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鲤书院给容溥搞得风生水起,可以预见未来的日子里,必将为朝廷源源不断输送人才。
这些人才,最终都会有一个名字,叫“太女的人”。
先不说跃鲤书院打着太女的标签,就是这些学生对太女无感,进了书院,有这么一位院正,无所不用其极地时时给铁慈炫存在感,几年下来,也得给彻底洗脑。
铁慈心情很好,因此在凭云逛街时,还给容溥买了礼物,让赤雪给收着,不能被慕容翊发觉了。
铁慈忽然站定,前方是品字形的三座高楼,挹江明月楼、述古楼、玉馔楼。
她看着三座楼,都面对着镜池,能够远远俯瞰王府,楼后都有园子,都有单独的后楼。
从位置和设置来看,都很符合何姑说的,能让游卫瑆安静不闹事的地点。
且离王府近,一旦有什么动静,王府援兵很快就能抵达。
只是这三座楼,后院都是不许人进入的,且一定都有看守,一旦猜错了,打草惊蛇,后头就没机会了。
而且不光这三座楼,三座楼之间的地域,统称为三楼坊,地域繁华,都是黄金地段,地价高昂,分布着好些官员和豪绅的店铺和园子,文庙和昆州书院也在此处,这些房舍也都有园子,就算把范围圈定在了这一块,但实际还是很大一处区域。
游卫瑆因为所谓的“白痴”,并不被游氏父子重视,他更多的是被当作牵制游卫瑄的棋子存在的,但如果游氏父子发现她想救游卫瑆,这些人不会想到是因为情谊,只会觉得游卫瑆对铁慈有用,只怕会干脆解决掉他。
铁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去三楼区域查看,而是带着何姑,去了离三座楼有几里远的一处客栈投宿。
……
清晨,蒙蒙雾气里,魃族寨子里绿一块蓝一块的梯田如大地上的百衲衣,而木楼就是散落在百衲衣上的古朴的纽扣。
吱呀一声,木楼小门忽然被打开,一人衣衫不整眼眸迷蒙地从门内爬出来,屁股上顶着一只雪白的赤脚,脚腕上套着金棕色蛇形脚镯。
赤脚把他往门外顶,女子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带着困意,“……起来,起来,该喂猪了!”
冯桓眼睛还闭着,手在地面上胡乱摸索,“我衣服呢……我鞋子呢……困死了……再睡一会儿不成吗……我在府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在午时之前起来过……”
赤脚往回收了收,冯桓大喜,就想转身回去睡还魂觉,结果赤脚又猛地弹了出来,狠狠一脚蹬在他屁股上,金棕色蛇形“脚镯”哧溜一下游走了。
噗通一声,冯桓栽到了楼下猪圈里。
几头饿了的猪哼哼地围过来,长鼻子一阵乱啃,冯桓发出一声哀叫,彻底醒了。
他爬起来,顶着一脸的眼屎,茫然地看看身周的猪和牛,满地的猪屎牛粪,地上乱糟糟的干草,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直起身来,也不知道牵动了哪里,嘶地一声。
他喃喃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猪们眼巴巴地望着他。
“以前我午时醒来,躺在七层锦被的榻上,一眼看见的是锦绣幔帐的床顶,和垂着丝绦的金帐钩,铜香炉里香烟袅袅,美人不着寸缕,软玉温香,一双眸子水盈盈地望着我,只要我勾勾手指,她们就会在我身侧给我捏肩。”
几只猪试探地爬过来,开始啃他的脚。
冯桓缩回脚,楼上砰地一声扔下一个篮子,篮子里锋利的镰刀蹦出来,险些戳了他的屁股。
“捏完肩,就有人送上金盘装的水果,银壶里装的酒,玉盘里盛的点心,及各色果子、糕点、南方的虾米北方的火腿东边的干贝西边的羊肉……都不用我动手,我眼睛看向哪里,就有人拿了银叉给我送进嘴里。”
头顶呼啦一声,扔下一件蓑衣,清晨山间露重,这是给他挡露水的。
冯桓穿上蓑衣,爬起身,拿起镰刀,每日清晨割猪草,是他现在雷打不动的任务。
他穿上阿吉打的草鞋,心疼地看见自己往日细皮嫩肉的脚丫子,已经长了一层茧,再也不觉得草鞋磨脚了。
