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夜色落幕,渐渐春风吹得梨花落了满地。
陈芸洗漱过,悠然换了身月白寝衣,正准备铺床叠枕,目光一斜,就见沈复流星赶月走进卧室。
沈复看她还没歇下,笑嘻嘻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从袖里掏出一张纸,道:“喏,这是房契,你先收好!”
陈芸拿手接过,展开房契,看了几眼上面的文字,然后重新合上,放到妆台上的锦盒里。
“只是取张房契而已,何以弄到夜里才家来?”陈芸转过头来,满眼不解地看向沈复。
沈复叹了口气,道:“本来不该耽搁这么久的,可鲁兄一时忘了将这房契放在何处,他又着急赶船,只好让鲁嫂子帮我翻找。哪想到鲁嫂子如今身怀六甲,月份又大,行动间很是不便,我也不敢张口催促,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谁晓得这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鲁嫂子心里过意不去,特留我用了晚饭,所以,这才家来晚了!”
陈芸听鲁半舫的内人也怀了孕,展念想到沈雪沅、安绮春也有孕了,不禁哀叹自己福薄。
收回心底的悲伤情绪,陈芸又问:“我记得你身上没带银钱,怎么就把房契带回家了?”
“鲁嫂子是个爽快人,又知我和鲁兄情谊匪浅,自然信得过我!”沈复慢慢说着,出了里间。
陈芸追上去道:“饶是如此,更不能糟蹋了人家一番隆情厚谊,还要赶早送钱过去才是!”
沈复默然不语,只一心洗脸。
陈芸见他动作夸张,水花溅得胸间湿了一大片,赶忙上去伺候,然后两人又回到里间,惬意地躺在拔步床上,互相说些街谈巷语取笑,最后兴尽而歇,相拥而眠。
次日,陈芸起个大早,吩咐平顺去乡下给金氏传信。
金氏听说沈复只花一日功夫就将事情办妥了,不免心中欢喜,又想不能让陈芸坏钞,以免陈芸招人闲话,在沈府挺不直腰、立不住足,就嘱托平顺带了二百两银子回去。
陈芸一接到银袋子,立马就想喊沈复去送钱,可偏偏沈复外出会友去了。
陈芸无可奈何,又不想鲁半舫的内人私下议论沈复,只得硬着头皮乘轿前往鲁宅。
一路倒也顺当,不觉颠簸,等到了鲁宅门前,陈芸马上掀开轿帘打量,只见鲁宅比之沈府小了一点,但也算富贵之家,青砖绿瓦,红门高槛,还有小厮在门前守着。
陈芸将沈复的名帖交给瑞云,派她送到鲁宅门子手中。
瑞云遵命是从。
那门子收了名帖,打开一看,见是沈复两个字眼,觉着熟悉得很,赶忙跑进宅子里通传。
须臾,那门子兴冲冲迈过门槛,大步流星跑到轿子旁边,说主母请陈芸入宅相叙。
陈芸原本还有几分怯意,可一想自己是来送钱,
又不是来求人办事,没必要显得太卑微,如此拉大旗、扯虎皮,陈芸倒不悬心了,慢慢出了轿厢,一壁示意瑞云打头,一壁跟在那门子身后进去。
转户穿堂,终于见到一处人烟,陈芸正想问门子是不是到了,却见那门子突然止了步,然后又见一婆子从旁边的月亮洞走了过来,道:“请沈奶奶随我这边走!”
陈芸默默不言,跟着这婆子拐过月亮洞,只见一妇人正坐在石桌边与丫鬟手谈取乐。
陈芸笑着上前,道:“嫂子安好!”
鲁半舫的内人章佳氏转过脸来,笑意如春道:“妹妹别多礼了,我家相公和沈三爷可是莫逆之交,虽说咱们女人不常来往,可也不该生疏到这种地步,妹妹只管过来坐吧!”
话音刚落,坐在章佳氏对面的丫鬟就自觉腾出位子。
陈芸吸了口气,慢悠悠走了几步,整了衣裙坐下。
刚坐下,陈芸打眼看去,顿时唬了好一大跳。
原来这章佳氏祖上乃满人,穿戴上理所当然遵了古风。头上梳着小两把头,零星点缀几朵绢花,发后又别了几根金簪,饱满的耳垂上打了三个洞.眼,嵌了一排三色玉珠。身上穿一袭胭脂红满绣梨花旗袍,两截手腕处露出里衣,而里衣袖子上的花样煞是繁丽,陈芸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章佳氏见陈芸一个劲打量自己,并没心生不快,反而道:“妹妹是好奇我是满人?”
陈芸晃过神来,坦诚道:“嫂子不要怪罪,我只是头一遭见满人,所以才好奇了些!”
