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这些粗直的山民说话,之乎者也全不管用,必须用最直白的、最简单的语言,把你想要的,和他们想要的,都直接的表述出来。
一众村民已是欢呼声不绝,沸反盈天一般。人人都觉得心中说不出的一股暖流,让人振奋。那暖流在身体里四处游走,直欲喷涌而出,便化作了一声声叫喊,带出每个人发自肺腑的激情。
在这先人祠堂的神圣宁静之处,百多号人这般喧哗吵闹,只怕祖宗也要爬起来问个究竟。但是祖宗知道了详情后,必然不会怪罪大家的。村正心中这般想,也情不自禁的跟着众人喊出声来。
云崧这娃娃,简直比我还能说啊,好口才!嘿嘿。
白岭村世代居住在此,平平凡凡,老实本分。如今,就要走出一支自家的子弟兵,不再像无数先人那样,将一身勇力、一腔热血,在枯燥贫苦的无尽岁月中,消磨殆尽,最后无声的消失在世间,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先前舍不得自家儿子投军、把儿子拉到身后的马老汉,此刻倒恨不得自己年轻个二十岁,凭着一把子力气,跟着高岳奔出个前程去。
他浑身热血沸腾,就想叫儿子赶紧去报名,一扭头找不见人,再仔细看,自家那小子早就跳着脚挤到高岳身边去了。
村正连忙出来维持了下秩序。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村中后生儿郎都能混出个头脸来,到时他才真正可以挺直腰杆,睥睨众村。
在村正的主导下,报名投军之事,有效的现场开展了起来。村中一共有二百三十六名青壮,皆愿意从军。再除去身体素质比较差的,家中独子的,还剩下一百七十三人。
郅平离去之前,许诺的是可以自行招募一百人。但是城中有汉兵队和投军之人,皆划给高岳管辖,所以这边就不可能招满一百人。村正于是和高岳硬起心肠,把条件苛刻下来。
比如,身高要达到七尺、力能掀动祠堂前的坪石、原地能跳跃出两丈(6.5米)开外等,再行筛选一番,剩下七十二人,皆是身材匀称、健壮有力、生龙活虎的英武后生。
看着围绕过来的一双双热烈企盼的眼神,高岳心中十分为难和感动,大家如此信赖的把自己托付过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伙失望。
被选中的人,固然都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被淘汰的一百多人,沮丧神色溢于言表,家中长辈也跟着唉声叹气。
高岳心中不忍,便大声劝慰,要他们不要气馁,等日后自己站稳了脚跟,或是有了空额等机会,再补录进来,总之,不会忘记大家,众人这才振作了一些。
望着下面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子弟兵,高岳心中十分满意。这些人,将择其优者,作为他的亲兵来搭建。作为武将的亲兵,肯定是不管从身体还是思想上都是最过硬的士兵中挑选,甚至很多本身就是武将的亲族老乡。
这些亲兵,首先忠诚度是毋庸置疑的。即使整只军队背叛,这支亲兵也绝对不会离弃自己的主将。战场上,亲兵甚至可以用自己身体来替自己主将档护刀枪箭矢,可以用自己生命来护卫自己主将的安全。
并且,作为亲兵,肯定要经常跟着主将参与着无数惨烈的战斗。经过无数次的战火洗炼,完全可以肯定,这些人,日后定将成为身体强壮,武艺高强,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忠诚不怕死的士兵。
大家议论一番,高岳和众人约定,都各自回家收拾一番,两刻时间之后,在村口集合,一并出发去县城。
古代一个时辰内分为八刻,一小时内分为四刻,那么半小时就是两刻,众人应允,纷纷散去不提。
高岳和冯亮回到家中,抢着将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继而舅甥三人坐了下来,聊了一阵。看看时辰将到,二人要出发了。胡老汉进了屋,将两个包袱拿了出来,他将早已把二人的衣服物品收拾妥当。
胡老汉拉过高岳,将其中一个包袱打开,抓住高岳的手,伸进去摸索一番。
胡老汉小声对高岳言道:“在衣服中间,有两吊半钱,家里暂时就这么多了。亮子还小,不晓事,钱你保管着……哎!你不要挣开,拿着!”
