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接到蓝海那边的电话时,宋知意在练琴。
隐约的琴音隔着门传来,开始两个小时是正经的练习,后面变成了即兴演奏,现在是从《玛丽有只小绵羊》到《小狗圆舞曲》到《钟》的钢琴曲串烧。
清悦的琴声像是背景音乐,配合通话里听到的消息,助理有种身处黑色喜剧的荒诞感。
宋知意没事的时候,能在琴房里消磨掉一天的时间。
助理知道她练琴不喜欢被打扰,但总有些事不能推后处理。她敲了敲门。
里面的音乐声停了。
“进来吧。”
助理听到回应,推开门。
宋知意喜欢白色,家里的装修也大面积使用,讲究简洁宽敞。这间琴房是最过分的。
雪白干净的墙壁,纯白的大理石地板反着光,象牙白的钢琴立在房间中央,窗帘被风吹动,阳光洒落在宋知意身后,也是明亮的白。
她坐在琴凳上,回过头来,柔顺的黑发从肩头滑落,散在白色的睡裙上,唇间淡淡的樱红是唯一鲜活的颜色。
洁净到压抑的房间,宋知意待在里面,却严丝合缝地合衬,整个画面有种纯粹无暇的美。
助理见惯了,还是有被晃到眼睛。
“是有什么急事吗?”
助理回过神,听见温和的询问,想了想,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还是从源头说起:“是宋志高,他又去蓝海闹事了……”
宋知意听闻,并不意外。
她知道上次给这个便宜弟弟的钱差不多花完了,也是该这段时间上门。
她不是很把这事放在心上,低下头去抚摸黑白琴键:“我会联系他的。你问问今天蓝海值班的保安和前台都有谁,给他们工作添麻烦了,回头送份赔礼吧。”
这些事助理都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今天不一样。
助理艰难地说:“还不止,知意姐,前台说宋志高来闹的时候,不巧碰见小孟总和她朋友过来,两边起了冲突,小孟总让保镖把他的腿打断了……”
一记重重的琴音突响。
助理蓦然噤声,看着失手的宋知意。
她在钢琴前静静地坐了几秒钟,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她受伤了吗?”
“啊?宋志高吗?”助理跟在她后面,不确定地重复,“他被小孟总的保镖打了一顿,腿断了,现在应该……”
“不是问他。”
宋知意打断她的话,“小孟总,她有受伤吗?”
助理跟在她身边也有两三年了,第一次见永远温温柔柔的老板这副模样,扫过来的眸光尤其冷然,像是掀开轻薄柔软的雪纱后,露出了底下暗藏的刀锋。
助理难免紧张起来:“应该没有吧,前台没有提……”
如果有就是出大事了,不可能不说。
宋知意心里也明白,却依然放不下心来:“我去换件衣服,你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过去。”
“哦、好……”
助理看着她关上卧室门,急忙拨了电话出去。
*
孟熙几人现在肯定不在蓝海了——在医院。
宋志高腿断了,过来治疗。孟熙呢,她说到做到,是过来赔钱的,顺便等宋志高的“家属”过来。
她身边还站着警察、两位打人的黑衣壮汉、小朱和紧急请来的律师。
韩逾明没在,被她赶去陪相亲对象了。
宋志高这事说来有点好笑。
孟熙放狠话归放狠话,她知道韩夫人给自己儿子请的保镖肯定是有分寸的专业人士——比如打人能让对方吃足苦头,又验不出什么伤。
宋志高的腿是他挨完打,逃跑时自己在大门口的阶梯摔的。可能是缺德事干多了,摔的时候角度不好,后果也格外严重。
警察过来一看,普通的纠纷变成刑事案件,就不能轻易了事了。
孟熙调出蓝海的监控,里面的事情经过很清楚,是宋志高来闹事,然后先“意图伤人”,两个保镖出手属于正当防卫……孟熙坚持这么说,哪怕防卫过当也是正当防卫。
而且两个保镖确实没有给宋志高造成特别严重的□□伤害,他的伤都是自己摔的。
等看完监控,小朱找的律师也到了。
孟熙是绝对不可能为教训这么一个东西,把自己送进警察局的。
宋知意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气氛凝重地聚在手术室前,只有孟熙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翘着二郎腿划拉手机,手边放着小朱给她买的饮料。
她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孟熙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到宋知意,顿时一收手机站了起来。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小西装,衬衫服贴地扎进高腰长裤,微卷的长发用宝石扣发带束起,明艳干练,又在细节显出矜贵,端起范时看着格外不好接近。
但宋知意一看她这样,就莫名忍不住笑意。
宋知意走近了。
孟熙瞥她一眼,似乎没把这个受害人家属看在眼里,嘴上“道歉”:“真不好意思,宋小姐,把你弟弟给打了。”
其余人纷纷为她的嚣张侧目。
宋知意却微微一笑:“家教不严,让孟总见笑了。”
顿时把紧张的氛围变成“吃了吗?”“吃了。”的寒暄现场。
这话怎么接都有点奇怪。包括孟熙在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宋知意恍若不觉。
她见孟熙完好无事,就放下心,去向警察了解情况。
宋志高的手术结束,被推出来的时候看见宋知意,登时激动起来,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因为麻醉的后遗症,嘴巴有些不利索,含含糊糊的。
宋知意问:“我去和他说两句话可以吗?”