身上有很多稻草,他拍掉。
“她说我脏。不给我睡床。稻草上打地铺,骨头每一根都被咯着了。”
走上田埂,他懒洋洋地开始割猪草。
“她说我懒,公子哥儿习气讨厌,要多干活洗掉脂粉气,这楼下的猪就归我管,年底称重,猪瘦几斤,我就在自己身上割几斤给补上。”
镰刀尖忽然碰着一点硬硬的根,他灵活地一挑一挖,一根月白色的上面有很多孔洞的块茎出现在镰刀尖,孔洞里冒着蓝紫色的诡异的色泽,一看就是毒物。
冯桓面不改色地将那块茎扔进了另一个小篮子里,块茎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神清气爽。
心情却更不好了。
块茎太多,大大延缓了割猪草的速度,而那边,阿吉又在喊他赶紧割完猪草烧早饭。
冯桓直起腰,并没觉得疲惫,不知怎地,他现在精力出奇地好,连眼神也很好,正好一眼就看见了梯田最下面一个木楼。
那木楼下面,堆满了花果,一大清早就有姑娘在唱山歌,声如黄鹂。引得这满山的鸟儿都跟着唱,娓娓动听。
冯桓心想:“呵呵。”
啪地一声窗子推开,一个男声也唱起了山歌,这把嗓子浑厚美妙,音域宽广,华丽无匹,只一声,便把这满山的妙音都压了下去。
女声在唱:“满山的花为谁开……”
男声答:“为我家阿慈朵朵开。”
女声唱:“……山路弯里来十八弯……”
男声答:“等我十八带我还。”
女声唱:“……扑棱棱山鸟上眉梢……”
男声答:“想到阿慈我心发烧。”
冯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真特么的骚啊。
女声不唱了,鸟儿也不欢歌了,这样的情歌对唱,好比吃上十斤屎味毒药。
不过所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冯桓这段时间可算见识到山女的韧性了,他不急不忙换个姿势,在田埂上继续等下一波。
窗户推开,有人在门口梳头,一头缎子似的头发,简直是复刻叔公梳头的经典场景,那头发在日光下青幽发亮,梳头的手指指节雪白指端淡红,比叔公还美几分。
最大限度地给魃族寨子的姑娘们饱了眼福。
姑娘们笑语晏晏,目眩神迷,纷纷献上花色最美的毒蛇,尾钩最尖的蝎子,体长如臂的蜈蚣和一窝窝晶莹剔透的蚂蚁蛋。
还有各种瓶子装的各人自创的毒液毒药毒粉毒丸。
美人长指挑挑拣拣,弹飞毒蛇,拎走蝎子,吹跑蜈蚣,蚂蚁蛋笑纳泡酒。
瓶装毒物倒是照单全收。
看得冯桓热泪涟涟。
人比人,气死人。
他猛地站起来,将镰刀一扔,篮子一踢,转身就走。
木楼里,阿吉正在慢慢地揉面,冯桓昨晚说想吃盛都的水晶三春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她可以尝试做一做,不就是个糕饼嘛。
揉面间歇,她不时探头对外面看一眼,正看见冯桓气鼓鼓起身。
阿吉不以为意地笑一笑。
每天都能看见他气鼓鼓的,阿扣的老虎都没他腮帮鼓得高。
不过阿恒气一阵就自己回来了,阿吉低下头继续揉面,刚才加了多少水来着?
木楼上,慕容翊站在那几张群魔乱舞一样的画前,明明这几天已经看得要吐了,还是看得几乎把脸都贴了上去。
直到他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最后一点痕迹忽然消失不见,他才忙不迭向后跳开,万分嫌恶地用水洗了洗眼睛。
那老怪物,把解药留在这几幅鬼一样的画中,非逼他没日没夜地欣赏,看得他从此以后都快要不会画了。
他摊开一个包袱皮,将最近收到的瓶瓶罐罐打了一个大包,一抬头正看见冯桓走向远方。
他身形一闪,已经从木楼后方跳下了楼,从树林里绕过去。
冯桓正走着呢,忽然身边走了一个人,问他:“怎么,私奔了?”
冯桓现在看见慕容翊就生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道:“对啊,和你。”
“谢邀,心在阿慈那,不看任何老妖精。”慕容翊背着巨大的包袱,倒退着一边走一边道,“受不了了?要走了?没人划船开门,你出得去吗?”
