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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冰封金座

  第十三章

  冰封金座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月十五日,整个云荒历史在此转折。

  那一日里,天崩地裂,沧海横流,全境同时爆发了战争,从北方九嶷到西方帕孟高原,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甚至从九天到七海,无一幸免!

  七海的怒潮咆哮着扑上这片大陆,将其覆灭在水下长达一个时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后,云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笼罩,那些从海里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闭着日光,令整个大陆都陷入了无日的时代。

  迦楼罗折翼而去,破军自毁而封,海皇化雾而散……无数生灵一夜涂炭。

  自从破军消殒、迦楼罗折翅离去之后,空海联军向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发起了最后的攻城之战。心知与两族都有刻骨之仇,一旦城破则必无幸存,返回城中的冰族军队在季航的率领下殊死抵抗,各大门阀竟是空前团结,举国上阵,绝不退让。

  战争进行了三日,却堪堪只攻破了外围铁城,留下了满地尸首。

  真岚站在城头注视了帝都半晌,摇头微微叹息,下令停止进攻。

  “困兽莫斗,”空桑皇太子调兵遣将,指挥大军从海陆空三路分头包围这座孤城,神色平静而冷酷,“先围住叶城,切断帝都对外的一切联系——等城中粮草淡水断绝,兵民疲惫,便可兵不血刃而胜。”

  “是!”各部战士领命而去。

  “诸位,其实我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对云荒上的百姓及时展开救援,防止水灾后瘟疫的流行。”真岚回过头,看着六部之王和复国军的高级将领,“所以,一方面我们需要围困敌人以待时机,另一方面,希望各部能尽力抽调多余兵力去往各地,协助当地百姓脱离灾难。”

  各部之王面面相觑,而鲛人复国军也大都没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玄羽第一个忍不住嘟哝,“不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帝都,还要去做这种无聊事?”

  然而,龙神却是回过头,对着子民吩咐:“按皇太子说的去做。”

  “是!”复国军战士齐齐领命。

  “你们也去做吧。”真岚对着六王微一点头,便策马离去,神色疲惫。

  “奇怪,臭手居然还摆了一张臭脸?”那笙忍不住奇怪,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胜仗,却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一样!”

  “皇太子是为了太子妃担心吧。”收兵回来的炎汐在一旁叹息。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惊,想起封印了魔之后白璎就再也没有露面,一贯开朗的少女也沉默下去,咬着自己的小手指,“是……是为了苏摩的事吗?”

  炎汐点了点头,神色黯淡。和所有海国的鲛人一样,左权使的襟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为了刚刚死去的王者哀悼。那笙叹了口气,她也曾亲眼看到,那个怒潮上归来的人是怎样地化成了一阵水雾。那样的景象触目惊心,连她这个外人看了也刻骨铭心、无法忘记,又何况是空桑太子妃?

  “那……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少女喃喃道,拉住了炎汐的手臂,抬头看着鲛人男子碧色的眼睛,眼里有少见的认真,“我在想,太子妃该有多伤心啊,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我都不敢想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难过。所以说……”她顿了顿,撇嘴笑,“所以说幸亏你是鲛人,比我活得长,我肯定不会死在你后头。”

  少女的眼神在这一刹那是忧伤的,仿佛第一次考虑到了那么遥远的事情。炎汐看着少女玫瑰花一样的脸,眼里也有叹息的表情。鲛人的生命是人类的十倍,与异族通婚往往意味着开端美丽而结局凄凉的一生,如慕容修的母亲红珊。

  “啊,不想这个了,白白坏了兴致,”生性开朗的苗人少女却很快就高兴起来,方才那些不快似乎是一朵小乌云,转瞬就被风吹散了,“我还能活八十多年呢——将来的日子那么长,干吗要想着那些事情啊!”

  她拉起了炎汐的手,高高兴兴地朝着镜湖走去:“来来,炎汐,我们再去水上散步吧!”

