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鳞人》(二十)
茂须躺在地垫上,身形是字面意义上的瘦骨“鳞”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鳞片包裹着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者,他面容苍白,但却并不憔悴,安逸与释然爬满了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那双被松弛眼皮挤得要看不见了的细眼睛里流淌着慈爱的笑意。
赶来的瑞和盘鸿都意识到,茂须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首领,你来啦。”
茂须用苍老低哑的声音笑着说。
瑞捧起他一只被鳞片完全覆盖的手:“嗯,我来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
茂须笑着,语气平缓,嗓音温和,“跟着您奔波了这么久,现在,看着大家能在这里定居,能种地、打猎,大人工作,小孩上学……老头子的这辈子已经值啦……”
茂须的儿子跪在旁边,早已红了眼睛。
瑞的神情一紧,口吻笃定道:
“是啊,生活已经好起来了。”
“嗯,嗯,真好……”
茂须发出声欣慰的喟叹,又微微转脸去看儿子,笑道,“承子,你难过什么。我现在啊,临走前吃得好,穿得好,又没有遗憾,该叫‘喜丧’……”
茂承咬牙点头,含泪挤出一个笑容。
他知道自家老爷子是寿终正寝,可至亲之人即将离世,又有谁能彻底忍住悲痛和不舍呢。
“首领。”
茂须又去看瑞,这一次言语带了坚决。
“你知道……器官捐献吧?”他道。
周围的人齐刷刷一震,瑞的眼尾迅速晕红,正要开口,茂须就继续道:
“我啊,现在自愿捐献自己这身鳞……
“大家总算过上好日子了,以后开垦田地、饲养牛羊……盖房子,造机甲……处处都要能源。
“呵呵,咱们好不容易留下的技术,用起来肯定比人亲手一下一下地做事强啊……”
茂须还在说话,说着说着,声音愈发虚弱。
“自从跟着首领你上路,我这一路,也没帮上什么……现在人要没啦,剩下这具身体也能给大家伙儿做点贡献……”
瑞捧着茂须的手微微颤抖,面对一位老人临终前的拳拳盛意,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拒绝。
说到这,茂须的面色突然红润起来,另一条手臂甚至小幅度地抬了起来,放在了自己儿子的小臂上。
“老头子我就只有一个请求……
“请求首领你,在将来我家这小子结婚的时候……
“给他,和那丫头,盖个大房子……”
“爸!”茂承泪水簌簌而落。
瑞的脸部肌肉抽搐着,薄薄泪光沁在眼里,无比郑重地看着茂须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我记下了。”他道。
茂须咧开一个安心的笑容,这个笑容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脸上。
搭在茂承手臂上的那只手软了力气,老人家闭上了眼睛,在儿子的呼喊声中无牵无挂地去了。
乐声渐起,钢琴与弦乐缓缓铺底,却并非刻意营造煽情氛围,几个八拍后,鼓点也加入进来,温情的抒情旋律多出一份轻快和温暖,恰如此时的情节,令人噙泪微笑。
无词的人声吟唱里,燃烧的火焰也变得温柔。
它随风曳动,裹着茂须模糊的身影,沉默的天际因此镀上灵魂的辉光,是炽热但不灼伤人的、明亮却不刺眼的,浸满了希望与祝福的绯色光芒。
晶亮亮的鳞灰如星星落屑,飘落的轨迹似一段谱写着完整人生的乐谱,被瑞轻柔操控着落入茂承双手捧着的坛中。
鳞人们掌心送出一朵火焰,人类们闭眼追悼,朵朵焰花升空,完成这场盛大的悼念。
次日,卡特博士与盘清拿出这段时日的研究成果,宣布此处可以长久定居。
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
鸟群急速拍打着翅膀飞远,枝叶“唰唰”摇动,不多时密林深处就冲出一队鳞人。
他们没被鳞片覆盖的那些肌肤黝黑暗沉,有的还穿着现代服饰,只是破破烂烂;有的则打扮原始,宛若野人;更有甚者,全身被鳞甲包裹着,一时分不清他里面究竟穿了还是没穿。
等镜头切至近景,观众们才从那一堆人里勉强认出哪个是燕兵。