“那你就出得去?瞧你这模样,打算卷款私逃了?”
“我还真出得去。”慕容翊懒洋洋地道,“所以你把那日阿慈带我来求医后,发生的事都告诉我,我就带你出去。”
“啊,没发生什么事啊,不就是进了门,殿下带你坐了船,穿过峰林,来到梯田,在木屋里找到端木,然后就行了嘛。”
慕容翊呵呵一笑,还要说话,忽然脚步哒哒,阿吉追了上来。
她手上还湿淋淋的,粘着始终没揉好的面,盯着冯桓道:“阿桓,你哪里去?”
冯桓梗着脖子不看她:“我回家!”
“为什么?”阿吉皱起眉,“为什么要回家了呢?这里不好吗?”
“这里好吗?”冯桓猛地转身,指着木楼道,“没有高屋,没有软床,没有人能吃的东西,没有小曲儿和猜字迷投壶放风筝麻将牌九掷色子斗蛐蛐儿斗鸡看戏杂耍琴棋书画酒诗花……统统都没有也罢了,楼上住着人,楼下住着猪,猪还比我高贵,要我这个侯门公子亲自伺候,满田埂的牛粪烂泥,满屋子的干草破布,吃的东西布不是冷就是生,还遍地都是毒物毒虫,满墙爬着长脚虫,早上起来不磕磕鞋帮,蜈蚣多得可以当鞋垫,夜里还要听猪婆龙打呼……”他说得声泪俱下,张开双手给阿吉看,“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啊!才来几天,一层茧子了!我的手以前都是用羊乳养护的!你看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阿吉看着他手上那层薄薄的茧子,慢慢也摊开了她自己的手,“你的手比我嫩多了。”
“那又怎样,你是这里的人,你习惯了,你不觉得苦,可你没道理强留我在这里啊!”
阿吉看着他,慢慢点头,“哦,原来你不愿意留在这里啊,可那晚你明明说……”
冯桓脸一红,“我那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可我已经把……”阿吉忽然住了口,垂眸半晌,抬头笑道,“那,留下来吃完水晶三春糕再走吧,我想了好久,做了一早上,应该可以做出来了。”
“不,你做不出来。”冯桓冷冷道,“你吃过水晶糕吗?你知道这东西要怎么做吗?你知道这东西必须用中州最上等的桃花细面,用九绥万宁山产的核桃、翠湖产的莲子、三秋最好的金桂最上头的桂花磨粉,要配赣州产的橙切丝糖腌,九蒸九晒的陈皮和梅子伴独门香料秘方,上头的奶皮子要等一夜发酵,能揭出九层,水晶要用熬煮过的海石花,倒入澄州百花蜜,压印三朵不同形态的桃花……你的水晶三春糕,大概能揭出几层蛇皮,倒入三斤蜈蚣粉,压印阿大阿二的尾巴印?”
四面一阵安静,连毒蛇们都卷起了尾巴。
冯桓一口气说完,才惊觉说过了,微微有些后悔,一低头看见一条蚰蜒爬过自己糊满泥巴的赤脚脚趾,浑身起了一阵栗,顿时将想要出口的软和话咽回了肚子里,仰起头哼了一声。
阿吉一直没说话,垂眸看着手上沾着的面,面并不白,和桃花半边不沾边,却闪耀着淡淡的金色,只有她知道这里面用了什么东西,知道这些东西虽然未必精致好吃,却一定比冯桓说的那些精贵一万倍,但是冯桓说得对,这个虽然她觉得很好,但是他不喜欢,他不喜欢,那就一点都不值钱。
身边忽然跳出阿冲少爷,涨红的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冯桓,“欺负阿吉。你敢欺负阿吉,我让小红小青小黄小白们一口口咬死你!”
冯桓猛地蹿到慕容翊身后,梗着脖子道:“你杀了我我也要走!”
慕容翊微侧头,笑微微冲冯桓脖子吹一口气,吹得冯桓浑身一瘆,慕容翊在他耳侧轻声道:“想好了哦?你和我可不一样,我爱的那些都在山外,你却有可能一旦转身,就损失良多哟。”
“有什么不一样!我爱的也都在山外!”
慕容翊不说话了,一脸看好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