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政变的规模远比杀马士英那一次还要大,位于菜市口的刑场,一天就斩杀了在江南都颇有名号的少壮才子,复社士人一百三十七人,昨夜在搜捕中滥杀的人不知道多少,而且南京城中的搜捕也并没有停止,杀戮还在继续。
从量观上,活跃的江南文坛被干掉了三分之一还多!更值得讽刺的是,曾经东林创始人,大儒顾宪诚的孙子顾聂,东林七君子的遗孤黄宗羲,也都在这场政变中遇了害。
东林创建初衷是好的,在阳明心学被滥用的大明后期,他们试图以自律的理学来重整文坛,对抗魏忠贤的暴政,可当之前那些敌人一一被从眼前剔除,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后,作为江南大地主利益代言人的东林党却也堕落到了和之前他们鄙夷的阉党一模一样,顽固守旧!毫无下限!为了保护到手的既得利益可以不择手段,残暴的令人发指!
曾经理学家所遵从的一切天理规则,都被当政的东林所抛弃,东林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东林了!
不过这一场政变之后,最惊忧,也是最愤怒的,却是一个红头发红鼻子的老外。
黄昏时分的菜市口刑场,成群的乌鸦依旧漫天飞舞着,发出凄凉而难听的嘶鸣声,昨夜搜捕中,不少复社官员的家人都被砍杀,侥幸没死的也惊恐的躲了起来,没有人敢来收尸,曾经的风流名士被斩首后的尸身就那么狼藉的扔在地上,招惹来漫天的苍蝇,满是血腥的首级更是灯笼那样挂在杆子上,残忍的宣示着东林当政的权威,被风吹拂中,一滴滴猩红不断滴落下来,浓郁的腥风令人几欲作呕。
就在负责看守的禁军都懈怠的捂着鼻子躲到一边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杀的人太多自己也怕,冷不丁吓得一个激灵,禁军头目是猛地拔出刀来,恐惧的眺望了过去。
不过夕阳下一阵香火缭绕,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却是个穿着红白披风,胸口戴着个硕大银十字架的洋和尚摇晃着手中香炉,口中念着听不懂的洋经晃悠着走过来,估计这洋和尚还是个方丈级别,跟在他背后,还有几个同样拎着十字架低头念经的小洋和尚,再往后,则是一大群挑着担子的明人苦力。
“哪儿来的藩鬼,刑场重地,快滚!”
这年代可不是老外到处吃香的时候,举起刀,禁军头目是毫不客气的叫骂了过去。
听着他的骂声停下了步伐,这些洋和尚却没走,而是在后面跟着念经的小洋和尚中走出了个红鼻头,顶着那股子难闻的血腥气艰难的走到前面来,却是从怀里摸出一大锭亮晶晶的银子,塞到了那个禁军头目的手中。
“大学士钱大人托我等来,今个,毕竟不少也是钱大人门生,求将军行个方便!”
有钱谦益的名头,还有银子在手,也正好被血腥气呛的腻歪,这禁军头目倒是没多事,干脆挥了挥巴掌让自己人散开,旋即又是生硬的嘀咕一句。
“好生收拾着!”
“是!是!将军放心!”
市侩的点点头,回身对送葬队伍挥了挥,可刚走过了那些禁军把守,柯恩那张苍白的老脸就阴沉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惨状,他的心头简直在滴血,不仅仅是和这些复社士子的私人交情让他感觉悲痛,更是因为他说服荷兰东印度公司,耗费大力气才扶植的南明,他的多少心血,都在这一趟浩劫中化为乌有。
可以预见,南明的内战已经不可抑制的将要打响了,就算这万分之一几率,南明内战没打响,北面那位主儿也决计不会放弃眼前的机会!满是颤抖,将前几天还在和自己讨论积累莫返之害的黄公子首级取下,柯恩忍不住再一次重重叹息一声。
南京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次的确是受钱谦益所托,抬来了一口黑檀棺材,却是用来收敛一个女人的,剩余的尸身,这些新教会士也没那么多精力去挑拣,只能是一个脑袋配上一个身子用布包裹上,草草的抬出去,在禁军不耐烦的催促中,终究遗落了几个脑袋寻找不到,也只能挑着收拾好的先行撤离了。
现实总是带有着几分黑色幽默,这一次,算的上新教传到大明后最辉煌的成就了,能为如此多的明帝国官员名流举行葬礼,而且还是埋葬在教会墓园中,远方而来的教童拉响着凄凉的小提琴,大主教在画着十字做着弥撒,柯恩爵士却是把那一套牧师服装脱了下去,重新换回了他的黑色旧西装,戴上了爵士帽,拄着小拐棍,默哀的看着一具具尸身入土,看着他在东方的努力与希望被埋葬,许久,他方才发出第三次的深沉叹息。
“准备马车,离开南京,去福建吧!应该和那儿的唐王殿下接洽一下了!”