他的象牙白机甲早被拆了,空有武力的莽夫们在翻脸后就不再吃他那一套,但随即就为此付出了代价,面对日益落后的现状束手无策,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进化后无法生育的后果在此体现,整个部落的人数越来越少,人类比起玩乐用具成了储备粮一样的存在,所有人都在绝望里变得暴躁,又因为暴躁而制造更多的绝望。
情绪状态还行的时候,这群人还能勉为其难地进行合作,狩猎野兽,但很快就因所谓的“分配不均”再度大打出手,自相残杀。
燕兵混在其中苟且偷生,眼里依然存有野心,只是跟之前的斯文优雅相比更多出一份凶戾。特写给到他时,那股溢出屏幕的阴狠看得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驱使着胯下的野兽往前跑了几步——这群人里没人懂得驯养,也没人愿意付出这份耐心,因此只用粗暴的火焰令它们屈服——燕兵来到“头目”边上,低声汇报情况,说自己发现了瑞他们迁徙的痕迹。
头目听得大喜,立刻高声公布接下来的行动。
他们当然不是要回去认错,恳求瑞让自己等人重新回归大部队,而是要去掠夺物资。
这群人迅速往燕兵指的方向跑去,迎面而来的野蛮与暴虐看得观众们纷纷皱起眉头。
乔远苏抽空看了看时间,发现《鳞人》这部影片前后剧情各有各的冲突和矛盾点,技术强横画面流畅,他和周围人的注意力始终被带着走,丝毫没注意整部作品即将进入尾声。
莫非,最后要来一场大决战?
他猜测着,而此时屏幕已经切换到了瑞那边。
瑞在做更加详细的人口普查,盘鸿挨家挨户询问大家的信息。部族里分工日渐明确,机关兽搬运着巨石,机甲切割,鳞人用火烧制……一座座房屋平地而起,不仅画面里的众人擦擦汗欣慰微笑,屏幕外的观众们也感到一阵慰藉。
房子啊!
比起简易便捷的帐篷,房子就是能让人更有归属感,也更有安定感。
在外流亡这么久,终于,又有家了。
基建工作干得热火朝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时而回头望一望那些外形略显粗糙的石屋,希望便跃上眉梢,那是对未来的期待与信心。
瑞公布普查结果,陆续颁布法令,一点一点重建秩序。
不久后,琥珀与萱草成婚。
没有教堂没有婚纱,只有灿烂热情的火焰,月光下大家围着他们唱歌跳舞,招手欢呼。瑞作为部落领袖为两位新人的结合献上祝福,盘鸿不知从哪弄了面兽皮鼓,兴致勃勃地拍打着助兴。昔日常见的婚礼祝福曲被众人唱得千奇百怪,最后演变成略带蛮荒和粗犷味道的大合唱。
直白,野性,生机勃勃。
群歌群舞中茂承被一个人类女孩撞到,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正望着琥珀和萱草笑靥如花,满眼都是欢喜。意识到撞到人后她“呀”了一声,缀着点雀斑的脸上依旧残留着兴奋,也没管茂承是谁,笑嘻嘻地踮起脚将手里的花环扣在了茂承脑袋上。
热闹的祝福仪式持续到后半夜,瑞将最后两块兽肉留给阿波阿流,悄然离去。
他静静坐在巨石上,头顶是一轮清凌凌的月亮。
有人窸窸窣窣地爬上来,瑞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
“呼啊!真开心!”盘鸿趴在石头面上,气候凉爽宜人,石面也凉快,他舒坦地发出喟叹。
瑞“嗯”了声,隔了一小会儿道:
“我问琥珀和萱草的时候,他们在明知不会有孩子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结婚。”
听他说起正事,盘鸿就坐起来。
“不是挺好嘛,因为爱。”盘鸿说,“现代……哦,灾变前也有很多丁克家庭。”
瑞点头,又道:“但自己不想有,和不能有,还是有区别的吧。”
盘鸿“嗯——”地开始沉思,瑞不管他,继续说下一件事。
“现在我们部族有四千七百五十四人,还好,三代以内有血缘关系的人类不是很多。卡特博士说只要不盲目扩大人口、强行生育,虽然进展缓慢,但总会稳定地繁衍下去的。
“现在要做的,是确保不出现近亲结合的情况,保证下一代的基因和健康。
“舒镇最近在制陶,程映发现了野生的蚕,迁徙这么久,以前的器皿和衣服都破损了,是时候尝试开展新的手工业。
“还有……”
瑞把盘鸿当备忘录用,分门别类地念叨一番。
盘鸿静静听着,瑞熟悉他,不指望他接话,说完也没再出声。
月下安静了几秒,盘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好厉害啊!”
