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午饭,沈复又兴致突起,拿了一把趁手的小铲子,围着盆里的花草修剪侍弄。(第八区)
陈芸素知他喜欢种花剪草,当下也不奇怪,只坐在旁边道:“你这种花一年,赏花十日,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沈复微笑道:“这就是你不懂其中的奥妙了,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看上去就是点了几埯豆子、花生,可在不知不觉间已培养了人的性格,让人更闲适平淡!”
陈芸笑而不语。
这时,瑞云领着春燕进来了,说是陈氏那里有请。
陈芸见外头流金砾石,心里自然不想到处走动,可陈氏那里又不得不去,只能匆匆换了衣裙,理了面容,然后拣了一条树荫多的石子路,不急不躁朝依梅院赶去。
转眼进了院里,只见天井站了二三十人,高、矮、胖、瘦、老、少皆有,不由心下一惊。
强自镇定穿过人丛,陈芸打眼往廊中一瞧,只见檐下挂了一方潇湘竹帘,竹帘悬垂,绣纬飘飘。帘子下是一张紫檀桌和一张万字不断头梳背椅,桌角处又有一本蓝册。
陈芸看得云里雾里,连忙跨过台阶,进屋里找陈氏。
陈氏正靠着罗汉床喝茶,陡然见得她进来,不禁施然一笑,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陈芸微微低头,问:“太太着急寻我所为何事?”
“外头那些人你都瞧见了?”陈芸一边说,一边打量陈芸的神色,见她一老一实地点头,忙接着道:“他们都是要被裁的下人,等会儿,你亲自出去操持这桩事!”
陈芸面带惊讶,迟钝了好一会,才推辞道:“承蒙太太厚爱,我本不该出言推拒,无奈绵力薄材,不堪重用,还请太太三思!”
陈氏满不在乎,笑道:“我已经观察你许久了,多少还是了解你本事有多大的,你就不必客气了。你的确有管家的天赋,如今我既肯放权给你,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陈芸想了一想,默默地点点头。
陈氏见她愿意接手,心下大喜,忙道:“我已命冯妈妈在廊下摆了桌椅,另放了一本花名册在桌上,等下,你只需按着名册发放遣散银,其余的,你不必理会!”
陈芸虚心听着,等陈氏交代完毕了,才吩咐瑞云从冯妈妈手上接下一袋子铜钱,慢悠悠出了里间。
到了廊下,只见午后阳光正盛,毫不留情地打在人脸上,刺目耀眼。
陈芸走至桌边,随便一瞄,果见桌角放了一本蓝册。由于才受了一番指点,陈芸动动眉毛就晓得那蓝册是花名册,当下并不理会,只是示意瑞云将遣散银放在桌角,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下去,一面貌似无心地扫了一眼众人,一面低下头来,静静翻阅花名册。
底下人见出来的人不是陈氏,霎时七嘴
八舌地吵嚷起来。胆子大的开始东张西望,前摇后摆,露出轻蔑与不耐烦来,胆子小的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全不把初出茅庐的陈芸放在眼中。
陈芸不卷裤腿不过河,不摸底细不发言,只等将一众人的底细全摸透了,才微微笑着站起来,高声道:“太太打发人请了你们聚在这里,你们可晓得太太的用意?”
一个胖妈妈扶着腰,语带无奈道:“知道,不就是太太嫌府里人多了,要裁人吗?”
陈芸面不改色,道:“妈妈倒是消息灵通!”说着,目光往瑞云脸上一扫,问:“这位妈妈是谁?”
瑞云回道:“这是管花草的田妈妈!”
“田妈妈!”
陈芸回忆了一下刚才看的花名册,不禁咧嘴笑道:“田妈妈可是能人啊,管着府里的花草不说,连各位太太、奶奶的院里也插得上嘴,成日说这院里差、那院里坏,敢情咱们府里是田妈妈当家啊!”
田妈妈面上一讪,再不敢张口说话。
陈芸心中稍快,慢慢又往田妈妈身边瞧去,只见那妈妈不敢正视自己,连连回避低头。
陈芸好奇心起,更加瞧得仔细,这才发现那妈妈是在厨房当差的罗妈妈,于是缓缓一笑,道:“罗妈妈就更厉害了,逢着大小姐、二小姐出阁的日子,人家都忙得脚打脑后勺,她却闲得到处逛游,也难怪有人私下抱屈,说忙得忙死,闲得闲死!”
罗妈妈恼在心头,笑在脸上,“三奶奶误会了,其实,我也是个勤快的,只是那两回身子不舒服罢了!”
