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身躯稍移,一束冷漠而严肃的目光立刻从几百号臣工的脊背一一横扫而过。他面容如肃,只默默望着远处的山川形胜,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才挥了挥手,道:“诸位臣工免礼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抬头,扶膝站了起来。
沈复站在乌泱泱几百人之后,视野内全是乌帽猩袍,压根看不见九龙至尊长什么样子,只听周围静得骇人,所有人低头哈腰,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他也就继续保持低头姿势。
这时,宫廷仪仗队开始启动,数十名服装统一的宫人鱼鱼雅雅穿过官员行列,然后就是宫廷礼乐队启奏,一时之间,凤箫象板、锦瑟鸾笙有章有序地协和演奏起来。
乾隆帝听着雅乐,似乎有所感触,连走路也有点心不在焉,看上去晃晃悠悠的,脚下没个准头。
和珅富有眼色,两三步越过守卫龙侧的章佳·阿桂与福尔康,一把搀扶住乾隆帝。
乾隆帝一向是偏袒和珅的,即便见他如此逾越失礼,也未发一言。
登上龙车,乾隆帝身心俱疲,倚着明黄织锦大迎枕,假寐了一会子后,才唤和珅近前问话。
和珅谄媚了半天,慢慢从御前退下,召了两江总督陈辉祖到他身前核对南巡细则。
陈辉祖不甚了解江苏的详情,不得不喊江苏巡抚萨载过来问话,然后又吩咐他去安排行辕。
萨载早预备着,连稍微有头有脸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也安排了马车,当下点兵差将,十分利索。
等安排得差不多了,两江总督陈辉祖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而后毕恭毕敬凑到御前,打了个千跪下,头也不抬地请示道:“皇上,一切俱已妥当,您是即刻下驾行宫还是到处逛逛?”
“朕也乏了,先去行宫吧,明日再去狮子林和拙政园游览吧!”乾隆帝慵懒着向陈辉祖下了吩咐,然后就随意扬了扬手,示意准备起驾。
太监李玉察言观色,用力把手里的拂尘往空中一抛,提着嗓子高声喊道:“起驾!”
龙车缓缓行驶。
陈辉祖沉默着退到一旁,等龙车完全经过眼前,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插到侯驾官员行列中去。
一行入了城内,只见街道肃静,行人稀少,沿路尽是文人士子,儒冠长袍,夹道喝彩。随后经过护城河一带,只见临水建了许多亭榭,亭榭之内,全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乐怜舞姬。
一见圣驾,乐怜们吟宫商、颂徵羽、号礼乐、发清音;舞姬们延玉颈、奋皓腕、启朱唇、露贝齿。
乾隆帝在龙车里听得如痴如醉,不由合上眼眸。
忽忽到了行宫,江苏各级官员一窝蜂跪倒在龙车两侧,恭请乾隆帝下榻。
乾隆帝不露喜色,静静听着他们山呼万岁,然后
才扶着宫女的纤纤玉手,慢慢悠悠从车厢里走出来。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负责修缮行宫的官员们聚在一起,齐齐跪下来请安。
“万岁?”乾隆帝神情冰冷,连说话来也是毫无温度,“古往今来,哪位皇帝不希望长命百岁,国祚永延?可这一代代看下来,谁又能真正与天同齐,与地同寿?”
陈辉祖站在一边,听得心惊肉跳,心里暗道:“我刚才也是如此行礼参拜,皇帝老儿并未出声,眼下,他们也只不过沿袭旧俗罢了,这皇帝老儿竟不知抽了什么羊角风?”
心里较量完毕,陈辉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观其变。
乾隆帝打量了一眼行宫外围,转眼就看向两江总督陈辉祖,道:“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于成龙、张鹏翮曾历任两江总督,这俩人,一个清严忠直,勤劳治事;一个志行修洁,风度端凝。你是他们的继任者,朕希望爱卿也能两袖清风,继承他们的风骨!”
陈辉祖脸贴大地,百转千回间,猛然想起乾隆帝月前题给于成龙祠的那四个字——清风是式。
清风是式,清廉到只能吃糠咽菜的于成龙的确当得起这四个字,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辉祖临危不乱,脑筋转得飞快,最后扪心自问,竟然还真的想出一个理由出来,莫非皇帝老头是借两袖清风的于成龙点醒他,为官必须中正公允,忠直清廉,不能中饱私囊,私相授受。
想通了其中关窍,陈辉祖只好满脸惭愧道:“微臣品行低贱,处事无能,自知骑马也难追前人风骨,不过,微臣恳请皇上放心,只要微臣为官一日,定以于公、张公二人为榜样!”
乾隆帝冷冷一笑,嘴角挂起嘲笑的姿态,转而双手反剪,迈着霸气的八字步走开了。
和珅久在圣侧,朝夕相伴,早摸清楚了乾隆帝的脾气,无论是乾隆帝皱一下眉头,还是吸一下鼻子,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握圣心。眼见乾隆帝走得越来越远,两江总督陈辉祖还跪在原地不动弹,他忍不住凑了过去,敲点道:“哎呦,陈大人可真是蠢透了,这皇上都走到前头了,你还不快追上去引路!”
