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从罗汉堂出来,穿过一条狭长的回廊,又往北经过两道月亮儿门,终于来到下榻的院落。
陈芸一眼望去,只见迎面一间正房,两侧排了七八间厢房,禅房僻静,草木幽深。
那知客谨守本分,不敢多看一眼,只是一心领路。当下,他轻手轻脚登上台阶,继而不慌不忙走到门边,手往两边一推打开房门,抬脚进入房间,然后躬身迎接众人进内。
陈芸跟着进去,循陈氏肩膀延长线特意朝屋里扫了一眼,发觉这房里摆设寥寥,简素异常。
西窗下摆了七尺长五尺宽的罗汉床,罗汉床上架着紫檀回纹炕几,炕几上放着青花瓷壶碗。罗汉床边立着一杨木高几,高几上站着一尊青花缠枝花纹八角烛台,烛台铁扦上插着大半截蜡烛。杨木高几往前不远处铺着四个佛垫,佛垫中间则是食几。杨木高几偏左立着两个博古架,博古架每层皆摞了许多经书,想是供香客们抄阅之用。
知客见众人还算满意,就笑着鞠了一躬,然后草草介绍了寺内作息规矩,作揖告退。
沈母累了半天,喘着气坐到罗汉床上歇息,吴夫人、陈氏忙着伺候,倒将陈芸等人撂在一侧。
沈母老人心软,可怜安绮春有孕在身,还要站在一侧守规矩,就命陈芸赶紧送安绮春回禅房休息。
陈芸行礼告退,亲自扶着安绮春出屋,笑道:“嫂子现在可金贵了,要是将来诞下麟儿,只怕更得老祖宗看中了!”
安绮春和善一笑,道:“都是老祖宗和太太偏疼,我又不能不领受,心里早惭愧了!”
陈芸笑而不语,小心送安绮春进了禅房,连忙打发瑞云沏茶,又命青鸾等人收拾床铺。
一切停当。
安绮春见陈芸额头冒了虚汗,赶忙拉她坐下,道:“你也别太累着,合该歇歇才是!”
“我倒还好,并不觉着有多累,倒是嫂子一路辛苦,我就不杵在这儿耽误你休息了!”
陈芸说着,慢悠悠站了起来。
安绮春还想起身送一送,不料陈芸眼疾手快,一把压住了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出了禅房,恰见潘翠莲牵着沈逢元过来,陈芸就笑着上去打招呼,道:“怎么这么快就从老祖宗房里出来了?”
潘翠莲慢慢立住脚跟,笑道:“老祖宗要唤衣裳,就撵了大家出来,两位太太和三姑娘才回了禅房,我不想立刻回房休息,就领着逢元在院里走走,只当散散心!”
“我听人说,这寒山寺的蔬食最好,咱们可有口福了!”陈芸笑着捏了一把沈逢元的团团脸。
沈逢元眼中灵光一闪,倏地睁大眼睛,好奇兮兮地盯向陈芸。
潘翠莲紧紧握着他的胖手,道:“再可口,也不顶用,这孩子一顿离不开荤腥
,只怕又要哭闹了!”
陈芸疼惜地望着沈逢元,笑道:“可不能饿了咱们的小少爷,要不,我打发人去外头买些熟食!”
“别麻烦了!”潘翠莲一口否决,“既随大家进了寺庙,免不得要学和尚清心寡欲几日!”
陈芸听她把自己比喻成和尚,不由好笑。
这时,春燕站在廊下,尖声唤道:“三奶奶,太太找你!”
陈芸不敢拖延,只好匆匆斩断话头,忙手忙脚进了陈氏房里。
陈氏正指挥春芜、春燕安排行囊,忽见陈芸走了进来,忙道:“这是才从监寺手里讨来的求子符,等下,你戴在身上,以后朝夕不离,直到你怀上子嗣才准取下!”
“唉!”
陈芸答应下,动手接过,小心系到腰间,然后才问:“我看要到午时了,太太可打算用斋?”
“老太太那还没动静呢,且等一等吧!”陈氏心平气定地说,“倒是翼儿媳妇那里,你要多多顾着,省得你二伯母又说嘴!”
陈芸诺诺答应,转头出了禅房,又拐去沈母房里请示。
沈母倒不觉着有多饿,只是想着自己若不传饭,吴夫人和陈氏恐怕不敢传斋饭,更不必说潘翠莲等人了,于是象征性地点了几道素菜,让陈芸吩咐火居道人做饭。
陈芸领命而出,又礼貌性地去吴夫人、潘翠莲、安绮春三人处询问了各自喜好,然后统筹打算,列了一份菜单,交给冯妈妈下去操办。
很快,冯妈妈领人送了斋饭来。
沈母等人围着八仙桌而坐,只见碟子里不是荠菜便是白菜,什么油水荤腥压根没有。
沈母差不多每月都要吃斋几日,当下见了这一桌清汤寡水,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绮春,道:“你刚怀上不久,若吃山珍海味,未必是什么好事,还要偶尔吃些蔬食才好!”