  她叹了口气,噘起嘴看着天上:“只可惜没有夕阳。”

  头顶的确没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铁一样笼罩。

  “海皇已经离去,为何这‘黑天’之术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蓝帝都的铁城上,仰头看着如墨的天穹,愕然道。

  “大概是因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龙神盘绕空中,发出叹息,“战事未毕,冥灵又怎能见日光——想必海皇顾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动容,雪白长须微微颤动,长久不能发一言。

  这个空桑梦华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对那个鲛人奴隶记忆深刻。他从苏摩被青王带到帝都那一天起就记得他,记得那个少年被牵到白塔上时震惊所有人的美,记得他上殿指证太子妃不忠时的冷酷,也记得在归来后那个傀儡师复杂莫辨的眼神……和所有空桑贵族一样,他是从心底里鄙夷和憎恨这个鲛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议时,也大半出自于对局势判断的不得已。

  却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运的转折,还会仰仗到那个奴隶的力量!老人眼里有惭色,急急用玉简掩住了皱纹横生的脸,转过了头去。

  “不过,的确也要设法令族人重生了。”大司命喃喃道,“镜像必须倒转,不能让无色城和伽蓝城同时打开太久——等重新夺回了帝都,就让六星汇聚,返回九嶷的传国宝鼎之前举行仪式。这样,所有冥灵都会重回阳世,无色城便将再度封闭。”

  大司命叹了口气:“如此,我们上百年的劫难,才算是过去了。”

  龙神长吟:“六王呢?会殒灭吗?”

  这句话问住了大司命,老人拿着算筹算了半日,却只是颓然摇头:“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本按照六合之间的法则,在无色城打开的时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为交换,而在无色城闭合的时候,六星完成使命便应该作为暗星陨落,消失在宙合之间再无踪迹,亦不入轮回。

  这本是命定的六王的归宿。

  然而,自从海皇用星魂血誓将星盘打乱之后,一切便全部变得不可捉摸。冥灵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恢复了实体,六星的预言便已经名存实亡。而如今,也不知道在仪式结束后,到底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大司命拿着算筹,站在铁城上怔怔看着漆黑的天幕,缓缓拈须摇头:“那个海皇,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人之力,逆转了整个天下的宿命!”

  眼高于顶的大司命,在心底也不禁如此暗自叹息。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乱,破坏神被“后土”的力量封印,神魔双方终于第一次达成了平衡,双双同归平静,整个天地之间诸神寂灭——

  云荒,难道要从此进入“无神”时代了吗?

  然而,比无神时代更早来临的,却是“无日”的时代。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广漠的风从北方吹来,大地转入严寒。随着海皇的消逝,七海怒潮消退,遭到灭顶之灾的云荒大陆重新浮出水面,一眼望去都是百废待兴的萧条景象。

  围困住了伽蓝帝都后,空海双方将力量转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促展开,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然而唯有头顶的黑色天幕,却始终不曾散开。

  空寂城里灯火阑珊,背后的空寂之山影影绰绰,将巨大的影子布满了整个西方的天空。山顶上,那些亡灵的哭声还在持续响起,在漆黑的风里传遍了整个云荒,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哭声遥相呼应。

  一片孤城万仞山。飞廉独自伫立在寒冷的夜里,在城墙上遥望东方。夜色里只能看到白塔隐约伫立,却始终无法看到塔下的帝都如今又是怎样。

  空桑和海国的联军,是否已经攻破了伽蓝帝都?季航和那些族人,是否已经被复仇的异族屠戮一空?

  那些帝都幸存的百姓们忍受了多少恐惧灾难,才从破军的手里逃出一条命来,却没想到转瞬又落入了另一场更大的屠杀里——而空寂城眼见也岌岌可危,等到空海联军攻破了帝都,必然会麾师杀向沧流人最后的据点,将所有人屠戮一空。

  难道,沧流的国运,在九十二年时便已经到了终点?

