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虚除联军进抵大荔城下的第十三日,也是正式开始攻城的第八日,还没等刘曜有所动作,伊余就先派人过来提醒了昨天是你没攻啊,所以今天还得轮到你,别派到我头上来。
刘曜差点儿就想拔出刀,将送信之人一刀两段了,好不容易才按下怒火,命令士卒,继续填壕。反正都这样了,也不怕再被淹终究北洛水不可能彻底泛滥咱们还是先扩大可攻击的战场正面为好。
经过多日来的冒死填壕,胡军方面也总结了一些经验出来,加上满天飞石虽然看着挺恐怖,但准头太差,速度也慢,只要足够谨慎,还是能够避得过去的死啊死的,自然就习惯了因此这一日填壕,成效颇佳,又在城北填平了四丈多宽。就目前而言,这每天死几百人,刘曜暂时还承受得起,相信只要等攻破了羊马垣,战损比自然就可以降低下来。
谁想当日晚间,城东的刘岳大营竟然莫名遇袭
陶侃陶士行乃江南名将,平原决胜,甚至骑兵纵横,他未必拿手;但拦路把关、沿江设卡,乃至水战、山地战、沼泽战,其才能于当世罕有其匹。陶侃从前在南方打仗的时候,到处密布河岔,时有泛滥,天候也往往多雨,就算平地都很可能瞬间变成沼泽,所以对于怎么突破泥泞,他是颇有经验的。
加上裴该也帮忙出主意,终究见多识广,可补陶侃的某些不足。
于是这一日晚间,陶侃便令蓬山营左副督莫怀忠率所部潜出东门外,以预先准备好的木排作舟,沿着满地泥泞,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刘岳的营寨。刘岳一则以为东门外泥深近尺,踏则陷足,自己走不了,晋人肯定也出不来,疏忽了警惕心;二则才刚移营,诸事未备,竟然猝不及防下,被莫怀忠一直杀到了中军大帐之前。
这个莫怀忠本是广州始安郡人,徐州各将吏之中,以他出身最靠南方,不过少年时便被卖至江州为奴,因遭虐待,手刃其主逃亡,一路北行,混进了流民队伍当中,遂为裴该所招募。理论上裴该命李矩李茂弘在江北招募的第一批士卒,全都要有家眷的,莫怀忠根本不够资格,是他觉得当兵就能有口饭吃,便胁迫一对来自荆北的老夫妇认自己为子,硬生生挤了进去。
当时登记姓名,他不敢报真名,就跟着老夫妇姓了莫,自称名叫“怀忠”起个忠心耿耿的名字,上官可能会喜欢吧。
其后因为训练刻苦,得以脱颖而出,再加上巴结上了“蓬山营”督陆衍,大扩军的时候,莫怀忠就顺利当上了左副督反正徐州军中不论出身,类似人物一抓一大把,也不显眼。
对于城壕一旦被填,城东可能会泛滥水淹的状况,陶侃是早有预见的,当初便定下了以木排划泥,出城奇袭之计。不过遍询众将,谁有打这种仗的能为,甄随本待请命,却偏偏没有经验,把他气闷得不行。最终莫怀忠站出来说,自己生在南方,惯走泥路,虽然没在泥地里划过木排,却有撑舟的经历,想来两者可通吧。陶侃当即便将此重任交到了他的肩上。
徐州四大营中,以“蓬山营”排位最靠后,原不过凑“风林火山”之数,并没有高下之别。但“厉风营”刘夜堂久随祖逖,战斗经验最丰富,往往得肩重任;“烈火营”甄随最好抢战、抢功,“蓬山营”督陆衍又不好跟他争;原本高乐的“武林营”垫底,偏偏阴沟水之战,又是陆和、熊悌之立了头功,从此裴该对其青眼有加“蓬山营”几乎就被埋没了。
莫怀忠曾率“蓬山左营”去保障粮道,陆衍对他寄望甚厚,但可惜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却偏偏没能逮着陈川故而此番出战,陆衍话说得挺重“我蓬山能否傲视诸营,端赖于卿,卿其勉哉。若是失利而回,我便上奏都督,罢了汝的副督之职”
莫怀忠说你放心“倘若敌军有备,是陶司马料敌不明,过不在我;若敌无备,必取大将首级回来,以献都督”
