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春去春来,不知不觉已是乾隆43年的冬日光景了。
北风肆虐,雪花飞扬,风与雪糅合在一起,席卷了人间三日三夜,给大地盖上了厚厚几层白毯。
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门子眼尖手快,快快搬了脚踏上去,又恭顺地掀开帘子,亲眼看着狐裘华服的主子出了车厢。
沈复下了马车,随便问了小厮平顺两句,就大步流星跨过门槛。过了正厅,沿东走了有几十步,拐弯后是一条南北甬道。此时雪已经停了,甬道上稀疏有几个人走动。
其中有一个丫头叫红蕖,现在厨房当差,眼下,她手里正提着一个食盒,慌慌赶路。
沈复有意逗一逗她,就摆了摆手,传唤道:“唉,这是要送到哪里去?若是要的人不急,何妨先送到我那里去?你不知道,我在书房枯坐了半天,肚子里空空的,都快打饥荒了!”
红蕖见他精神饱满,压根不像饿了半天的人,就叹了口气,道:“今儿一早,府里陆陆续续有好几门旁支近亲登门,全赶着去乐寿堂给老太太请安。上房的妈妈们见忙不过来了,就支使我们小的东奔西跑,这时候,我手里正摊着活计,三爷儿就别逗我了!”
沈复紧紧盯着她的小脸,不悦道:“你这丫头,我只问你这东西是谁要的,你没事和我扯这么多做什么?”
红蕖垂头丧气的,答道:“这芙蓉糕是大小姐指明了要送去的,若是送去晚了,大小姐那脾气,三爷儿也知道的,我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算我求求三爷儿了,可别跟我闹了!”
沈复听说提盒里的糕点是要送给大堂姐沈雪晴,顿时打消了半道截胡的念头。
疑惑着挠了挠头,沈复呵出一口冷气,问:“是不是为了晴姐姐隔日出阁?不然,怎么一窝蜂来了这许多人?”
“应该是吧!”
北风卷雪而来,红蕖嘴里喝了口西北风后,隐隐感受到冷意袭来,不由抖了个机灵。
四处张望一下,见同行的人快走光了,红蕖忙道:“太太、小姐们全在乐寿堂陪老太太说话,这时候,我也要赶着将芙蓉糕送过去,三爷儿左右是闲着,何不去凑个热闹?”
沈复笑意如春:“今日,贾师傅当堂布置了几道作业,若是拖到明日,唯恐中间有遗忘的地方,招惹老爷呵责,所以还是现学现做得好!”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可他眼光一闪,又突发奇想地问了句:“对了,你在老祖宗跟前走动时,可听说今日来的女客里头有位陈姑娘?”
红蕖挤眉弄眼想了想,眼里最终放射出一点光亮来。
“我身份低,还不够格去老夫人面前露头露脸,不过我在屋外与冷香说闲话的时候,倒是听冷香说了一点!”
沈复听了,心里大喜,迫不及待地拽着红蕖的袖口,问:“冷香都与你说什么了?”
“冷香其实也没说多少,只是向我抱怨,今日府里客多,里头有些伺候不过来,还说她一早上端茶送水,累得腰酸背疼,几乎不想动弹,还说.....还说有位陈姑娘跟着亲娘进府来,老太太见了母女俩,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对那陈姑娘赞不绝口!”
“芸姐儿就是厉害,这才见了老祖宗一回,轻易就入了老祖宗的眼!”
沈复放声一笑,率先走在前面,昂首阔步朝乐寿堂的方向去,全然不顾红蕖满脸惊诧。
“走,我与你一道去乐寿堂给老祖宗请安,顺便也见见晴姐姐!”
红蕖双眼圆睁,傻傻站在三寸深的雪地里,严重怀疑自己是幻听了,明明有人刚才一上来就说要回书房做作业,可才过了不足半刻钟功夫,又变了卦要跟自己一起去后院。
揣着满腹疑问到了后院,红蕖还来不及问一问沈复的心理变化历程,沈复却因听见抱厦里欢声笑语,抢先一步登上汉白玉石阶,又几个箭步冲到门前,抬手掀开胭脂红湘妃竹暖帘。
缓步进去,迎面是八扇槅门,上头雕着百福百寿纹路。槅门顶部两边挂着琉璃灯,琉璃灯正下方是两个高几,高几上摆着富贵竹,寓意花开富贵,竹报平安。高几下首是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盆水仙,两尊青花双耳瓶。高几边有一洞门,洞门挨墙的地方摆着一溜含苞待放的兰花。
沈复素来喜欢兰花,当下多看了几眼,听见暗间里笑语喧然,才匆匆收了心神,朝里头走。
暗间东西角落各架着一个火盆,炭火此时已烧得十分旺盛,使人一进去如沐春光。
沈复一眼望过,阁里华妆璀璨,鬓影衣香。
沈母稳如泰山,居中坐在沉香木贵妃榻上。大伯母周氏、二伯母吴氏分坐在婆婆左右下首,随同有大伯父的妾室林姨娘、顾姨娘,二伯父的妾室蓝姨娘、洪姨娘。陈氏挨着吴氏坐在青檀木雕凤椅上,随同有容貌俏丽的马姨娘。大堂嫂潘翠莲、大堂姐沈雪晴、二堂姐沈雪沅、妹妹沈雪茹坐于左边,几个宗族女客连同金氏母女、严氏母女坐在右边。
沈母瞧他进来,心里喜欢得紧,先于众人开口道:“满屋子人等着瞧你的俊模样呢,快坐到祖母身边来!”