  他沉默地想着,一掌拍向了城头,生生击碎了一块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议已经是唯一的可行办法——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不尽快带着幸存的族人离开云荒,返回西海,就会遭到全族覆灭的命运!

  昔日的军中双璧、门阀第一贵公子飞廉一身戎装,在夜风里凝望着故国帝都,反复权衡,激烈的思想斗争,忍不住微微咳嗽起来,脸上有心力交瘁的表情。

  “很晚了,还不回去吗?”身后传来温婉的问话,一双柔白的手将大氅披上他肩头。他回过头,看到了妻子关切的目光。原来是明茉见他久久不归,挑着一盏风灯沿着城头的女墙来寻找他,“要小心身体。破军已经死了,如果你再倒下,我们还有谁可以指望?”

  那个美丽明朗的门阀千金小姐,在这一年里经历过几次生死大难,荣辱起落,如今已经在大漠粗粝的风沙里成长起来,几乎脱胎换骨——甚至,在说出破军的死讯时,语气也并无丝毫波澜。仿佛,昔年那个为爱痴狂、不顾一切的少女,早已经烟消云散。

  “不……我没有办法,”飞廉忽然将头深深埋入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头上,声音哽咽,“明茉,我也没有办法!我在这里想了很久,沧流气数已尽,根本不可能挽回局面……我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最后时刻到来而已。我什么也做不了!”

  “不,不要这么说,飞廉。”深宵寒气浓重,在铠甲上凝结出细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却不顾寒冷地将脸静静贴在了冰冷的铠甲上,喃喃道,“努力到最后吧!就算真的无法逃脱,那也没关系……最多,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便是了。”

  她唇角呵出的热气在他的护心镜上凝成小小露水,眼神宁静。

  “不,明茉,”飞廉一怔,轻轻将妻子扶起,摇头道,“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我们得在空海之盟发动进攻之前离开。”

  “离开?”明茉诧异,“能去哪里?云荒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们。”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飞廉苦笑起来,“我们泛舟回西海上去!前几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议,已下令军中秘密准备此事,一旦粮食器具准备妥当,便立刻拔营离开云荒。”

  明茉颤了一下:“那……帝都里被困的那些人怎么办?不管他们了?”

  飞廉一颤,望向远处黑夜里的伽蓝城,神色苦痛——将数十万族人留在敌人手里,成为任其屠戮的鱼肉,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然而,此刻若不做取舍,便难免全军覆没。但这个决定要从他口中说出,却不啻一种酷刑。

  如果破军此刻还在就好了……

  空寂城不远处,一座金色的山峦伫立在黑夜里,发出金属的冷光——那是迦楼罗静静地停栖在大漠边缘,于夜色里沉睡。

  自从在九天那一战后,迦楼罗被空桑和海国双方联手击落,折翅归来,由潇操纵机械勉强降落在了空寂之山脚下,与那个空了的古墓遥遥相对,便再无声音——或许,她明白主人最后的心意,知道他的生命中最怀念的还是这里,所以用尽了力气穿越了茫茫大漠回到了这里。

  因为舱室已经被利刃斩开,裸露在外,所以空寂城的所有沧流军人都震惊地看到,那个令天下震慑的军人无声无息地坐在金座里,心口贯穿着一把银白色的光剑,全身上下被一种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

  破军……破军少帅死了!

  那一瞬间,虽然对这个可怕的独裁者都满怀恐惧、憎恨,但所有的沧流人在此刻却都感觉到了灭顶之难的来临,知道本族的命运终将无可挽回——因为自破军之后,冰族已经再也无人可以和空桑、海国对抗!

  独立支撑残局的沧流贵公子定定望着那架庞大的机械,露出了某种悲凉的神色,想起了这是好友巫谢的毕生心血——小谢,小谢……你穷尽一生心力,制造出了这样一个接近“神”之领域的机械,到头来,却依旧无法挽回沧流一族的覆灭!