当晚夜半时分,正是守夜士卒即将换岗,最感疲惫的时候,莫怀忠在陆衍的协助下,从“蓬山”三个营中挑选出近千名没有夜盲症或者已被治愈且勇气可嘉的士卒,每十人扛一面用无可为材的树枝扎成的木排,悄悄潜出大荔东门,直向胡军新营划去。
其实无论水上还是泥上,都以竹排为佳,只可惜关中少竹,所以才只好用木,裴该根据自己前一世旅行时候得出的经验,命把树枝弯折者扎在排前,朝上扬起,可以减轻阻力。他们都不必要放下吊桥,只需放下木排,自能架以过壕。
每排上前后各两名士卒,手持长梢,用来撑划这和岭南很多地方所用的水排,原理是相同的。大荔城东不但被裴该掘走了很多泥土,而且还几乎捡尽了石块可做擂石、砲石之用啊故此几无阻碍,木排很少有半路“抛锚”的。
只不过划这玩意儿终究与走夜路不同,很难互相牵引,前后相继,一旦快慢不等,撞到乃至于纠缠在一起,那便无计可施了,故此正式上路的时候,晋军还是点起了火把照明。对面胡军阵营中自然能够瞧见,然而一则哨兵多疲累、懈怠,二则也没有料到敌人会来得那么快除非骑马,然而骑马更不可能走泥路了因而当消息报至刘岳中军,他还没来得及编组防御队伍呢,晋军便已杀到了营前。
莫怀忠举刀长啸,晋兵齐齐发一声喊,便即弃排而上实地,然后用长矛挑开鹿角、栅栏,以弓箭射杀哨兵,一涌而入胡营中当即大乱。
对于战斗而非械斗而言,组织力极其重要;组织力强,坚阵而战,虽千人而可敌万;若无组织,即百万大军也可能瞬间崩散。胡军因为根本料想不到晋人会出城来攻,故此大多卸甲而眠,担任警戒的人数极少且都往往随便找一个背光的角落在打瞌睡仓促间很难组织起来,就此被晋军见人杀人,见帐烧帐,一直杀到了刘岳的中军。
好在刘岳也是胡汉骁将,反应力是很快的,指挥力亦可圈可点,他知道大势已不可挽回,也不管各营了,只是尽量召集匆忙起身的士卒,拱卫中军大帐。莫怀忠冲锋在前,一心想要斩下大将的首级,然而砍翻一层还有一层,杀得满身是血,被创多处,却始终距离大帐二十步远,难以寸进。眼瞧着四下闻听鼓声而聚拢过来的胡兵越来越多,深知再耽搁下去,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终究他才带出来不足千人而已,而刘岳麾下将兵近其十倍,即便跑散了半数,剩下半数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他想起来临行前裴该的关照,说“此举只为挫动敌势,隳其士气,并非最终决胜,卿绝不能贪功,当知进退。能杀胡便杀胡,能破胡便破胡,若情势不妙,须急急退回,勿得延挨,以免无谓死伤。”
故此莫怀忠聚集士卒,又发力猛突了一次,迫得胡兵结阵自保,不敢对攻,这才呼啸一声,反身杀出胡营,在同袍弓矢的掩护下登上木排,顺利撤回了城内。
这一仗,胡军折损不下五百,营帐多被烧毁,趁机遁走的也有不少因为刘曜所谓的十万大军,其中有不少是历年硬掳来的晋人丁壮,既然得了机会,又哪有不逃的道理呢刘岳欲哭无泪,却不敢隐瞒营中火光,相信就连城北都能瞧见啊,怎么瞒得住只得等到天明后,亲自去城北向刘曜请罪。
刘曜大怒,当即下令褫夺刘岳一切职务,将其罢为小卒当然啦,以他们俩的关系而言,这肯定只是临时举措,不久后还会把刘岳升回去的改以呼延实领兵,防堵大荔城东。
不过此消息传来的时候,这一日的攻城战也正式打响了,按照约定,由虚除部去攻城北的羊马垣。
伊余是真不愿意拿本部骑兵去撞那些小矮墙,本想先让胡汉步卒顶上的,孰料前一日刘曜只是继续填壕,并未发起正面进攻。既然如此,也无先例可援,该拿羊马垣怎么办呢