瑞微微一挑眉梢,有点讶异。
“……没什么,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会做了吧。”
他道,“总要有人来管,来关心,而适合做这个人的刚好是我。”
“厉害啊……”盘鸿感叹,“你这家伙,感觉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了。”
面对这种话,瑞还是不太习惯他过于直白的褒奖,撇开头转移话题道:
“卡特博士说灾变前新世纪城就在努力向外探索,寻找可能存在的其他人,但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
“我们迁徙了这么远,从炎热地带来到了气候温和的地方,沿途也没见到其余人。”
“嗯~嗯。”盘鸿伸了个懒腰,“不着急,说不定哪天就遇到了呢!”
他又说:“到时候希望他们友好点,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和平建交’……不过就算发生冲突,我也肯定会冲在第一线的!”
再次见识到盘鸿从认识起就未曾变过的态度和作风,瑞微微一笑。
“那就拜托你了。”他轻声道。
夜风吹得草丛簌簌响,镜头极快地从两人的背影向远拉开,掠过欢笑的人群与篝火堆,掠过兴高采烈结伴跳舞的茂承和那个姑娘,掠过河面掠过高山,最终停在阴暗的密林。
燕兵一众的出现让放映厅里的林柔等人紧张起来,前有乐景,以袁萧的德性,他们生怕《鳞人》最后来个尾杀。
可又一想,现在的燕兵他们,还有和瑞部落抗衡的实力和资格么?
恐怕打都打不过吧?
林柔和苏酥如是想着,许双双则绷紧神经。
她觉得不能小看这些徘徊在疯魔边缘的家伙,毕竟人一旦不管不顾,什么都做得出来。而燕兵等人已经野蛮到烹煮活人,想必早已经没剩下道德和良心,做事也就更加偏执疯狂无底线。
就算他们打不过,可万一在这过程中伤害了瑞部落的人,那也是令人心痛的打击。
观众们提心吊胆,画面中故事还在继续。
茂承很快与婚礼上认识的那名女孩牵着手来到了瑞的面前,请求领袖的首肯与祝福。
女孩名叫娅卓,是人类,她母亲起初不太同意两人在一起,不是对鳞人有偏见,而只是觉得现在唯有人类和人类才能顺利生育,她家姑娘是部落里最最珍贵的女性,缺了一个都是对繁衍生息的损失。
瑞同样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最终依然同意了两人的婚姻。
“即便部落在恢复发展中,需要更多的新生儿,我也不想让个人为整个群体做出牺牲。”
他道,“茂承和娅卓已经在清楚这些后做出了决定,娅卓放弃了未来的生育,茂承尊重她,我也尊重她拒绝生孩子的意愿。”
“这是她,是所有女性应有的权利。”
瑞说服了娅卓的母亲。不久后,茂承与娅卓举行婚礼,瑞亲自聚火熔石,在盘鸿操纵机甲切割塑形的帮助下,给两人建造了一座高大漂亮的石屋。
入住当天,茂承跪趴在屋前痛哭,娅卓陪着他,向石屋旁那块刻印着“须”的石块深深鞠了一躬。
哭声中,镜头急转,燕兵等人终于攀过了高山。
他们个个面貌凶恶,宛若饿死鬼一般,眼睛散发着狠戾的狞光。
“马上就要到了……!”
领头的鳞人舔舔嘴唇,说话的语气活像野兽嘶吼。
燕兵见他急色,连忙道:“等一下,他们那帮人多,瑞还能打,我们必须得先盘算盘算。”
头目朝燕兵狠狠一呲牙,但能当上这么久的头目,他多少有点脑子。
“嗯,你说。”头目道。
燕兵眼珠转了转,恭敬低头,将自己的“计划”对头目一一道来。
哼,一群蠢货……
他眯起眼,什么绑架幼崽以做要挟,瑞一个火焰飓风就能把他们这帮人全都吞了,这计划根本实施不了。
燕兵要做的,是借着瑞的势力摆脱掉这群浑人,之后洗心革面,当众向瑞跪地求饶,痛哭忏悔。
哼哼,已经过了这么久,记忆和仇恨在大家心里淡化是必然的。到时只要他拼命哭惨,瑞作为首领,多少都会下不来台,给他一份生机。
而有了这个机会,他燕兵就有蛰伏翻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