陈辉祖幡然醒悟,顾不得向和珅作揖道谢,慌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脚下生风追上乾隆帝。
和珅见他奴颜媚骨,又受不住吓唬,心里早看扁了他,又见福尔康和儿子丰绅殷德并肩走过来,他就迅速收敛了神色,吩咐丰绅殷德小心行事,不可在外惹事生非。
丰绅殷德少年意气,虽不赞同父亲的行事风格,可子不嫌父,他也只好点头遵命。
这一边,沈复见圣驾进了苏州行宫,不由深深呼了一口气,又见江苏各级官员还
候着,迟迟不肯动脚,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皇上已经进了行宫了,这些人还不散吗?”
“自然是不能散,还要预备着皇上吩咐呢!”沈稼夫一边说,一边又不厌其烦地交代道:“等下,我还要随舒大人一起见驾,不能照看你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注意些,等众人散了,就先回舒府吧!”
沈复点头称好。
这时,乾隆帝打发太监出来传旨,说是允许五品以上官员和提前报备的士子进入行宫。
沈稼夫忝在其列,不得不遵旨,只好又吩咐沈复一句,然后就跟着一大批人进了行宫。
过了正门,迎面可见一处灵璧假山,周围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众人且走且赏,只见假山里的石头无不色如墨玉,有的体态窈窕,突兀嵌空;有的洞豁贯穿,玲珑剔透;有的迂回峭折,鬼斧神工;有的体若莲瓣,翻唇吐樱,真是跌宕多姿,各具特色。
过了假山,别有洞天,几十种花树争奇斗艳:梅、兰、梨、李、桃、杏、菊、水仙、牡丹、玉树、金莲、芍药、石榴、丹桂、芙蓉、山茶、海棠、瑞香、玫瑰、杜鹃、锦球......要么冰肌玉骨,冷艳寒江;要么烂如云锦,灼灼其华,真是花铺世界,锦绣乾坤。
众人看得双目眩荡,三魂尽失,只当是上了天府,连脚下走一步路,都要万分小心。
须臾,众人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前殿,只见雕梁画栋,廊下挂了各种各样的鸟雀,唧唧啾啾,甚是可爱。
江苏巡抚萨载见人数太多,害怕扰了乾隆帝清修,就打发幕僚去向两江总督陈辉祖请示。
因听说圣上传了午膳,萨载就砍了所有文人士子以及低阶官员,领着寥寥几个随行进了内宫。
内宫,午膳已经上齐,四个膳桌折叠拼凑在一起,案上密密麻麻摆了燕窝、莺嘴、鸽蛋、鹌鹑、羊羔、熊掌、驴皮、鹿尾、花鸭、酱鸡、鹅肝、兔脯、黄鱼、白鳝、锦鲤、虾仁、蟹黄等物,无论天上飞的,抑或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到了厨子手里,扒、溜、炒、炸、烩、煎、熬、煮、烹、烤,神手匠心,最终呈出色香味齐全的佳肴。
乾隆帝见膳桌上列山灵、陈水陆,足可见底下人用心了,不由点了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就眼神示意太监李玉,端了一碗太子参炖鹌鹑到近前,?了一颗鹌鹑蛋吃。
陈辉祖一直候着,眼见乾隆帝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心下满足,就冲着旁边的和珅咧嘴一笑。
和珅赖得理他,匆忙从小太监手里取了各地官员送的贺礼,然后悠悠送到乾隆帝面前。
乾隆帝顺手接了礼单,缓缓展开洁白如玉的泥银纸,只见上头黑墨写道:“湖广署四川总督贡黎椒手串一百串、黎椒荔枝一百颗
、黎椒挂珠一百盘;广东总督李待尧贡象牙朝珠五十盘、蜜蜡斋戒牌五十个、花扳指套五十个、象牙扳指五十个;河南巡抚徐绩贡缎袍宁绸袍杭绫四百端、貂皮乌云豹银鼠皮二千一百张;湖北巡抚陈庆寿贡洋磁小刀三十六把、海龙帽沿五十副、象牙火镰包三十六个;江苏巡抚萨载贡各色二则四则袍缎料、四则五丝缎袍料、绸褂料三百六十件.......”
乾隆帝看礼单不薄,不由心花怒放,道:“他们倒是有心!”赞罢,又向低头不语的两江总督陈辉祖道:“朕先行一步到了苏州,明日,还有几位宫嫔要驾临苏州,陈大人可要提前预备着!”
陈辉祖登时下跪,头点向地,道:“微臣领命!”
乾隆帝不再理睬,只是饶有闲心地品尝美食,顺便拿眼睛溜了一圈新建的苏州行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