  这一对人在入夜的城上相依而立,长久地沉默。

  忽然,飞廉神色微微一变,疾步走到女墙前探出身看去。黑暗里只见一袭黄尘席卷而去,竟似乎有谁趁着天黑悄悄从侧门出城,一路奔向迦楼罗而去!

  那一骑从城下一掠而去时,火把一闪,映出那人的脸。

  “卫默?”飞廉失惊,看着巫谢的胞弟孤身策马离开了空寂城,不由得失声道。他去做什么?莫非是……

  “不好!”他一声惊呼,随即转身奔下了城头。

  “飞廉?”明茉看着他直接翻身上马,吃惊不已。

  “看来他要做傻事……不知好歹,我得去阻拦那个家伙!”飞廉低声道,双眉紧蹙,“快,去叫狼朗将军起来,立刻跟我一起过去——卫默想接近迦楼罗,只怕会出事!”

  “好。”明茉脸色一白,点头,立刻回身奔了开去。

  飞廉来不及多想,便孤身一人冲到城下,令士兵开了城门直接追了出去。马蹄翻卷,转瞬消失在黑暗一片的大漠上。

  追出三十里,便是空寂山下的古墓所在。

  飞廉策马过去,发现荒野里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马在游荡,而马背上的卫默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心头涌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霍然抬头看向不远处停息着的迦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械在黑暗里静静蛰伏,看不出一丝生机,仿佛随着主人的战死,它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默默地进行着自我修复,从此再无声息。

  直到这一刻,被贸然闯入者打扰。

  一条黑影在呼啸的风沙里迅捷地爬上了迦楼罗,几个起落,便来到了核心舱室,大步走向了那个冰封的金座。

  “卫默,住手!快住手!”飞廉站得远,一抬头便看到了迦楼罗机舱内的景象,不由得变了脸色,“不要碰!快点从这上面下来!”

  然而,卫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金座,眼里却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是的,这就是迦楼罗的心脏!谁坐上了这个金座,谁就可以成为迦楼罗的主人,操纵这个令天地失色的机械!

  “云少将,让让吧。”卫默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将那个僵硬冰冷的人从座位上挪开,“把这个位置空出来给我。”

  “不!卫默,别动!”飞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声惊呼。

  然而,已经迟了。

  在卫默的手触及破军的一瞬,整个迦楼罗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间苏醒过来!金翅鸟发出一声尖啸,陡然放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那个冒犯者的双手,将那个冒犯者的动作钉死。

  卫默一声惨叫,整个身体往前倒去,重重跌倒在金座脚下。

  “潇,停手……停手!”飞廉疾步掠过去,对着迦楼罗嘶声,“别杀他!”

  然而,还是迟了。

  听得熟悉的呼声,仿佛认出了是飞廉,迦楼罗暂停了攻击。但卫默却躺倒在地,四肢不停地颤抖抽搐,连声惨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汲取着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拼命挣扎呼救,却连动也动不了。只是短短的片刻,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瞬间变得枯萎灰败,就这样被一分分地吸走了生命。

  在飞廉登上迦楼罗机舱的时候,同僚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有奇特的蓝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将他瞬间冻结——就如他面前的那个破军少帅一模一样!

  汲取了活人的生命和力量,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鸣动。四周破损的舱室悄然延展,竟然无声无息地修复了一部分。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切——怎么,难道迦楼罗是用活人的力量,在进行自我修复吗?

  卫默原本是光耀无比的门阀贵族公子,侥幸一连躲过了破军屠杀和洪流之祸,却不料,到了现在却遏制不住野心和渴望,竟然试图伸手去拿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断送在这里。

  “站住,你们这些蝼蚁!”迦楼罗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荒野里,“凡是敢打扰主人长眠的都将会被杀死——连你也一样,飞廉少将!”

  “长眠?”飞廉看着那个分明已经没有了气息的人,不可思议,“云焕他……不是死了吗?你还在这里守着他?”

