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道:“是吗?何以见得?”
花城正要开口, 这时, 卡住了言语的裴宿伸出颤抖的手指,开始在地上写字。出于莫名的尊敬,众人都围过去看他,只见他手下歪歪扭扭写的是“战斗形态”四个字,写完之后, 仿佛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握成拳头, 一动不动了。
花城抬头,道:“便是如此了。雨师的护法坐骑, 是雨师国皇家道场门环金兽所化成的黑牛, 平日稳步行路不留痕迹,而一旦进入战斗时, 便会改变形态。所以, 这蹄印与寻常的牛蹄印形状不同,更为宽大。”
裴茗道:“鬼王阁下情报量惊人。”
花城指着地上印记, 继续对谢怜道:“哥哥,你看。”
谢怜凑过头去看, 道:“嗯,果然……这蹄印出现的突然, 想来他们遇到敌人也很突然。”
花城道:“嗯。而且这蹄印很深, 足见敌人不简单,那牛在这里以角力和敌人相对,被生生压得陷进土里两寸有余。”
二人模拟着当时的战斗场景, 裴茗也不甘示弱,道:“但到最后,双方还是打了个平手。”
谢怜道:“不错。”
四周没有血迹,也没有飘散的鬼气,看样子,他们在此撞上,又快又狠地硬对了几招,具发现对方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遂双双放弃。
花城告知,东边的东西调转方向了,一行人继续西行,只是赶路速度慢了稍许。不多时,一座甚为高大的奇异建筑出现在路边,远远一看,比其他房屋都要气派,即便坍塌了几面围墙和部分屋檐,依旧令人只能仰望。谢怜不由驻足停留,道:“这是什么地方?”
花城只瞟了一眼,道:“乌庸人的神殿。”
裴茗架着裴宿一条手臂拖着他走,道:“花城主如何得知这是神殿的?”
花城道:“因为上面写了。”
闻言,众人都抬头望去,只见这建筑大门前的石梁上,果真刻着一排斗大无比的文字。虽然经历岁月磨砺,还有一些奇怪的划痕,但也还算清晰。
然而,沉默片刻,谢怜道:“上面的确是写了,但是……”
但是这个文字,根本看不懂啊!
万万没想到,连这个也难不倒花城。他对谢怜道:“这一行文字,大意是‘太子殿下携光降世永恒照拂乌庸大地’。歌功颂德的废话罢了。哥哥你看,倒数的几个字符,是不是有两个很像‘乌’和‘庸’。”
听到“太子殿下”时,谢怜微微动容,再定睛细看,果然,这一行文字虽然仿佛小儿绘图,又是圈又是弯,夹杂着许多奇怪符号,但“乌庸”二字的形状和笔画,倒是和他所熟知的文字颇像,仿佛是某种变体。裴茗道:“花城主居然连这种失传千年的古国文字也能解读,裴某真是佩服。”
花城挑起一边眉,假笑道:“我在铜炉山呆过十年。一个月都能做很多事了,如果十年了连一种文字都解读不了,那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对吗。”
上天庭里位列前十的文神们也未必敢说这种话,作为一个武神,裴茗能怎么办呢。只能也假笑道:“或许吧。”
谢怜轻轻吐了口气,道:“幸好有三郎在。”
花城道:“我也只能大概解读一些粗浅的乌庸文罢了。如果遇上难解的,就只能请哥哥一起来推敲了。”
谢怜汗颜道:“这……这个我肯定不及三郎了。不过,乌庸国信奉的神明,也是他们的太子殿下吗?”
花城抱着手臂,道:“我认为,是。”
谢怜蹙眉思索,道:“我师父既然知道乌庸国太子,就应该也知道他飞升了。可他为何告诉我,那位太子殿下‘死了’?”