安绮春迫不得已,眼见众人动了筷子,只得夹了一片白菜在碗里。正想拌饭咬将下去,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呕吐感从胸间喷出,安绮春实在受不住,慌慌将筷子放下,捂着嘴巴作呕。
吴夫人见她呕得厉害,生怕她有个一长两短,再不敢强迫她用斋饭,只吩咐秋香伺候了她漱口,然后又派秋菊去拿钱买通都寺,另外让厨工重新做了几道可口小菜。
饭罢,陈芸和沈雪茹散步消食,途径院外的锦鲤池时,正瞧见池里有数百尾鲤鱼泼剌跳跃。
沈雪茹生来喜欢这些可爱的小动物,又见它们活蹦乱跳十分喜人,忍不住想要投些鱼食进去。
正巧有个小沙弥捧着鱼皿过来,沈雪茹开口要了,然后就坐在鱼池边的大理石墩上,一小把一小把洒进鱼池里。
那群锦鲤日夜聆听梵呗,宛如通了神一般。
水面悠悠晃动。
锦鲤们有的衔了食而去,有的围着鱼食打转,有的三五成群、盘龙绕凤,有的单枪匹马、鲤鱼打挺,委实活脱极了。
陈芸见沈雪茹玩得开心,便纵着她玩闹了片刻,然后才借口日头毒辣,拉她回禅房休息。
忽忽过了午时,古刹里咣当几声钟响,霎时齐诵佛经。
陈芸好不容易打了个盹,突然听了这震天响声,不由睁开眼眸,却见瑞云、瑞彩全不在屋里。
陈芸受惊才定,觉着有点唇焦舌敝,就一骨碌下了床,兀自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解渴。
才饮两口,只见瑞云、瑞彩笑着进来,陈芸立马望向他们,问:“你们又跑哪儿去了?”
“就在寺里随便逛了逛!”瑞彩笑着,又问:“奶奶寻我们有何事?”
陈芸理了理衣裳,问:“太太现下可在房里?”
“不在!”瑞彩如实说了,又见陈芸还望着她,赶忙又道:“太太才去了藏经阁挑经书!”
“那太太去了有多长时间了?”陈芸随口问。
“有会子啦!”瑞云从实相告,“太太瞧您睡得正香,不忍心喊醒你,便一个人去了!”
陈芸点了点头,又问:“这寺里也不知有什么大事,怎么忽然间就开始撞钟念经?”
“钟声未响起前,我正好从大殿那边经过。我当时有意留心了一眼,隐约看见僧侣中间跪着一个男子!”瑞云嫣然笑着,“瞧那背影,倒像是个年轻人,只不知缘何想不通入了空门?我猜那群和尚撞钟敲铃,唪经念佛,多半也是为了剃度那年轻人吧!”
陈芸凝神思索了片刻,道:“但入佛门心似水,半生浮尘洗涤尽。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限美好,他们竟愿意辞别双亲,抛妻弃子,跑到这僻静处参禅悟道,着实令人费解!”
“各人各志罢了!”瑞云神情肃静,“就如白姐姐,那般俊秀人物,最后不照样投了尼姑庵吗?”
陈芸听得清楚,不禁疑道:“我进府也有些日子了,竟不知你口中这位白姐姐是谁?”
“我口中这位白姐姐,名为白灵,原是二太太房里的使唤丫鬟。白姐姐命不好,去年开春回乡探亲的路上,不幸遭了抢匪劫道!想必奶奶也知道,人一旦沦为劫匪,哪见过不强横无理、凶恶万分的?”瑞云悲叹一声,继续道:“那群劫匪拦了路,上去就抢夺白姐姐随身携带的财物。白姐姐拼死不肯放手,那群劫匪的领头人怒从心头起,一脚把白姐姐踹飞!”
“白姐姐又气又怕,奈何无拳无勇,全不是劫匪的对手,只能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偏偏那群歹徒中有个小喽啰围在外圈,他眼很尖,瞥见白姐姐脖子上挂了一块玉坠,上去就按住白姐姐的胳膊,立意要抢走玉坠!”瑞云绘声绘色
地描述着,“那玉坠是白姐姐从小戴到大的东西,白姐姐固然舍不得,就使劲攥住玉坠不让歹人拽走!”
“歹人光火交加,抡起长刀就架到白姐姐脖子上!”瑞云言辞愤懑,似乎是在不齿恶徒所为,“白姐姐见他们抢了财物,还不罢休,心里也是气急了,就咬牙切齿地瞪着领头人!”
“那领头人见白姐姐面容清秀,心中甚喜,连骂带喝,吩咐小喽啰将白姐姐拖到跟前!”瑞云说至此处,不光声音低了下去,连眼中也泛起同情泪光,“那领头人是个糙汉子,先前未曾有过婚配,乍见灵姐姐品貌不错,张口闭口就要押回去做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