  “主人没有死!”潇的声音略略提高,似有激动,“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飞廉看向了云焕的心口——那里,一连五剑洞穿了心脏部位,那五剑居然首尾相连,构成了一个奇特的五芒星记号!冰蓝色的光芒从其中透出,仿佛一层冰,将金座上的沧流统帅封在了里面,克制住了他体内的金色光芒,寂静无声。

  “他……是被谁封印的?”飞廉诧异。

  潇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不想提那个名字:“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这把剑……”飞廉喃喃道,看着插在云焕心口的银白色光剑,忽地明白过来,“是……是她吗?是‘那个人’下的手?!”

  潇没有回答,迦楼罗发出了一阵微弱震动,仿佛痛极的战栗。

  飞廉回身,看着金座上的鲛人傀儡,轻声道:“封印何时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远无法解开了……”潇的声音缥缈恍惚,带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悲哀,“那个人亲手在他心上刻下了封印,而‘后土’的力量又克制着他体内的魔性——两种如此巨大的力量胶着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打破了。”

  飞廉想起了当日和潇一起联袂营救云焕的情形,想起这个已经和机械融为一体的鲛人女子有着多么强烈的愿力,不由得感叹:这,难道不是她心底里最希望的结果吗?

  飞廉看着脸色宁静的云焕,苦笑道:“他倒好,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偷懒——却不知亡国灭族的大难立刻就要到了。”

  潇也是叹息:“飞廉少将,主人已经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许因为曾经并肩战斗过,潇对飞廉一直保持着尊敬和关切,并无丝毫排斥。

  “云焕,我们决定要离开云荒了,”飞廉看着云焕,凝视着他变得平静的最后面容,轻声道,“这里已无我们立足之地。所以今日来看你,也算是最后的告别。”

  潇一怔,却没有回答。

  飞廉回过头,低声道:“潇,你会跟我们一起回西海去吗?”

  “不,我不会去。”潇却是轻声断然回答,“因为主人必不想离开这里——他说过,无论几生几世,他都会在这里一直等待‘那个人’的再次到来。”

  飞廉默然。这样固执吗?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呢……

  潇轻声道:“可是……帝都里被围困的族人呢?你要舍弃他们了吗?”

  “以我的力量,无法带他们走。”飞廉冷冷回答,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着云焕被冰封的脸,声音低沉,“所以,我来这里,也是想问破军最后一句话——他是不是真的要舍弃我们了?成千上万的族人就要死去了……他真的不管了吗?!”

  “住手!”看到飞廉伸手去触碰云焕,迦楼罗陡然一声惊叫,“不要碰!他会杀了你!”

  然而,飞廉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冰封的手。他单膝在沉睡的人面前跪下,平视对方紧闭的眼睛,低沉而诚恳:“云焕,我知道你心里满怀恨意。但你已经报仇雪恨,杀了一切该杀的人,如今真的要听凭我们死在各族夹击之下?你是不是就这样撒手不管,听凭数十万族人死去?回答我!”

  冰封的人没有回答他这一连串的激烈问话,依旧毫无表情。

  然而,出乎意料地,飞廉却没有遭到任何袭击。

  “主人!”潇惊呼起来,隐隐明白了那个不能说话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么,请你,”飞廉喘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出最后一句话,“把力量暂时借给我——把迦楼罗的力量借给我,让我去一趟伽蓝帝都,把那些无罪的子民带出重围!否则他们会全部死在空桑人和鲛人手里!”

  金座上冰封的人没有回答,面容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主人!”潇一声惊呼,感觉到了那个被封印的人某种情绪上的波动,不可思议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绝吗?您不拒绝?”

  “云焕!”飞廉平视着那个冰封的脸,似已不顾一切,“求你把迦楼罗的力量暂时借给我!如果你觉得是我冒犯了你,就将我当场格杀吧!”