花城道:“三种可能:第一,他的确不知道;第二,他撒谎;第三,他没撒谎,乌庸国太子是死了,但不是常理上的‘死了’。”
裴茗道:“如果帝君也在这里,或许能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国家,知不知道这个人。”
花城却道:“那可未见得。乌庸国在两千多年前就消失了,跟它比起来,君吾不过是个小年轻。都隔代了。”
君吾飞升于约一千五百年前,乃是一乱世名将,后自立为王,操持了几年,圆满升仙。身为坐镇千年的第一武神,他是什么出身,早就被摸得一清二楚了。而花城所说的“隔代”,则是指天界的“代”。
如今,以君吾为尊、百位神官组成的上天庭,属于一代,而比这一代更早的,又是另一代。
正如凡间的王朝更迭,天界也是会“改朝换代”的。虽然所需时间很长很长,但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新的信徒会代替旧的信徒,新的神也会代替旧的神。
有时候,一个神的衰落,不是因为他做错什么被贬了,或是有比他更强的神官出现了,仅仅只是因为人们的生活和心思逐渐改变了,不再需要他了。
比如,一位掌马的神官,当今必然混得不错,因为人们出行离不开马和马车,谁不希望自己的马不身强体壮、出行平安?所以,短不了他的香火。
但如果有一天,凡人们发现了某种全新的东西,跑得比马更快,在这个新事物成为人们出行的首选后,掌马神官的香火,一定会越来越冷清。这样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神官,才是绝大多数。
这种衰落方式是最残忍的,因为这个过程几乎无法逆转。除非那位神官从天上跳下去,将自己打回凡人之身,换一条道路重新修炼一次,作为一个全新的神,再次飞升,否则,他注定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衰落、至直消失。但是,可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勇气和运气的。
前一代的诸天仙神便是这么衰落的,也有说是因为他们惹出了大乱子,混战了一场,所以才全体陨落,具不可考,也不重要了。
因为,几百年后,君吾横空出世,开辟了一个新的天界神纪,并且,在他之后,络绎不绝地起来了一大批新代的神官,填补了信徒们的空缺,逐渐形成了如今稳定的天庭。
也就是说,除非有比君吾一千五百年资历更老的神官,否则,不大可能知道,乌庸古国和他们所崇拜的神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一切痕迹的。
一行人迈过坍塌了一大半的围墙,进入黑黢黢的大殿。没走几步,谢怜便发觉了不对劲。
他原本以为,这大殿里面黑黢黢的,是因为常年不见光,没有开窗,谁知,看了一圈,越看越觉得诡异。他走到墙边,手指在墙上轻轻划过,放到眼前,忍不住道:“这是……”
花城道:“黑的。”
不是光线暗淡,这座偌大的神殿,墙壁居然是全黑的!
花城道:“据我所见,铜炉山内几乎所有的神殿,都是这样的。”
这幅景象甚为骇人,有什么神殿的墙壁会被涂成这种仿佛地狱一般的漆黑颜色?光是看一眼都瘆得慌,又如何能在这里虔心祭拜神明?
裴茗道:“全都是这样?搁太久了腐朽的?”
谢怜道:“我们方才路过别的房屋可没见黑成这样。照理说,这些屋子的年月应该都是一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轻轻抚摸探索这神殿墙壁。这墙壁非但黑得骇人,而且还凹凸不平,仿佛一个女人毁容后的脸庞,布满凄厉可怖的伤疤,且坚硬无比。谢怜心中一动,道:“这神殿被火烧过。”
裴茗道:“何以见得?”
谢怜转过身,道:“这神殿的墙壁上,原先应当是画满了壁画,用的是特殊颜料,很厚的一层,大火焚烧过后会变成黑色,并且熔化一部分变形,凝固后,就是这种凹凸不平的坚硬手感。”
裴茗道:“太子殿下知道的还真多,裴某也佩服一下你好了。”
谢怜揉了揉眉心,轻咳一声,道:“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佩服的事,只是因为我以前有许多座太子殿被烧了之后,就是这种效果。”
“……”
闻言,众人沉默了。谢怜又想起一事,道:“还有外面那石梁!石梁上刻的赞颂语上有许多划痕,不像是普通的磨损,应该是有人拿着刀子在上面划的。”
裴茗皱眉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城冷声道:“因为不承认这句话了。”
谢怜道:“对。和砸匾额是一个意思。”
半月怔了怔,道:“所以,这座神殿,是乌庸的国民们,自己放火烧的吗?”
沉默一阵,谢怜正想开口,忽听裴茗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怜一回头,只见裴茗举起左手,手上大口咬着一只蝎尾蛇,还在用那尖尾巴不断用力戳他。半月又要给他跪下了,道:“对不起,我身上都是蛇……”
谢怜哭笑不得,拉住她道:“半月,不要养成动不动就给人跪下道歉的习惯。裴将军你怎么会给她的蛇咬到?”
裴茗举着手,黑着脸道:“我怎么知道?一伸手揽她的肩就这样了。”
谢怜耐心地问道:“那裴将军你干什么伸手揽她的肩呢?”
“……”裴茗似乎现在才注意到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须臾,道,“习惯使然。在这种黑暗阴森的地方,揽住女子的肩安慰她们不要害怕,不是常理吗?”
半月道:“对不起,我并不害怕。”
“……”谢怜听懂了,这就是裴茗无意识手痒了而产生的悲剧而已。裴茗好容易扯下了那条蝎尾蛇,左手已经肿起了一大片。他道:“快给我解药。”
半月道:“对不起,我身上的善月草用完了。”
谢怜道:“没事,裴将军你是神官,一会儿而就消肿了。”说完便回头,继续研究墙壁。忽然,目光扫过一处黑壁,瞬间凝住了。
他道:“各位,快来看,这墙里还留着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