沈复口中应了一声,匆匆与坐在末尾的陈芸交换了眼色,然后大刀阔斧地坐到了祖母身边。
刚一坐定,沈复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听沈母念叨自己:“老身这个孙子呀,是越长越俊秀,越大越聪明,赶明儿成了家,出将入相,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吗?”
沈复听得心虚。
陈氏心里也虚,赶紧道:“老太太可千万别夸他啦,您老人家都不知道,自从今年开春以来,老爷有多少次当着我的面骂这孩子蠢笨,还说这孩子脑瓜不开窍,人家下笔成章,落字千言,他抓耳挠腮半天,最后也写不出半篇像样的文章来!”
沈母最容不得别人说沈复的不是,当下听了陈氏的话,就微微有些不高兴,整张笑脸顿时凝固。
“不是老身看不起你老爷,他三天两头地说复儿蠢笨,可他自己又有多大出息?不过是在外头当了个狗头军师,给人摇摇鹅毛扇,总也没见他干出什么光前裕后的大功绩来!”
周夫人、吴夫人听了,全呵呵笑了起来。
陈氏也笑了笑。
沈母见媳妇们全笑了,不由会心一笑,然后停顿了一会子,又突然话锋一转道:“再说了,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复儿虽现在还不成器,但老身比你们当中任何人都清楚,这孩子不过是外表呆傻一些,心里其实明白着呢,也是存了上进的心思的!”
周夫人素知婆婆偏疼沈复,连忙刻意逢迎:“老太太说得是,咱们复儿天资聪颖,领悟非凡,虽说现在没有什么成就,可谁能担保不是潜龙在渊,将来一鸣惊人呢?”
吴夫人匆匆瞥了眼长嫂,心里飘过一阵阵轻蔑后,也随声附和道:“是呀,复儿已经够聪慧了,外加一个心灵手巧、聪明懂事的孙媳妇,老太太还担心咱们他不往正道上走?”
“孙媳妇?”
沈母满眼疑惑地望着左右,等从长媳周氏那里得到暗示,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顿时笑开花来。
和蔼笑着,沈母轻轻地拍了拍沈复的手面,转首又望了望距离自己最远的陈芸,冲陈氏道:“听闻这俩孩子青梅竹马,情分匪浅,只不知你们姑嫂俩私下可有商定?”
陈氏湛然一笑,转头与嫂子金氏互望了一眼,才又迅速掉转过头来,面向沈母回禀。
“回老太太,芸丫头安分老实,性情平淡,我心里早属意她当咱们沈家的孙媳妇。三年前省亲那回,我就已经私下与二嫂商定,还将老太太当年送给我的手镯转送给芸儿了!”
沈母听到这一节,迅速朝陈氏手腕上瞟了一眼,果然看不见自己所赠手镯的踪影,于是面露惊骇道:“难道你们......你们姑嫂早就商定好了?”说完,又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那可真是害老身白担心一场,刚才我见那孩子规矩守礼,还想着这么灵秀的孩子将来得落到谁府里,哪成想居然落在咱们府里了,真是上苍有灵了!”
发了一阵感叹,沈母见周围人都缄默不语,便笑吟吟看向芸母金氏,道:“金夫人,刚才人多,老身就瞧了那丫头一眼,眼下,正好复儿也在屋里,何不让这俩孩子站到一块,老身也好看一看,这俩孩子到底登不登对?”
金氏听得诚惶诚恐,又见沈母纡尊降贵,态度十分平易近人,那不再灵动的眼睛里终于露出星星点点的热望。
当众站起来,金氏面向沈母福了福身,不假辞色道:“妾身鄙薄,怎敢推辞老太太的意思?”说完,微微侧了侧头,吩咐道:“芸儿,还不赶快出来,让老太太瞧一瞧!”
陈芸听了,赶紧起身离开椅袱,然后好生扶家慈归了座,才转过身来朝前走了几步,对着慈眉善目的沈母福了福身,笑道:“陈芸见过老祖宗,伏请老祖宗开慧眼!”
沈母见她规矩到位,更加满心欢喜,连忙伸手推了推看陈芸看呆了的沈复,道:“你也别歪在我身边了,快些下榻与芸丫头站到一块,让老身看一看你们俩配不配?”
沈复心里松快,刷一下从榻上走下来,老老实实站到陈芸身边,安心等候沈母观察。
吴夫人是闲不住嘴的,当下见一屋子人的焦点都在沈复身上,不由笑道:“老太太瞧呐,这俩孩子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将来若能珠联璧合,岂不是咱们沈府之幸?”
沈母听了她的话,并不多加理睬,只是一个劲打量陈芸。
因见陈芸头上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髻间插着两支珠花簪;齐眉穗下两道柳叶眉秀丽狭长,眉下卧蚕眼秋波荡漾,脸颊绯红,下颌圆润;上身穿一件松花绿折枝平绸衣,下搭一袭月白绣荷花瓣百褶裙,百褶裙下露出尖尖三寸金莲。再瞧自家孙子平头正脸,身姿挺拔,身穿一袭江.青色绣竹叶长衣,活脱脱是自己已逝老伴的翻版。
仔细端详了半天,沈母颔首,不禁赞道:“这俩孩子年貌相当,倒也是一对璧人了!”
陈芸面带羞涩,笑着低下头去。
沈复偷偷瞟了她一眼,会心笑意从眼底漫过双腮。
“想当年,他祖父也是十六岁迎娶了老身,只可惜那老货寿命不长,先老身一步去了!”想及早早辞世的老伴,沈母突然有点哀伤,“依老身看,这俩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早早成婚,未尝不可!”
陈氏听出沈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思,赶紧道:“儿媳也是这个意思,可老爷总说复儿年纪还小,总要过了及冠之年,等考取了功名,仕途安稳,才好娶妻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