“你们日常花销,该用就用,不要舍不得。在上司那里,也要尽点心意。孩子,你如今也是个官了,太小气的话,没得让别人瞧不起。”
高岳紧紧抿着嘴,默然不语。山里人家贫苦,这些钱要打多少柴、猎多少野物,才能换的来。胡老汉省吃俭用,一分一厘的攒起,现在毫不犹豫地全拿了出来,只想要自家孩子过的更好一点。
“舅舅……”
胡老汉摆了摆手,拉过冯亮,默默地看。高岳、冯亮二人,察觉到了胡老汉情绪上的变化,都低下了头,三人一时静默无语。
分别在即,胡老汉哑着嗓子道:“亮子,你跟你大哥要出去闯闯,舅舅我高兴的很。本来你跟舅舅一样,怕是一辈子都活在大山里,没个出息。你大哥来了之后,就能把你带出去,我高兴哪。”
“你大哥,是天下掉下来落在咱家的福星,是你的靠山。亮子,从今往后,你就一门心思,紧紧的跟着你大哥走,只要不是为非作歹干坏事,上刀山下火海的,敢皱一皱眉,那都丢我的脸。”
“咱们虽然是山里人,没有什么学究,但是做人的道理还是要明白。你跟了你大哥,就是一辈子,牢记着一个忠字。你要是中途敢起什么坏心,干下什么背叛的丑事,我死了都不会原谅你,听到没有?”
冯亮抬起低着的头,重重的点了点。他吸着鼻子,眼中已是泪光点点。
胡老汉伸出粗糙的手,在冯亮脸上慢慢的、仔细的摩挲起来,又给他整整衣裳拍拍灰,手指抖索的十分厉害,嘴唇和喉咙蠕动着,又说不出一句话。
冯亮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扑进胡老汉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了多年相依为命的舅舅。
高岳心中触动,也是红了眼圈。他有些不知所措,轻轻的走到了门边,背过身去。
胡老汉兀自镇静一下。他拉着冯亮,唤了声云崧,突然上前几步,噗通一声,双双跪在了高岳身前!
“舅舅,千万不可如此!”
高岳脑中轰的一下,惊骇的立即也跪了下来,他探出身子,想将胡老汉二人扶起,这回胡老汉竭力挣扎,只是跪在地上不起来。
好说歹说,才将胡老汉扶起。胡老汉在堂中坐下后,喘息半晌才道:“云崧啊。难得你叫我一声舅舅,能认得你这样的好娃娃,老汉我心中欢喜的很。有些心里话,我还要和你说一说。”
他招呼冯亮走到身前,又转首看着高岳,低声道:“亮子七岁那年,我那妹夫,被当时朝廷强征去当兵,当年就死在了战场上。我那苦命的妹子,一时想不开又寻了短见。”
“七岁的娃娃,一下子没了爹娘,只会哇哇的哭,多可怜!老汉我无妻无子,便将他接来,从此和他相依为命,他便如我的命根一般!”
“他在老汉我身边,吃的不好,养的不好,身子骨瘦弱弱的,每每看见,我心里也难受的很。如今,我将他托付给你,你是个有本事的,他跟着你,我也放心。”
“你带他好好的闯,日后能光宗耀祖,我也有脸面下去见我的妹子。平日里,你该管教就管教,该责罚就责罚,不要含糊。”
“只是有一桩。”胡老汉突然激动起来,一把紧紧攥住高岳的双臂,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脸颊上深深的皱纹中,又滚进了乱蓬蓬的花白胡须中。
“亮子唤你大哥,老汉只求你把他,直当自己亲弟弟一般。他若是犯了糊涂,做了什么大错,你想想老汉,能饶他就饶他性命,心中能记挂他,早晚看觑着他,不要他出,出什么岔子,他是个苦命的娃啊,我求你了呜呜呜……”
冯亮扑过去,搂住胡老汉,舅甥二人抱头大哭。
高岳噙着热泪,郑重的在胡老汉身前跪下磕了个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舅舅,我的性命是你和亮子所救,又待我如亲人。”
“我高岳男儿汉,言出如鼎。日后必将亮子视为一母同胞,是我最亲的人。我会尽我最大能力看顾他,扶持他,舅舅,你放心!”
又磕了个头,泪水终于滴下眼眶。皆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如高岳这种,哪怕面对万千敌人,宁愿把血流干,也不会皱眉掉一滴泪。
但何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能使铁打的汉子流下眼泪,那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的亲情所触动,在大爱似海的家人面前,可以卸下最坚硬、最冷酷的外壳。
胡老汉哽咽着点点头,连忙扶起了高岳。他一手搂着一个,左看看右看看,哆哆嗦嗦的,顷刻之间,便已是衰迈龙钟。
片刻,胡老汉镇静了些,强笑道:“我这是老糊涂了,你们出门去奔前程,这是多大的好事,哭个啥子,呵呵,都擦一擦。”
冯亮抽噎着道:“我和大哥都离家了,你一人怎么办?还要打柴打猎的……”
“诶。”胡老汉故作轻松的摆摆手,“我一人在家,最是自在不过,你们不要牵挂着我。再说左右老邻居都在,平日里自会帮衬,总之还能把我饿死?”
他将离别的悲酸深深的埋在心底,只一味笑着劝慰高岳和冯亮,三人又说了几句,必须要出门了。
高岳穿戴收拾停当,背起包袱,带着冯亮出了门。二人三步一走两步一停,怏怏难舍;走出老远,再回首时,那个慈爱的憔悴身影,还倚在门口,静静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