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养神峰进行本年度选徒之前的最后一次思祖,弟子们的修行成果得到确定,十五天之后,他们将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有些人可能终生再没有重逢的机会。
养神峰心平气和的氛围暂时中断,僻静的林地里到处都有互相告别的人,甚至有人失声痛哭,与选徒无关的新弟子们对此不屑一顾,总是躲着老弟子走路,心中暗下决定自己将要离开养神峰的时候绝不会如此失态,哭哭啼啼的,哪有修行之士的样子?
其实老弟子们前两年也是这么想的,事到临头,情绪却不由自己控制。
思祖日的当天下午没有功课,野林镇八名少年聚在半月林,也要举行一次小小的告别仪式,在大良沈休明的强烈要求下,芳芳没将小青桃带来。
“就是野林镇,没有外人。”大良站在巨石之上,他今年十六岁,在伙伴们当中年纪最长,却是第一次以老大哥的身份说话,他知道这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有人叫咱们魔崽子,有人说咱们运气好,不管怎样,我为野林镇所有人感到骄傲。”
大良眼中闪烁着泪花,大家初时感到可笑,可是一想到大良的弟弟,所有人都生出同样的伤感。
大良指着伙伴们,挨个介绍修行成果,没用小名,“秦凌霜,豁通泥丸宫未度天劫,在女弟子当中仅次于宫邈。”
芳芳害羞地笑了,习惯性地抬手在嘴前遮了一下,“你忘了程嘉,她可是天劫圆满。”
“她是四年期弟子,多待了一年,不算在内。”大良豪爽地一挥手,眼中的泪花消失了,“你为咱们野林镇争气了,有两个所谓的道门之女,之前吹得挺厉害,最后修行成果却不如你。以后也不要被她们撵上。”
众人鼓掌称赞,芳芳只是笑,不再多说。
“慕行秋――还是叫小秋哥吧。”大良比小秋年长一岁,可是多年来已经叫习惯了,“第一个豁通三田,天劫圆满稍微晚了一点,算是和申己打了个平手,野林镇最大的骄傲非他莫属。”
大家的掌声更加响亮,小秋咧嘴微笑。
“沈昊,也是豁通三田天劫未度,说实话,我觉得你还能做得更好一点,应该是天劫圆满才对。”
沈昊不服气地抬头看着大良,双手叉腰,大声说:“别着急,胜负还没见分晓呢,小秋哥,咱们打个赌,度天劫你比我早,可是凝气成丹我会比你快。”
“对,就要这股劲儿!”大良高兴地火上浇油,“拿什么当赌注?”
一群无家可归的少年,当然没啥值钱的物件,沈昊想了一会,“赌一枚铜钱,就是李越池留下来咱们一人一枚的铜钱。”
“好,就赌这个。”小秋的兴致也上来了,这一刻,他甚至忘掉了幼魔的隐患。
“慕飞黄,豁通下丹田地劫已度,成果也不错。”大良继续介绍。
慕飞黄微微一笑,自从告密一事被小秋发现之后,他就变得少言寡语,老实了许多。
“管金吾、赵大易,豁通下丹田地劫未度,已经超过了一般弟子,起码比我强。”大良叹了口气,管、赵两人嘻嘻而笑,他们对自己的成果还算满意,已经决定留在养神峰继续修行,争取未来两年之内能进入老祖峰。
“沈通幽、沈休明,一对难兄难弟,勉强洞开七窍,没给野林镇争光,但也不算丢人吧?你们必须记得,同年一百四十来人,还有五十多人成果不如我俩呢。”大良说到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抬手挠挠后脑勺。
沈通幽红着脸叫道:“我要留在养神峰,明年就能豁通三田!”
大良又叹了口气,“不管是去老祖峰,还是留在养神峰,咱们都是野林镇的人,亲人没了,咱们几个就是一家人。现在再也没人能说野林镇的魔崽子纯粹是走运了,有道根是走运,修行更快难道也是走运?”
