸡翅木百宝嵌碧玉座屏、两匹浮光锦、两盒珠钗,于是笑吟吟吩咐丫鬟收下,然后与相公朱庭玉一起,冲着沈稼夫夫妇再拜谢恩。
沈稼夫含笑领受。
沈母兴头奇高,又笑着让朱庭玉和平辈们见礼。沈衡、沈翼二兄弟逐次上去相见,互相问了齿庚、学龄、位阶、趣向等,然后,沈雪沅、沈雪茹款步迟迟,依序拜见。朱庭玉见两丫头冰雪可爱,各赠了两支梅英采胜簪、一块绿莹莹水润润软玉佩。
等百了千当了,沈母看看天色,估摸着也快午时了,即命丫鬟婆子安排午饭款待。
家宴铺开,众人围着三张紫檀描金菊花嵌玉大圆桌而坐,桌上摆着火腿炖甲鱼、红烧果子狸、黄山炖鸽、杨梅丸子、银芽山鸡、五色绣球、三虾豆腐、翡翠虾仁、雪映红梅、火煺烧边笋、松鼠溜黄鱼、砂锅鸭馄饨、桃花酥、海棠酥、杏仁酥等徽式菜肴。
沈母稳稳坐在正座,一面和儿媳们说话,一面打量了一眼满桌菜肴,然后不动声色笑道:“也是他们小夫妻俩有口福,府里刚来了个徽州厨子,我亲口尝过几回,这厨子的厨艺很不错,今日,正好撞见晴丫头归宁,我就临时让他露了露手!”
“你们别干坐着了,快尝尝味道如何?”沈母说着,率先夹了一个五色绣球。
沈雪晴瞟了朱庭玉一眼,朱庭玉连忙放下竹筷,站起来说:“多谢老祖宗费心,晚辈感激不已,这一桌子菜,不光色形兼备,更兼清香美味,晚辈委实有口福了!”
“快坐下!快坐下!”沈母亲切地笑着,“好好儿地吃顿饭,别动不动就站起来,弄得我们存心饿着你似的!”
朱庭玉缓缓一笑,整衣坐在紫檀嵌玉绣凳上,就近夹了块又酥又脆的桃花酥。
饭罢,沈稼君、沈稼公、沈稼夫三兄弟连同后辈沈衡、沈翼一起与朱庭玉闲谈。
沈母嫌弃男人们聊的话题太俗套,单独喊了沈雪晴到红木雕海水琅琊纹碧纱橱后面谈天儿。
周夫人、吴夫人、陈氏碍着丈夫,不好直接跟着沈母离开,只得陪坐了半晌儿,才分别托故进了碧纱橱。
“晴丫头,你实话告诉祖母,你在他们朱府可有受委屈?”沈母满眼慈爱地看着长孙女,“你可千万别犯傻,什么全瞒着娘家人,我们不是那小门小户,受了婆家人的气,连个屁都不敢放!”
沈雪晴噗嗤一声笑了:“老祖宗别瞎猜了,我在朱府过得极好,不光相公温柔体贴,连老太爷、老爷也十分疼惜我,便是府里的丫鬟婆子,也拿菩萨一样供着我!”
“这便好,这便好,我先前还担心姑爷表里不一,是个坏心肠的人呢!”沈母面带侥幸,突然又神情变化道:“不过,祖母也得提醒你一句,虽然你才嫁过去没多久,可豪门大户最看重下一辈!”
“祖母可听说了,那朱老爷有三儿三女,姑爷在兄弟里行三,还是最晚娶妻的?”沈母眼瞧沈雪晴默然不言,情知自己探来的消息没差,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那大嫂过门三年,仅仅育有一女;二嫂入府不足两年,秋末刚刚小月,至今她还在保养着。”
“晴丫头,你得听祖母的话,从今日回去开始,你每日要服用坐胎药,争取赶在你那两个嫂子之前生下长孙!”沈母郑重其事地说着,“祖母可是打听清楚了,虽然朱家三兄弟皆称朱夫人为娘,可他们三兄弟当中,只有老二朱庭秀才是嫡出!”
“嫡庶有别,那朱庭秀原本已高了姑爷一头,幸好朱老爷持心公正,未曾分出贵贱,可谁能担保哪一日他的心也偏了?”沈母满眼担忧,“唉,如果早知姑爷不是正房嫡出,祖母打死也不肯将你嫁过去,全怪那朱老爷虚伪,将朱庭玉寄到朱夫人名下!”
“祖母,您的心思,晴儿全明白!”沈雪晴感动得要哭将出来,“虽然相公不是正房嫡出,可我喜欢的是他的人品,抛开身份不说,这辈子,我跟了他,不后悔!”
