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办公署的门被敲响,书记送来了最后一批申请文章。
这时候才递交申请文章的人已经不多,大多是临时决定凑热闹,书记官之前已经筛选过一遍,不中旳放在一边,觉得尚可的放一边,此刻不中的那里一大堆,尚可的那一边只有一封,现在交来给容溥做最后审核。
容溥拿起那篇文章,就看见了刚才还听见的熟悉的名字。
看内容,倒是一篇好文章,有着女子少有的格局和气魄,最关键的是,中心议题是改革科举和国子监,改革朝官体系,将女子纳入选才范围,以及对未来三十年如何培养和选拔女子人才的建议。
中肯,实用,还非常契合皇太女目前的想法。
可以肯定地说,这篇文章,到了铁慈面前,肯定能取。
但是现在,知道昨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后,在容溥看来,这女子便有心机深沉,投机之嫌。
先是往太女身边凑,探知她的想法,投上位者所好。
再悄悄接近慕容翊,心思复杂。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目的,这样的人都不能送到铁慈身边。
他没说什么,将那篇文章搁下,正搁在不中的那一堆里。
书记官怔了怔,没说什么退下,对正在等候最后消息好做通知的文书摇摇头。
片刻之后,钟声敲响。容溥和年纪最大的鸣泉书院山长同行在前,宽袍大袖的师长硕儒们随后,神色庄肃鱼贯而出。
所经之处,穿着各色衣袍的士子们分列两侧,长揖至地。
论文大比审核结束,大比正式开始。
……
讲文堂四门大开,士子们席地而坐,蒲团从厅堂里一直蔓延到广场之下。
铁慈到的时候,容溥正在台上讲话,他语速不急不慢,大袖当风,天生一段风流荏弱态度,台下女子都目光灼灼看他,他的眼神却落在远处,看见铁慈远远过来,眼睛便亮了亮,“……论文大比不求分出高下,唯才唯德是用。望各位把持本心。如有谁偏才严重,比如经义不行,诗赋却极强的话,也可列入擢选之列,打架极强也可以……”他看见铁慈进门来,眼睛弯了弯,”以此致敬皇太女殿下。”
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都知道皇太女不擅明经,别的课连拿三个优异,明经科却是下下,还曾被罚站教室外头过。
论起打架,更是没输过。独斗群狼,死蛇抽脸,生生干出了一个校霸。
慕容翊在铁慈身侧轻轻一声嗤笑。
容茶茶就是这样,随时随地不忘记示好铁慈恶心他。
铁慈给容溥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惊动别人,自己选了个角落坐下。
抬头看见上头,三大书院有头有脸的都到齐了,跃鲤更是很多熟人的脸,其中有沈谧,不过坐得很是偏远。
沈谧殿试得了二甲十名,本该进翰林院做编修,他却上书陛下,请求回跃鲤书院担任教授。
愿意放弃前程去做个老师,这在朝中绝无仅有,当时还引起了一波小轰动。
陛下倒是很喜欢,和阁老们商量之后,还是给沈谧赐了一个七品翰林编修头衔,翰林院给他留了位置,允许他带着品级入书院,去做容溥的副手。
这任命下达的时候铁慈已经在去燕南的路上,在朝廷邸报上看见也没说什么。文人是国家最重要的力量之一,书院这种后备人才基地是一定要掌握在手中的,但容溥这样的人一直放在书院那叫浪费,将来他总要回来入阁,书院早点培养第二梯队接班人也是应该的。
但此刻看着,似乎沈谧和容溥关系并不太好?
身边几个士子正在交头接耳。
“今天沈院监也来了。”
“他不是一向和院长大人不对付么?今儿可不要又总是唱反调。”
“说起来这两位不都是太女嫡系,怎么会关系不好?”
“就是因为都是嫡系,亲信,要抢着在太女面前表现,彼此关系才会不好啊!沈院监来书院,据说是来夺权的,容院长当然不乐。”
“嘿,这叫不叫争宠?”
“对了,听说没?说是太女随行官员都已经回到盛都了,但是并没有看见太女,有说太女故技重施,离开了南巡队伍,微服私访去了。”
“啊,那不会来咱们这儿吧?”
“我觉得有可能,如此盛事,书院又算她的嫡系……”
“啊太女真要能来就太好了,那我就此行不虚了!”