所谓羊马垣,原指牲畜不得随意进城,只能暂时牵系在城墙之外,为此而临时搭建的一些遮风的矮墙,后来发展成为城防工事的重要组成部分。羊马垣并非是完整的一道垣壁,最多不过五丈宽,错落排布,还留下很多出入的空隙。其作用之一,是可以与城上交互射击,从不同的角度杀伤来犯之敌;作用之二,是保护城壁只要有羊马垣在,攻方就不可能把梯子架上城墙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羊马垣比建构在城外的堡垒更加难攻,因为既无法包围,又随时都可以得到城上弓矢的掩护。伊余如今知道,晋人有弩,平地射击,力劲且准,是己方马弓很难对抗的;前几天冲过一回,又知道晋人有矛,可自矮墙上斜斜伸出,有若拒马,战马冲上去就是一个“死”字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了,只得临时向刘曜商借了很多长矛,想用来对抗晋军的矛兵。然而连冲了两回,却仍然损失惨重,铩羽而归。
汉末刘熙所做释名释兵篇中说“矛长丈八尺曰矟,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杀也。”当时的丈八,约等于后世的四米三。同篇中还说“车戟曰常,长丈六尺,车上所持也。”“夷矛,夷,常也,其矜长丈六尺亦车上所持也。”这都是当时矛类武器的普遍长度。
然而在徐州军中,用以拒马的步兵长矛却突破了这个数值,接近两丈,也就是后世四点八米。考工记中有云“凡兵无三过其身。”裴该根据后世统计数据也知道,矛最长不过五米,也就是相当于三个正常人的身高,倘若超过这个数字,那就彻底难以掌控和运用了故此依其极限而制,专以克骑。
既然如此,则伊余借来的那些长矛,仍然没有晋军的矛长,而且骑兵大多只能单手执矛,即便将矛杆夹在肋下,借用身、腰之力,也不如晋军可临时将矛鐏支在地上,方便施用。更要命的是,敌人从下往上斜刺很方便啊,骑兵由上向下捅击,灵巧和威力都要差了一筹。
而且战马若是不跑起来,而是滞立于羊马垣前,本身的灵活性其实还不如步兵
两军对阵,即便各有千军万马,真正前锋能够接触到的其实并不太多,徐州方面伏于这一段羊马垣后的,不过区区数百人而已,而且阵势甚薄因为身后就是城墙,根本不可能也没必要厚其阵若在平原之上,伊余将出数千骑兵来,便能瞬间将之蹉踏了,毫无孑遗;但在羊马垣前,冲上去的骑兵越多,就越容易被城上弓箭手当成靶子。所以他也只能百余骑一小队地朝前怼,然后被徐州兵轻松给堵回来。
冲了三次,羊马垣前已是伏尸近百,尤其战马的尸体硕大,只要叠上两具,就能挨着垣顶了虚除骑兵很快就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不再是土垣,而是土壕照道理说战马就此可以直接跃入壕中了吧,只可惜羊马垣距离身后城壁不过四五步而已,有坚壁在后面拦着,战马多不敢跃,而即便跳进去了,骑兵下壕很难转身,仍旧还是活靶子
伊余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暂退。就见羊马垣内陆续有晋人出来,搡开人尸,而将马尸抬入,还朝着虚除部齐声高叫道“多谢阁下赐肉”马肉虽然并不好吃,终究也是肉啊,即便在徐州军中,普通小卒也是逢十逢五,才有机会尝着荤腥的。
伊余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指挥士卒对骂,喊道“汝等唯仗城壁,何其怯懦,可敢出城来决一生死么”伊余本人更是骑着他的高头大马,一手执刀,一臂夹矛,在箭支射程外往来逡巡,叫阵说“若有勇士敢出城来战,能赢得我手中刀矛,我便退去,再不来攻了”
氐、羌之语,晋人大多听不明白,但伊余好歹是贵族,是能够说几句中国话的,此言用中国话喊出,兵卒层层传报到了城上,甄随听到,就不禁跃跃欲试,跑去向裴该请令“某愿出城,生擒此莽夫来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