“不是!”几名少年同声叫道。
“你们以后都是庞山道士,没准还能当上首座什么的,可我不行,我天生就不是修行的料,我也努力过,没成功,能洞开七窍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大良没办法不想起弟弟,如果二良还在,修行成果一定名列前茅,他忍住不说,声音却有些哽咽,“我要去致用所当普通人啦,可我不会忘记你们,今后不管去哪,我都会跟认识的人说,‘我有一帮兄弟,哦,还有一个妹妹,是庞山道士,你们可别惹我’。”
众人先是大笑,不知道谁开的头,突然全都哭了,大良哭得尤其厉害,可他仍然忍住不说弟弟的名字。
最后还是大良最先止住哭声,跳下巨石,拉着小秋和沈昊的胳膊,来到芳芳面前,“你们三个就要去老祖峰了,小秋哥是禁秘科,沈昊是戒律科,芳芳是诵经科,我知道那边的规矩肯定更多,可我希望你们能经常见面,不要生分了。”
三人郑重地点头,芳芳眼里还闪着泪花。
大良将小秋推向芳芳,拉着沈昊走到一边,严肃地说:“可也别见得太频繁了。”
沈昊脸一红,“你管得可真多。”
“我是怕耽误你们修行,而且,我也就管这一次,以后想管也没机会。”大良笑着说。
沈昊向正在低声私语的小秋和芳芳看了一眼,无奈地说:“要说见得太频繁也是他们俩。”
“他俩虽然没拜堂,但是有夫妻的名份,当然可以总见面,天天见才好。”
沈昊撇撇嘴,“凡缘是要斩断的,道缘也不长久,你还想让他们……算了,这不关你事,也不关我事。”
野林镇的聚会结束,养神峰的离别情绪还在延续,唯一保持无动于衷的是那几名道门子弟,对申己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有一次,他在集中存想课之前走到小秋面前,施以道统之礼,自从两年多以前道歉之后,第一次向小秋开口说话,“慕行秋道友,希望能在五行科见到你。”
“会再见的,不一定是五行科。”小秋平淡地说,他从未忘记二良的死亡,但他将仇人确定为申庚,不会转到别人身上。
还有两年,申庚就将结束思过。
申己走后,大良低声说:“虚伪的家伙,他巴不得你进禁秘科,这样五行科第一轮就会选他,我听说他只认五行科,甚至愿意在第二轮入选。”
小秋又一次心生犹豫,他喜欢五行科,喜欢斩妖除魔的生活,最关键的是,五行科首座申继行看上去是个好说话的道士,不会轻易对徒弟使用控心术。
幼魔仍是小秋的心头大患。
可他已经做出承诺,不能再改口了,林飒非常喜欢这名弟子,杨宝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过特殊照顾,林都教偏向慕向秋却是人所共知。
最后半个月,五行科仍未放弃对小秋的争夺,杨宝贞破天荒地与小伙多说了几句话,“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弟子,但你不适合禁秘科。”她的声音非常诚恳,小秋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杨都教。
“禁秘科的确最了解魔种,但他们只是研究,不是面对面的厮杀对抗。即使有一天你找到彻底消除魔种的方法,实施这一方法的也是五行科道士。”杨宝贞没来由地加上一句,“李越池就是死在魔种手中。”
“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小秋说,虽然非常遗憾不能进入五行科,但是能与申家保持距离,也算是一种补偿。
“出尔反尔?是啊,大家都不喜欢出尔反尔的人。”杨宝贞终于放弃劝说,最后的语气却有些意味深长。
乱荆山的都教孙玉露没有参与争抢,只是有一回上课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对小秋说了一句,“无论怎样,乱荆山都欢迎你。”
小秋知道,乱荆山绝不会欢迎幼魔,他已经无技可施,甚至做好了准备,一进禁秘科就向首座坦白真相,左流英曾经有过幻想妻子的经历,没准能理解他的处境。
因此,选徒终于开始的时候,小秋如释重负的感觉比所有人都要强烈。
选徒仪式从年初开始就在影响弟子们的生活,整个过程却非常简单,近二百名三年期及以上的弟子当天下午在思祖厅集合,坐在蒲团上,面对那座巨大的铜钟。
十几名都教一字排开,林飒是主持者,先带着弟子们念了一遍思祖经,然后拿起一根手柄极长的木锤,在铜钟上轻轻敲了一下。
钟声低沉,在思祖厅内回荡,钟身突然像镜子似地显现出一个人形,庞山宗师宁七卫端坐,吟诵一遍训徒十诫,随后消失。
林飒宣布选徒开始,拿起木锤又在钟上敲了一下。
今年排序第一的是禁秘科,首座左流英的形象出现在钟身上,大多数弟子都是第一次见到他,虽然耳闻已久,还是对那副年轻的容貌大吃一惊,只是不敢开口议论。
小秋面对铜钟,预先演习向首座坦白的心情,发现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对左流英仍然心存警惕,一丝也没减少。
左流英目光低垂,好像对这次选徒极不开心,等了一会,从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传来一个女声:
“秦凌霜。”
手持长柄木锤的林飒愣住了,坐在蒲团上的芳芳和小秋愣住了,全体弟子都愣住了,禁秘科看中的弟子明明是慕行秋,怎么叫出另一个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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