  他在一瞬间将生死置之度外,毅然伸手按住迦楼罗的操纵席。然而,直到机簧被扳下,迦楼罗发出起飞前的颤动,他依旧安然无恙!飞廉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那个曾如此暴戾残酷的军人,不敢相信对方竟然默许了自己此刻的举动。

  冰蓝色的封印下,破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主人……”终于证实了云焕的心意,潇颤声低呼——是的,主人没有拒绝!他,在命令自己为飞廉而战!

  “多谢。”他看着昔日的同窗好友、后来不共戴天的仇人,吐出了低低两个字。

  “如此,潇……有劳了。”飞廉转身看向金座上的鲛人女子,声音从疲惫里透出欣慰,“没想到如今,我们竟然是要第二次联手。”

  “是。”潇声音却是平静的,“很荣幸能再度和您并肩作战,少将。”

  进行了多日的修复,迦楼罗已经恢复了元气,在飞廉的操纵下发出了起飞前的鸣动。飞廉将手放到了控制机械的机簧上,感觉金属在夜风里如同冰一样寒冷——那一瞬,掌握倾覆天地力量的感觉灌注了他的全身!

  “飞廉!飞廉!”然而却忽然听到了马蹄嘚嘚,一个声音狂暴地喊起来。

  “狼朗?”刚要闭上的眼睛霍然睁开,飞廉想起了什么。

  那个随后赶来的人飞马奔过沙漠,来到了迦楼罗金翅鸟的面前,翻身下来。遥遥望着机舱里金座上的飞廉,脸色霍然大变,几步就跳上来——在他身后还坐着一个娇弱的女子,赫然竟是明茉。

  “别袭击他。”飞廉连忙阻拦了潇的举动,“我有话和他说。”

  狼朗攀着金属外壳,急速登上了迦楼罗,却顾不得明茉一介女流被落在了后面。他几步跨到了金座前,看着取代云焕坐在那里的飞廉,惊骇而不可思议:“飞廉!你……你想做什么?你疯了吗?你难道想要……”

  “不,不,你想错了,”知道对方的意思,少将微笑起来,“我不想成为第二个破军——我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把那数十万人救出来?你真是比破军还狂妄啊!”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只是尽力去做而已。”飞廉截断对方话头,声音低沉,“就是不能救帝都族人回来,起码,也能暂时阻拦空海之盟的追兵,让空寂大营里的族人安然离开云荒。”

  狼朗怔住,无法再反驳什么。

  “狼朗,听我说,卫默已经死了,我离开后你便是空寂城里最高将领——所有人性命悬于你手,不可有半点大意,”飞廉凝视着这个大漠里长大的同僚,眼神严肃,一字一句地嘱托,“明日,你便带领族人拔营离开空寂城,从狷之原去往西海——我会去帝都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成功,等到帝都族人到来,我们就一起离开;如果……如果我死在了伽蓝,那个时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浮舟海上离开云荒,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狼朗定定地看着这个巫朗一族的贵公子,眼神慢慢变化,对于少将这个几乎是赴死的决定,出乎意料地没有多说一句话来表示反对或者劝阻。最终只是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剑柄上,单膝跪下,垂首断然回答:“是!”

  “好。”飞廉喘了一口气,脸上浮出欣慰的微笑,“幸亏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冻结在了脸上——黑夜里,女子美丽而哀伤的脸在夜幕里浮起。明茉在夜色里随之而来,筋疲力尽地攀爬上了迦楼罗的舱室,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明茉?”他看着年轻的妻子,失声道。

  “你一定要回来,”应该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她脸色死一样的苍白,声音却是镇定的,“否则,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帝都还是黄泉。”

  “明茉!”他一惊,“别说傻话!你才十八岁,将来的日子……”

  “没有什么‘将来’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话。”她却截断了他的话,脸色苍白而恍惚,“你要我在你死后另外再跟别人,是不是?我不会再承受这样的折磨了……”

  她看着丈夫,唇角浮出了一丝苦涩的笑:“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内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来我们都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你只是可怜我啊,是不是,飞廉?”