转身走向马车,上车之前,这位纵横商战几十年的老头子又停住了脚步,扭过头去,语气却带了一丝丝的悲观,更加急促的对自己的仆人吩咐起来。
“另外带急信回欧洲,带给太阳王路易十四陛下,如果法国再不对英伦三岛上那些海盗与叛教者们动手,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说完这些话,这个倔老头是终于登上了马车
剧变打碎的希望,还不止荷兰大股东一人的。
东林虽然堕落了,可多年的党争经验,依旧让他们做事滴水不漏,就在东林诸公与张溥当庭相辩时候,其实已经有一支锦衣卫缇骑带着圣旨,直奔着九江大营而来了。
传旨的还是个勋贵,宁波侯赵睿宗,这头正愁难以应对九江对岸北明传来那越来越沉重的军事压力,得到应天方面回应,正在江东大营的史可法简直是欣喜若狂,想都没想,直接亲率卫队出来迎接,而且将一行使者亲自迎到了自己的中军大帐篷中,召集诸将领,听候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首辅大学士史可法督师鄱阳,在职期间多有建树,劳苦功高,今北虏压境,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得不查!然群臣乏议,朕束手无策,故尔急招大学士东还应天,以商讨听应对之策!钦此!”
东林这很有策略,没有图穷匕见一见面就拿下史可法,反倒是先夸奖了一番,然后以咨询的名义,邀他回应天,这正好完全琢磨透了史可法的心里,作为一个文臣宰相,史可法的最高理想也不是在外督师,居中策应,协助皇帝处理天下大事才是他的菜。
不过史可法毕竟是史可法,领旨之前,他还是担忧的抬起头问道:“宁波侯,军不可一日无将!现在北兵进军神速,此危急之时,老臣若东行,和人为帅?”
“史大人无须忧虑,先生们早已想好,由参军事陈子龙陈大人与监军太监田汾公公暂代帅印,招史大人东归,不过是先生们咨询前情,运筹纲要而已,商议毕,还需要史大人再回前线,为朝廷抵御外辱,大人可不必挂怀!”
一张萝卜那样修长的脸笑的很是人畜无害,赵睿宗一席话,也算是解开了史可法心头最后一点疑虑,他是真怕将军权交给空降过来,啥都不知道的赵睿宗来掌管,他再做出什么出格事儿来,让久跟着他的陈子龙来掌军,他无疑是更加放心,松了一口气,史可法是重重磕头,伸手高举起来。
“老臣接旨!”
双手接过明黄色的圣旨,交给了身边亲兵好生保管着,在宁波侯赵睿宗笑眯眯的注视中,史可法又是主动的将帅案上代表兵权的符节,大印与尚方宝剑取了出来,抱在一堆,伸手就要递给赵睿宗。
然而,这功夫,剧变却是发生了,忽然间,枪火的爆裂声猛地在中军中响起,满是不可置信,宁波侯惊骇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爆发出的那个硕大的血窟窿,紧接着惊骇的抬起头,又转向了史可法。
哗啦啦的声音中,跟着赵睿宗来的锦衣卫缇骑怒骂着猛地拽出了短火铳与刀子,可如此近距离,刺刀比这两样玩意好使,也是在他们猝不及防中,两边帐篷外寒光闪闪的刺刀狠狠地扎进来,一阵阵爽利的刀锋入肉声中,十二个锦衣卫被捅倒了十个,剩下两个也在恐惧的求饶中,被冲进来的九江军锐士捅死在地。
“史可法,你,你要造反不成?”
左手捂着伤口,右手哆嗦着指着史可法惊呆了的脸庞,赵睿宗就跟割断喉咙的鸡那样,嘶声竭力的叫骂着,可旋即,他是直接变成了死鸡,急急匆匆闯进来,刚上好的短火铳的照磨官侯朝宗对着他脑门又是狠狠一枪过去,噗嗤一下,脑袋多了个血窟窿,这宁波侯软软的倒在了一边。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到现在,史可法才终于醒过神来,满是愤怒,他是呼啦一下子抽出了尚方宝剑,直接指在了侯朝宗的喉咙上,怒不可恕的嘶声咆哮起来。
“中军截杀朝廷钦差,你们难道要反了不成?”
东林的钦差上午出发,张溥脱身后,最迟也得后半夜才发出消息,论时间,怎么都是东林赢了,可高弘图等大佬却漏算了人的因素,赵睿宗是勋贵,养尊处优,吃不得路远的苦,走走停停,可复社拼的却是命,出发的信使跑死马的向前飞奔,十二个小时要命的时间,居然被抢了回来。
满是悲愤,复社的小将侯朝宗猛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却是悲鸣的磕头起来。
“史大人,不是下官反了,而是东林反了,五天前,高弘图姜曰广一群乱臣贼子发动兵变,劫持了陛下,满城搜捕我复社中人,据说黄宗羲大人,顾聂大人都已经遇害了,听说他们还杀了前北朝东印度公司的大掌柜的洛宁洛大人!这个混蛋是要诓您出大军,然后再谋害于您啊!”
一瞬间,史可法就感觉自己犹如被一口气灌下去一大坛子高度酒那样,一下子头晕眼花,向后踉跄的倒了下去,眼看着这一幕,陈子龙等复社臣僚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那样,惊骇的大叫拥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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