“我觉得不太可能,海右可不顺路。”
“那可不一定……”
话题已经岔了开去,一群士子纷纷兴奋地加入讨论,也没人抬头对刚坐下的两人多看一眼。
铁慈目光扫视一圈,在等候比试的士子圈里,看见不少女子,但是,没有看见简奚。
她有些意外,也并不算太意外。
如果换成昨日,她也许会过问一下,但此刻,她没说什么。
她坐在角落,听着上面师长考问,方怀安第三个上场,形容庄肃,看得出来很得那些硕儒喜欢,考问环节也表现果然出色,只是算数方面弱了些。
数算这一科,本就是跃鲤书院才开设,自从皇太女数算优秀的传说出来,策鹿鸣泉等书院才开设,一时跟不上也是自然。
但话虽这么说,等到双胞胎上场时,铁慈忍不住想,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六边形选手,数算也十分了得。
鸣泉位于最富庶的中州,当地商埠云集,多出巨商,楚家也不例外,是当地大盐商,商贾世家出来的子弟,数算都是必备技能。
有意思的是,六边形选手相对弱一点的,竟然也是明经,老二白行楚在被考校大学中的一句时,生生背错了,那自己觉得自己出题放水的鸣泉大儒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白行楚还苦着脸道:“牛师,这一段太拗口了,黄圣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
底下哄堂大笑。
这话有点大逆不道,但由着双胞胎老二那一张天生娃娃脸和天真表情说出来,只让人发噱。
很多人都想到当初皇太女在明经课堂上,连五经要解都敢质疑,生生把老师怼到哑巴的往事。
铁慈自然也想到了,忍不住对双胞胎多看了两眼。
上头考官们在评分,她注意到,果然容溥打高分的,沈谧必然打得不高,容溥打低分的,沈谧反而会温言勉励,两人更是全程无眼神交流,不合之态十分明显。
这不免引得台上考官和本地学政们频频注目。
铁慈也微微蹙起眉。
……
简奚在讲经堂外的道路旁徘徊。
没有等到可以参加的通知,那就是申请没有通过。
她有点诧异,她的课业是十分扎实的,文章经常被师长贴在墙上供同窗品读,还从未遇见过文章不通过的情形。
许是这次人才济济,她的文章不入跃鲤院长的眼吧。
心中难免有些失落,想要进去学习观摩,又提不起劲儿来,徘徊半晌,决定还是回去好了。
正要转身,忽然头上一痛,她一摸,头顶咕噜噜滚下一个果子。
简奚抬头,就看见树上一双白靴子在晃啊晃。
一张脸从浓荫间探出来,问她:“想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简奚猛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太刺眼了。
对方冰雪般的一张脸,眉目深邃,一头银发,在朝阳之下,简直光芒四射。
简奚从没见过这样美且特别的长发,思绪忽然发散,心想如果是半夜看见这样的一片白,会不会以为见鬼。
想了一下不会,鬼没这么美。
这银发如绸流泻,华美灿烂,像是上天的恩赐。
上头的女子仿佛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银发,手忙脚乱在树上捞了一顶黑色假发给戴上了。
简奚这才认出这位有一面之缘,是上次一拳打倒登徒子的那位侠女。
侠女一溜烟地下树,问她:“为何不进去?”
简奚勉强笑着摇摇头。
侠女也不多问,拉着她道:“走嘛,进去看看热闹,来都来了!”
简奚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进去,人们注意力都在台上,也无人注意到两个女子悄悄溜了进来,坐在了最后面。
侠女摸出两张白色的纸,上面流动着一些晶莹的液体,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她分了一个给简奚戴上,道:“这室外太阳烈,莫要晒伤了我们娇嫩的肌肤,干脆做个面膜吧。”
简奚听不懂她怪里怪气的话,想要拒绝,已经被那面膜一把拍在了脸上,冰凉的液体泡上了脸,险些让她窒息。
台上此时正有人转过头来看着台下,目光在人群中转过一圈,又收了回去。
铁慈此时注意力都在台上,因为李蕴成上台了。
铁慈倒没想到这位也来参加论文大比,他并不在三大书院就读,但想到这家伙手不释卷的痴迷程度,不想错过这盛事也正常。
李蕴成果然不愧是世家贵胄子弟中最会读书的人,经史子集读得扎实,诗词歌赋也来得,数算也通勾股,实务经济更是因为随着她燕南走一遭,回答得非常切实有见地,在场的师长们频频点头,底下有人不断喝彩鼓掌,有一处显得特别喧嚣,铁慈看过去,在簇拥的人群中央,看见那位曾经被她给扔出去的娇滴滴的李家偏支小姐。
这位小姐显然很以李家嫡支公子的才华为荣,亲自鼓着掌,还让身边侍女也大力鼓掌,手腕上一大串首饰丁零当啷地碰撞响亮,十分招摇。
李小姐一边招摇一边顾盼自雄,不防目光一转看见了铁慈,铁慈笑吟吟对她颔首,李小姐认出她,脸色顿时变了。
再看一眼台上和大儒们谈笑风生的远房堂哥,顿时胆气又壮,对着铁慈冷冷一笑。
铁慈报之以亲切微笑,李小姐的脸色眼看更难看了,转过头去,对身边丫鬟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做作之人!”
铁慈:“……”
来人啊,拿块镜子送给李小姐!
也许是她的存在,让李小姐败了兴致,她安静了好一会。直到祁佑上台。
这位跃鲤书院的风云人物的人气显然非常高,人一站出来,底下就是一阵欢呼声,祁佑也和别人做派不同,微笑不断挥手,姑娘们塞手绢,来者不拒,乐在其中。
铁慈记得师父说有种天赋之能叫社牛症,这位想必就是此种翘楚了。
祁佑今日一改之前邋遢,长发高束,穿的齐整,没穿跃鲤的制服,相反穿了一身黑衣,他生的颀长,侧脸的线条利落,铁慈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地有点眼熟。
直到慕容翊在她身边翘着唇角,点评:“东施效颦”。
她才想起这打扮和风格像慕容翊。
看来还真是慕容翊的铁粉了。
祁佑上台时,李小姐便直起腰来,神情得意地看了铁慈,看得铁慈莫名其妙,心想这难道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