章佳氏盯着陈芸光溜溜的脸面,笑道:“这有什么?想当初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这宅子里的丫鬟、仆妇哪个不把我当妖怪看待,所以,我早习以为常了,还怕妹妹你看不成?”
陈芸听章佳氏的声音流畅而圆润,不由抬起眼眸,只见她肌肤微丰,面色红润,神情中总带了笑意,观之可亲,于是笑道:“嫂子真是快人快语,若换做我遭此境遇,只怕不能这样坦然!”
章佳氏一笑置之,随即又问:“妹妹此来,可是还那二百两银子?”
陈芸见她如此直接,反而不好拐弯抹角了,当面道:“嫂子所料不差!”说着,示意瑞云送了钱袋子给章佳氏氏,“这袋子里正好是二百两银子,还请嫂子过目查验!”
章佳氏接过钱袋子,随手递给身边的丫鬟,转头看向陈芸道:“我信沈三爷的为人,更信妹妹厚道,没必要多看这一眼!”
陈芸见她如此放心,反倒一惊,张口劝道:“嫂子还是打开看一看吧,万一差了少了,以后不好分辩!”
章佳氏见她鼓动自己,不由笑道:“怎么?你怕我将来赖你不成?”说罢,见陈芸要张口辩白,赶忙又道:“你别急,我只是同
你说玩笑话罢了,你不晓得我的苦处,自怀了孕,整日困在宅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找不到,如今一见妹妹,只觉亲近!”
陈芸见章佳氏有意和自己亲近,干脆也顺着她的心意说:“说来也怪,我也觉着嫂子十分易于亲近!”
“那敢情好,以后妹妹常来和我作伴,我就再不寂寞了!”章佳氏兴头头说着,忽然又骂了鲁半舫一句,“妹妹给评评理,我这都八个月的身子了,那该死的混球还往外头跑,你说我这要突然要生,可怎么好?”
陈芸听她这样一讲,不觉同情,又见她的肚子鼓得很大,煞是吓人,忙开口道:“我至今还没生产过,实不晓得嫂子该注意些什么,不过,我们府上也有人怀了孕,想来有共同之处!”
“你们府上那位怀孕几个月了?”章佳氏好奇地问。
“才两三个月,都还没显怀呢!”陈芸实话实说,“不过,我瞧着倒是十分受罪,成日价浑身乏力、头晕腰疼,吃不好、睡不下,说话软绵绵的,走路也虚飘飘的!”
章佳氏认真听着,忽然笑道:“这也是因人而异了!好比我这回怀胎,初时就没经历过这些,只是有些嗜睡贪甜罢了!”
陈芸没有这种经历,实在谈不出心得,只能默默听着,笑而不语。
章佳氏生性开朗,不顾细谨,只当陈芸想了解妇人怀胎的辛苦,所以一股脑说了许多。
陈芸也不打断她,只本着客道聆听,适当插几句嘴。
如此过去半个钟头,陈芸看天色不早了,就寻着机会告辞道:“嫂子快人快语,与你在一块说话,只觉开怀,真是舍不得离开!”
章佳氏心中明白她的用意,当即笑道:“反正咱们两家离得又不远,妹妹若是想来,我还能拒人于外吗?”说着,章佳氏撑着肚皮,艰难腾起身来,然后一把挽住陈芸的胳膊,和气道:“怕只怕妹妹嫌弃舍下简陋,不肯来呢!”
“哪会啊?嫂子对我竭诚相待,我巴不得隔三差五来与嫂子作陪呢!”陈芸微笑着说。
章佳氏恋恋不舍道:“我这一阵身子重,不好邀你到家中做客,等生下肚子里这小东西,一定给你下帖子!”豪情说着,又吩咐身边的婆子到身边,使她送陈芸出院。
陈芸慢慢出了鲁宅,一看天色,已经日中时分,赶忙钻进轿厢,吩咐轿夫快些启程。
回了住处,陈芸发现沈复已从外头回府,就笑着走进听雨轩,抱怨道:“你倒是逍遥快活去了,累得我亲自到鲁宅给人送钱!”
沈复抬眸看了她一眼,慢慢放下手里的盖碗,道:“鲁嫂子爽人爽语,颇有林下之风,你应该和她很谈得来吧?”
陈芸轻嗯一声,慢腾腾坐到他对脸,道:“那倒是,虽然
我只今日见了她一面,但从她的言行举止,不难看出她是个爽快人,这倒是合了我的眼缘!”正随心点评着章佳氏,陈芸又微感好奇,道:“不过,她是满人,你那朋友鲁半舫不是汉人吗?”
“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沈复意态悠闲地说,“满汉通婚,早已处处皆有了!”
陈芸足不出户,鲜少与外间来往,自然不晓得世风如何,眼下见沈复很是不以为然,似乎是遍地可见的事情,陈芸反以为自己没见识,当下也不多问,只默默端起茶盏,灌了一口芽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