  “不,不是这样的。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飞廉截断了妻子的话,声音温柔而低沉,“要知道,我和破军这样以杀戮为业的军人,说到底不过是战争里的灰烬而已……而你是一个好女子,将来会遇到更懂得生活和爱的人,该有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生。”

  然而即便他如此诚恳地劝说着,那个贵族女子只是凝视着他,眼里露出某种悲凉的神色,缓缓而坚决地摇着头,否定着他的每一句话,令他渐渐觉得口拙,不能再说一句。

  “飞廉,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为之蹈死而不顾的东西,我虽是女子,却也一样……所以当我决定了的时候,请你就不要再阻拦我了。”她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我不会阻拦你去帝都,也不会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会等着你。”

  她的唇冰冷而柔软,叹息道:“如果你不回来,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她筋疲力尽地喃喃,神色温柔而悲哀。

  飞廉抬起手,抚摩那苍白美丽的面颊,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好,那就等着我吧——无论在哪里,我们总会相见。”

  黑暗笼罩了云荒上空整整一个月后,孤守湖心的帝都伽蓝终于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内贵族云集,各个世家大都有自建粮窖,存着大量干燥的嘉禾,故此粮食不曾匮乏。

  然而,水源却出现了危机。

  真是非常可笑而可怕的景象:一座四面都是水的城市,却内无一处可饮之泉!

  仿佛是对之前破军做法的嘲讽,如今空海联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幽灵红藫来作为武器对付沧流人。帝都每一口井里都蔓延着藻类,那种来自西荒赤水的幽灵红藫沿着镜湖水脉疯狂地透入,到处滋长,很快便将帝都内可供饮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蚀——而外围铁城已经被空海联军攻陷,城内的沧流军民也无法出城汲水,只能困守其中。

  缺水是比缺粮更可怕的局面,只不过短短一个月,伽蓝帝都里的沧流冰族已经山穷水尽,快要到达崩溃的极限。

  这一场最后的攻坚战役,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缓慢而残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赞叹,“围城之策胜过十万雄兵啊。”

  真岚却是面色沉郁,并不以此为喜:“当年我也曾在这里守过十年的城,所以知道帝都的所有内外缺陷和长处罢了——如今攻守转换,自然占了便宜。”

  大司命叹息:“所以,这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真岚看着城中景象,眼里的光芒是暗淡而沉郁的,不见丝毫得胜的欣喜。城里饥寒交迫的百姓哀号声盈耳,达于内外——他沉默地看了许久,似是不忍再听下去,最终掉转马头,回身进了无色城。

  “已经连树叶都扒光了吗?”站在铁城的城头,大司命遥望禁城和皇城内的景象,眼里有报复的快意,“看来,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经没有任何含有水分的东西可以解渴了啊……我们当日的苦,总算也让这些冰夷亲身尝到了!”

  围困在外的冥灵战士看着城中的一幕幕惨剧,黑洞洞的眼睛里没有表情,冷酷而沉默地旁观着。只有龙神不作声地游弋在伽蓝上空,忽地返身化为一道金光穿入水中。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着下颌,正在闭目小憩。不知道是不是四肢缝回去的时候出了一些差错,他此刻虽然恢复到了王者的状态,却还是坐没坐相,透露着与王室风度格格不入的惫懒和散漫。

  “真岚,”海国的神祇对那个午睡的王者开口,“我有话问你。”

  “怎么?”皇太子被冒昧来访的客人惊醒。

  “你……”龙神看着他的双目,微微一惊——那双睁开的眼里血丝密布,颇为骇人,似是已经一连多日未曾得到好好的休息。真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面:“上头每夜都有呼号声,令人不得安眠。”

  龙神看着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意味深长:“看来,若是真的灭尽了城内数十万沧流人,你整个余生都将寝食难安了。”

