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过!不为过!”沈复春风满面地笑着,忽然灵机一动,将身子往陈芸这边移了移,惊道:“哎呀,邪乎了,你方才称李太白为知己,又称白居易是启蒙先生,赶巧我又表字三白,这三白齐聚,白通别,别字连篇,有趣得紧,有趣得紧呀!”
陈芸见他笑不拢嘴,也跟着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低下头来,慢慢打开眼前的《全唐诗》。
沈复慢慢停了笑容,见她手里总挨着书,十分用功,忍不住好奇心起,就贴身凑过去瞧了瞧,道:“你最近阅览群书,应该大有长进,不知您对赋的取舍有何见解?”
陈芸目不交睫,抬头笑道:“论起来,《楚辞》算是赋体的开山之作,但我才疏学浅,每每读之,总觉佶屈聱牙,晦涩难懂。有秦以来,汉晋的赋论最盛,流传至今的名篇大多是格调高迈、语意练达。这么多名篇里,我倒有幸拜读过几篇,比较而言,还是司马相如最具特色!”
沈复听到司马相如,脑筋陡然一转,调笑道:“听你说起司马相如,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儿!”见陈芸瞩目,忙接着道:“当初,卓文君抛舍一切随司马相如私奔,如此不留后路,义无反顾,我猜想,卓文君可能不是被《凤求凰》的琴音打动,而是被他的赋勾引了!”
陈芸斜飞一眼,笑道:“你又胡说八道了,史料记载得清清楚楚,人家两个本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口耳传为千古美谈,怎么到了你这儿,司马相如竟成登徒子了?”
沈复摇头,道:“史书工笔也有凿刻加工的痕迹,并非全部如实记录!我猜那司马相如即便不是登徒子,也未必是个正直君子!你想啊,若非他初到临邛就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卓王孙哪里会注意到他?卓王孙若没有注意到他,卓文君又哪里有机会见到他?卓文君若没机会见到他,他又如何俘获美人芳心,迎娶娇娘,继而当垆卖酒,从卓王孙手里获得资费?他若没有钱财傍身,断粮断炊,忍饥挨饿,哪能撑到汉武帝赏识他?”
陈芸见他呶呶不休,把自己绕得脑子发晕,不由苦笑道:“司马相如是不是登徒子,干你何事?你又何必挖苦他呢?”
“我只是告诉你他的真面目罢了!”沈复语调轻缓,神情松弛,“而且,这司马相如一朝飞黄腾达,便忘记曾经与卓文君相濡以沫,还狠心要抛弃卓文君,委实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卓文君被抛弃了?”陈芸有些疑惑,囔囔自语道:“不是最后又在一起了吗?”
“那也是卓文君才情兼备,奋笔写下那篇真挚感人的诀别诗,派人星夜送去长安,不然,你以为司马相如会突然之间回心转意吗?”沈复叹了口气,继续道:“更何况,司马相如还
不一定恋着从前的情分,有可能只是为面子,害怕世人讽刺他罢了!”
陈芸听了,叹道:“我看啊,不光这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如此,便是世间夫妇也大多如此。新婚燕尔时,你侬我侬,难舍难分,恨不能缠在一起,可流年易逝,朱颜难存,等女子人老珠黄那一日,男子便开始心生厌弃,女子又无计可施,只能落得秋扇见捐的下场!”说罢,又是一叹,“所以啊,相见欢者多见,从一终者少有!”
“这世上又不是所有男子都见一个爱一个,也有许多一心一意的,如今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沈复含笑看向陈芸,见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探着身子朝前,道:“怎么?你不信?你不信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陈芸赧颜,正想张口接他的话,却听外面有人喊道:“嫂子!”
话音刚落,沈雪茹堂堂正正走了进来,因见沈复直勾勾盯着自己,她稍微错开目光去,又慢慢走到陈芸身边,笑道:“嫂子,我正在学绣海棠花呢,不巧少了几色绣线!”
“这有什么可说的?绣线罢了,我这里多如牛毛,各色各样皆有,妹妹想要多少,尽管拿去便是!”
陈芸说着,亲自领了沈雪茹去取。
沈雪茹拿到绣线,见陈芸的脸红红的,便笑道:“长天白日的,屋里多闷人啊,嫂子怎么不让哥哥带您出去散散心?”
陈芸面上一红,赶忙拿话岔开道:“我们刚从娘那边回来,说定了几日后去沧浪亭小住,眼下倒没必要再出去闲逛!”
沈雪茹听了,眼露精光,迫不及待问道:“那娘可和嫂子说了,连我也一块带了去?”
“娘早知道你闲不住,所以在答应我们的同时,顺便让我们也捎上你!”陈芸笑呵呵地说着,又道:“所以啊,等下妹妹回去了,当务之急不是绣花绣草,赶紧收拾行装才是!”