陈芸冷嗤:“罗妈妈这话好生无理,若是人人如你一般,一不舒服,就撂下身上的挑子,那这府里还有规矩可言吗?再说了,罗妈妈你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没劲,只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罗妈妈吃了个橡皮钉子,再不敢多嘴,只好垂下脑袋。
陈芸腾出空来,又朝罗妈妈身遭望去,只见其余几个上了年纪的妈妈已不似先前那般轻视自己,不由心下大快。乘喜又朝队伍后边打量,只见洪姨娘、蓝姨娘、马姨娘房里的丫头慧心、慧兰、如兰、锦心、青梅、青云全耷拉个脑袋,不敢仰面朝天。
陈芸既占了气势,也懒得同他们纠缠,便慢悠悠扶着椅袱坐下,然后冲着瑞云使个眼色。
瑞云心领神会,慢慢走出回廊,道:“你们也不必闹,今日遣散你们,原是老太太和上头几位太太商议好了的,我们奶奶不过是代为执行罢了,你们且等着传唤吧!”说罢,扭身进了廊下。
田妈妈看不惯她的做派,轻轻啐了一口,道:“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这瑞云平时低眉顺眼的,如今看她奶奶在三太太跟前得脸,竟也趾高气昂起来了!”
罗妈妈
也咬着牙道:“神气什么?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一语既出,其他几个妈妈也跟风咒骂,青云等人才没心思加入骂阵,只是茫然不知去处。
廊下,瑞彩刚刚备好了笔墨纸砚,陈芸微微点一点头,示意瑞云可以按花名册喊人了。
“罗妈妈!”瑞云高声喊道。
罗妈妈仰头支应一声,迅速从中老年话局抽身,踮起小脚跑到台阶前,福了福身。
陈芸淡淡朝她瞟了一眼,道:“罗妈妈今日离了我们府,外头还有大前程等着你呢!”
罗妈妈面露不悦,悻悻领了遣散费而去。
陈芸不理不睬,示意瑞云继续通传。
瑞云翻开名册,喊道:“青梅!”
乌泱泱的人群里,只见青梅款摆腰肢,慢慢出了队列,而后燕子穿花般到了廊下。
陈芸乘着喝茶的功夫,慢慢朝青梅看了一眼,只见其身量纤纤,细腰一握,面似芙蓉,腮凝嫣红,两眉俨然淡淡春山,双眸恍似盈盈秋水,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青梅想着自己身世悲苦,双眼突然湿润,就定定望着面色严肃的陈芸,恳求道:“太太是处事公正的人,应该晓得,我从来没有私下偷过懒,怎么现在反倒裁了我出去?”
陈芸抬眸,见她瞬间梨花带雨,甚是招人怜爱,陡然明白了陈氏的心思,于是默默一叹,道:“你也别太伤心,太太又不是无缘无故撵你出去,只因你年岁到了,府里又没有与你相配的小厮,这才不得已遣你出府。你就看开些吧,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准你今日出去了,以后会许一户好人家,那才真真正正是你的大修为呢!”
青梅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嘤嘤哭了半晌儿,见陈芸无动于衷,这才心下一沉,慢慢抬起三寸金莲,分花拂柳般走到瑞云面前,抬起纤纤玉笋接了两吊钱,掩面而去。
瑞云叹了口气,转头又喊:“刘妈妈!”
陈芸前几年见过这位刘妈妈,素知她上了岁数,耳背眼花,行动不便,不想居然还能与她相见,当下将目光从名册里离开,慢慢朝堂下观望,只见刘妈妈慢手慢脚走上前来。
陈芸见她老迈,心中只剩敬爱,连忙让瑞彩扶住她,道:“妈妈年纪大了,今日离府,以后尽可安享晚年了!”
刘妈妈叹了口气,道:“有钱四十称年老,无钱六十逞英雄,我家里还有好几口子人等着我养活呢,可不敢随意出去,还求三奶奶想想办法,再留我在府里几年吧!”
陈芸为难道:“这名册一早就定下了,若临时翻改,唯恐其他人不服气,妈妈还是不要难为我了!”
刘妈妈也晓得不可为,可为了家中子孙,不得不舍着老脸求一求,既然最终求不可得,也只好安心认命了。
陈芸见她一滴老泪藏在眼眶,心中十分不忍,就动手多拿了两吊钱,放在刘妈妈的布袋里。
刘妈妈看得清楚,赶忙道:“三奶奶这样做,可是折煞我了,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
“妈妈经历过许多事,自然什么道理都晓得,如今且听我一句话。天不语自高,地不语自厚。妈妈在这府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了,若论功劳、苦劳,再没人能盖过你去,只因府里没有义庄,不然,一定把妈妈安排到那地方去,也好让妈妈老有所依!”
听了陈芸这一席话,刘妈妈直感动得落泪,手里紧紧攥着比旁人都鼓的钱袋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冯妈妈一直躲在暗处,眼见天井处由原来的二三十人到最后只剩了一个孤单的背影站立,不由惊诧,又见陈芸对事认真,处置公当,心中十分敬服,当下也不出来打扰,只悄无声息地回了陈氏那里,将陈芸的办事风格用云净天空形容了一番。
陈氏管了一二十年的琐事,心里早厌烦的不得了,又听近身的冯妈妈对陈芸赞不绝口,夸她办事牢靠,云过天空,自然是一百个放心,从此更乐意让陈芸管家,这也毋庸多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