她是家属,宋志高看起来也想和她说话,当然没什么不可以。
宋知意进了病房,过了会儿,她出来对等在这边的警察笑笑:“警官,我弟弟想要见你。”
警察进去了,没待到十分钟就走出来,古怪地扫了她一眼。
受伤时还口口声声要去告孟熙的宋志高放弃“追究”了,承认全是自己的问题,甚至医药费都不准备要。
当事人这么表态,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孟熙喊来的律师也没用上,和警察一道离开了。
孟熙没动。
她让两个保镖回车上呆着,又把小朱支去买水。
病房前的过道只剩下两个人,她问宋知意:“你跟他说什么了?”
宋知意说得轻描淡写:“他脑子不灵光,但胆子不大,吓唬吓唬就听话了。”
孟熙可不觉得一个几次三番上门闹事勒索的人,胆子会小到哪去。
“多管闲事……”
孟熙嘟囔一句,见宋知意看过来,也不打算改口:“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事,给点钱打发他而已。”
她等着宋知意生气,宋知意却只是妥协:“那就当我是多管闲事,见不得孟总吃亏吧。”
她的语气温柔无奈。
孟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狐疑地说:“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教训他吧?”
为了她?
宋知意一怔,忽然弯起唇角,眼里笑意柔软:“当然不会。我知道,孟总只是为了蓝海的形象着想。”
孟熙:“……”
宋知意的语气很真诚。
孟熙没有证据,但她就是觉得,宋知意在调侃她。
孟熙微妙的心虚。
当时她喊保镖打人,有一半确实出于被挑衅的怒气,想让宋志高吃个教训,少来她的地盘撒泼。另一半……
宋志高骂得太难听了。
宋知意固然是她的对头,但也是给公司创造利益的优秀员工。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要在她珍藏的艺术品上糊泥巴,孟熙火气大得自己都没预料到。
但……宋知意真的是属于她的“艺术品”吗?
孟熙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心烦,觉得自己留下来扯七扯八的也着实无聊。
有什么好聊的。她说:“既然没事,我走了。”
宋知意却拉住她:“等等孟熙,你的手怎么了?”
“啊?”
柔软的手掌贴在腕骨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孟熙突然被她扯住,吓了一跳,整个人反应都有些迟钝。
她莫名心慌,赶紧把手抽出来,瞟一眼手背上的血痂,直接用手去揭了:“还不是你那个弟弟挠的,算了,小伤口……”
小伤口被她这么粗暴地一弄,又开始流血。
宋知意没来得及阻止,眉心一跳,抿抿唇说:“还是消下毒吧,你知道他挠你之前碰过什么?”
孟熙被她这么一说,感觉浑身都不对劲了。
宋知意去问护士站借了医用酒精和棉签。
她们找了排附近的座椅坐下,孟熙要自己来,被宋知意避开,用棉签沾了酒精往她伤口上按。
再小的伤口沾酒精也会刺痛,孟熙嘶了一声,合理怀疑她是打击报复,抬眼看向对面,却只能看见宋知意垂着眼睫,安静专注的模样。
她的手被宋知意捏着,肌肤上酒精挥发带来凉意,清理之后,被妥善地贴好创可贴。
这感觉太奇怪了。孟熙立刻抽回手。
她瞥见宋知意白嫩的指尖有一抹鲜艳血色,应该是刚刚不小心沾上的。
正要提醒,就见宋知意抬起手……含进了嘴唇里。
孟熙:“……”
孟熙:“………………”
她一个激灵站起来,如果是猫,这会儿应该从天灵盖炸到尾巴尖了。
“你、你……”
孟熙磕绊。宋知意似乎也微有茫然,一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的怔愣。
……她确实不明白。
嘴里血腥的锈味和医用酒精刺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怪异得令人作呕。
宋知意从那一瞬鬼使神差,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里清醒,自己都难以理解当时的想法。
她抬眸,看着孟熙变来变去,精彩纷呈的神色,张张嘴,罕见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熙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率可能有一百八。
她看看宋知意沾着湿意的指腹,再对上宋知意静静的凝视,不明白自己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做了怪事的又不是她!
但孟熙就是冷静不下来。
像是有微小的电流四处流窜,她浑身都是麻的,又在身体的麻痹里心如擂鼓。
半晌,孟熙艰涩地挤出一句话:“你……讲不讲卫生啊……”
明明应该义正词严,声音却软得有点虚。
宋知意轻轻低下眼帘:“……抱歉。”
这种反应……这种反应更怪了!
孟熙焦躁,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反正这地方她是待不下去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深吸一口气,留下一句匆匆的道别,从这里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