沈雪茹嫣然一笑:“那是,总不能学哥哥一样,每回都是急就章,招爹一通骂!”
沈复见她又说嘴,不由自主瞪了她一眼,道:“好好儿地,你们又扯上我做什么?”
陈芸淡然一笑,连忙拿话挡过去,然后紧着送了沈雪茹出去,转身又进来与沈复说笑。
午后,邓善保套了两辆马车,另安排了两个办事稳妥的仆妇并十来个勤快麻溜的丫头随行。
沈复扶陈芸坐上马车,目见沈雪茹也安稳上了车,这才按着马鞍飞跃而起,跳上青骢马坐定。
人马开动,东绕西拐了一个钟头,终于日中时分前到了坐落在爱莲居西侧的雅兴院。
下了马车,沈复牵着陈芸的手前面开路,沈雪茹尾随在后,凝视着恩爱的小两口,心里既羡慕又心酸。
到了下榻处,丫鬟仆妇们急三忙四去拾掇
房间,陈芸则同瑞云、瑞彩一起安顿行李。
沈复见不得她忙叨,笑着推她坐到窗下,道:“难得出来一趟,不论什么琐事,总有底下人打点,咱们只需坐享其成便可!”
“你倒是个图轻快的!”
陈芸笑悠悠说着,兀自端起一杯刚沏的龙井茶,然后一边品茗,一边同他说闲话。
“我瞧着这屋子也没什么特别,怎么人一进来,总感觉四处透着风,身上还凉飕飕的呢?”
“后窗有一汪湖水,许是地气湿润的缘故吧!”沈复微笑着说,“眼下方过午时,外面到处是太阳地儿,咱们也偷偷懒儿,等傍晚过后,咱们再去沧浪亭散心!”
陈芸点头称好。
窗外,天色晴和,夏风温热,碧绿的湖水一望无际、清可见底。湖中央耸峙着一座小岛,岛周围修建了直通游廊,岛上青松绿柏,红梅白梨,样样齐备,更有鸟雀呈祥,常年不绝。
转眼黄昏,毒花花的太阳极其识趣,趁早收去了自己的热度,只留最温柔光彩的余晖在西方徘徊。
沈复兴致奇佳,早早催促陈芸吃了晚饭,然后拖着她出来散心;沈雪茹见两人卿卿我我,只有暗暗偷笑。
出了住所,几人沿西边一路小走,过了对面的朱雀桥,而后才算正式进入沧浪亭地界。
此时,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周围人来人往,声音鼎沸,热闹喧哗如同年节下的街市。
陈芸见不远处有对老夫少妻,很是突兀,便悄悄拿胳膊捅了沈复一下,然后纳闷地指了指。
沈复淡定一笑,道:“自古骏马常被痴汉骑,巧妇常陪拙夫眠!咱们看人家老夫少妻不登对,可人家两口子未必如此想,兴许人家觉得这样才有情趣,不亦乐乎呢!”
陈芸不以为然,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往东又行几百步,出现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微风渐渐,头上的树枝颤颤晃动,送来夜的冷寂。
穿过松林,几人进了瑶华境界小坐。
谈了片刻,沈雪茹想去别处看看,不由有些坐不住,吵着闹着要出去,小两口不得法子,只好慢悠悠出了瑶华境界。
沿着复廊一路走,未至中途,只见复廊尽头有道漏窗粉墙。透过漏窗,粉墙内依稀可见桂花数枝。
三人走到尽头,见这院落小小巧巧,名为‘清香馆’。推门进去,早见院里种植许多桂花,可惜天不凑巧,如今正是暑月,若是再过一两个月,桂花一定悉数开放,幽香袭人。
出了清香馆,又至观鱼处。此刻新月初上,朦胧的夜色笼罩着鱼池,越发显得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陈芸见池里的锦鲤一尾尾可爱至极,便向看守要了画眉粉瓷缸及鱼食,然后笑着捏了一把细碎,一片片撒下去。
这数百条锦鲤也煞喜人,轻松得了鱼食后,倒不急着游走,反而攒三聚五,换着法表演起各种动作。
陈芸心中欢喜,目不转睛盯了好一会子,才恋恋不舍将鱼食缸还给看守。
离了观鱼处,前面便是翠玲珑,取苏子美诗“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之意为名。
三人走走停停,不消片刻,果见前方万竿摇空,修竹如林,粉墙竹影,滴翠匀碧。
叹赏几回,三人继续行进。倏忽到了沧浪亭脚下,只见小亭立于山岭,高旷轩敞,石柱飞白,古雅壮丽,周围又见古木森郁,青翠欲滴,左右石径斜廊皆出于丛竹、蕉荫之间。
三人拾阶而上,很快到了顶峰。进入小亭,只见亭里摆着一副棋枰,另有一副普通棋子装在盒里。
三人坐下小憩,又笑谈片刻,才纷纷站到檐下远眺,只见刚才到过的景致现在一览无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