沈母随口骂了句傻丫头,瞥眼又瞧见周夫人三妯娌、沈雪沅两姐妹进来,赶忙止住了嘴。
“老太太,姑爷他们正在外面聊着,我们妇道人家,孤陋寡闻,实在也插不上什么话,干脆进来陪您说说话吧!”吴夫人一边走,一边告罪,“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我们才是!”
“谁会嫌弃你们?便是你们不进来,我还要吩咐立春去拉你们过来呢!”沈母饱经风霜的老眼里漾满了了笑意,“他们这些外男张口闭口,不是孔夫子就是八股文,咱们娘几个见识短浅,哪里懂得这些?还是坐下来聊些家长里短才舒服!”
周夫人等听了,俱是微笑,走上去福了福身,依序坐下。
沈雪晴见陈芸不在场,心知外客不好出面,又因惦念沈复的伤情,忍不住向满面笑容的陈氏询问道:“二伯母,听闻复兄弟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知可有摔到筋骨没有?”
陈氏被问,登时面露焦愁,“这孩子太顽劣,我平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行事,他可倒好,拿我的话全当做耳边风,明知那天雪没膝盖,还一个人骑马出去,结果呢,马发性尥了蹶子,他也摔折了一条胳膊,如今连笔杆子也提不起来啦!”
“复兄弟是不稳重,可他身边跟的那些小厮也该罚!”沈雪晴疾言厉色,“他们日常照顾复兄弟的起居,心知事不可为,既不拦下复兄弟,也不通禀伯母,这样无能的人,留着有什么用?”
“我也是这样想,可复儿用惯了他们,愣是舍不得替换掉!”陈氏焦心地说着,“他现在正吊着胳膊,万一换了身边侍奉的人,不熟复儿脾性,手上再没个轻重,那更加不好了!”
沈雪晴点头称是,又向沈母请示道:“老祖宗,我挂念复兄弟的伤势,想过去瞧一瞧他,顺便与他说说话!”
“那就让沅丫头、茹丫头跟你一块去罢,他们俩脸皮薄,刚才见了外男,脖子都快红了,又守了半天的礼了,我瞧着,他们都挺不自在的,也怪替他们难受的!”
沈雪晴淡淡笑着退下,沈雪沅、沈雪茹跟着退下。
出了后院,三姐妹各自披上大斗篷,戴上暖耳、暖手,然后边走边谈,不足一刻儿功夫,已经到了落梅院附近。
正巧陈芸蒸了糕点送来,半路遇见沈雪晴等人,便笑吟吟迎上去,道:“早起就听姑母念叨,说晴姐姐今日归宁,无奈我是个外人,不敢凑到老祖宗那儿露头现眼!”
“你来沈府这么些天了,天天往二伯父院里去,但凡是个明眼人,谁还瞧不出来二伯母的意思?”沈雪晴百无禁忌说着,突然伸手握住了陈芸的手,笑道:“再说了,复兄弟那么宝贝你,要是有人敢拿你当外人看,他还不头一个冲出去和人急?”
陈芸两眼一耷,害羞道:“姐姐又在嘲笑我!”
“这倒不是在嘲笑你,这是在夸你和复兄弟感情深厚呢!”沈雪晴明亮如漆的眸子放出几分笑意,微一低头,又见陈芸手里提着镂花木制二层食盒,不由放肆笑出声来,“眼下正是三九天,你若不是真心心疼复兄弟,又何苦蒸这些糕点呢?”
“我......我......”陈芸支吾着说不出话。
沈雪晴见事情八字打开了,不由莞尔一笑,上去拉着沉默不语的陈芸跨过落梅院的门槛。
院里,长松谡谡,绿竹青青。平顺蹲在廊下,拿着扇子,用力擞炉子里的余火,福禧、福禄两个手持扫帚,一东一西,手不停地清扫院里的积雪,杜梨端着汤药路过游廊。
五人遥见沈雪晴过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上前来,作揖问安:“请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安!”
沈雪晴见他们控背缩腰,暴露无遗地将对自己的尊敬表达出来,顿时忍俊不禁道:“难得你们如此懂规矩,见了我还晓得问安!行了,这天气已经够冻人了,你们就别猥猥琐琐的,挺起腰杆来吧!”沈雪晴爽快地说着,“复兄弟眼下可在屋里?”
福禧是个猴精,当先抬起头来,笑道:“在呢!在呢!刚听说大小姐回府来了,爷儿急得什么似的,也不顾胳膊吊着,叫着嚷着要去老太太那里瞧瞧,还是平顺与福禄有办法,一个抱住公子的左腿,一个抱住公子的右腿,硬是让爷儿动弹不得!”
众人听了,或是耻笑,或是嘲笑,只有陈芸联想到沈复那憨憨模样,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