  真岚没有回答,看向龙神,面色阴晴不定。

  “一个月里,围城已经见了成效,如今城内沧流人困顿不堪,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惨象无以复加。”龙神低声道,眼神炯炯,“皇太子为何不令军队发起总攻?只要一声令下,这个世上便再也无‘沧流’一族了。”

  “我……”真岚低下头,看着手边的辟天长剑,迟疑。

  “是因为皇太子尚有犹豫?”龙神凝视着困扰中的人,双眼如同明月一般皎洁,“请说出来——如今空海结盟,应坦诚相见才是。”

  真岚终于抬起头,直视着龙神:“是。在下心里有犹豫,所以无法拔剑。”

  “为何?”龙神静静追问。

  “兵乃天下凶器,战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动荡中,生死皆不足为奇。”真岚手抚辟天长剑,看着上面星尊帝写的铭文,眼神却是复杂,“但……我不是先祖那样的人,无法做到横扫天下、血流漂杵而无动于衷。”

  他转头看着龙神,眼里有苦笑:“当我明白那一句话只要一出口,就意味着要夺去数十万性命时,我就仿佛中了咒术,怎么也开不了口。”

  “多么奇怪……按理说,我不该多想这些,”真岚摇头,“想当初冰族追随智者灭我空桑时,下手何曾容情过?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们生生车裂?相信外面的六部之王,也个个都恨沧流人入骨,只等我一声令下便会纵兵而入复仇吧?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龙神静静看着他,倾听着,却没有开口。

  “可是,我非常厌恶现在的自己……”心里长期的积郁仿佛爆发了,空桑的王者看着海国的神祇,苦笑道,“上面的那些哭声和惨叫令我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你说得对,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在余生里必然无法安眠——龙神,请你告诉我,如今如何是好?”

  龙神忽地笑了:“真岚殿下,你原来是一个软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呢。”

  巨大的蛟龙盘绕起了身子,在光之塔下盘踞而坐:“你无法做这个决断,因为负担不起葬送千万苍生的责任——是不是苏摩还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这种困扰你的问题,他很快便会替你做出决断……他可不会如此妇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还活着,”真岚喃喃道,“起码这样,我就可以少听一个人的哭声了。”

  一语既出,仿佛也知道多余,他立刻顿住了口。

  气氛微妙而尴尬,片刻的冷场沉默里,有女子低微的哭声从光之塔内传出,悲凉而压抑,一丝丝钻入耳中,令闻者无不动容。

  “那么,”龙神顿了顿,低声道,“你问过她的意见了吗?她如何说?”

  真岚苦笑摇头:“她无法给我意见……她自己的状态也很不好。”

  龙神长长叹息,半晌无语。

  “西京将军倒是反对屠城的,”真岚看着外面的水色,神色复杂,“毕竟是剑圣门下,他的意思是至少不杀城中的无辜平民。但城破之日,乱军压阵,又怎能分得清楚军民?何况,我估计……无论是空桑这边还是你们海国那里,都不会赞同赦免。”

  “谁说海国不会赞同?”龙的声音忽然低沉响起。

  真岚震惊地抬头,看见了明月一样皎洁的双眼正在注视自己——生存了万古的神祇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智者的大光华,直似看到人的心底去。

  “你……你说,你是赞同赦免的?”他忍不住地吃惊。

  “当然。”龙神低声道,“你以为我会赞成屠杀?”

  “可是……”真岚不知是惊是喜,喃喃道,“可是沧流对鲛人一族……”

  “但如今,不是连空桑人都成为我们的盟友了吗?”龙神沉声开口,“如果真的要追究,难道空桑人上千年来对海国所做的一切罪孽,会比沧流人一百年来的少吗?”

  真岚语塞,只觉汗颜。

  “诛其首恶,胁从罔治。冤冤相报又何时了?这仇恨的锁链,必须要有一方做出忍让才能斩断它!”龙神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何况在破军治下,沧流流血百万,当年压迫你我两族的十巫都已伏诛,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无关的平民百姓——难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动不动就灭族才能罢休吗?”

  “可是,斩草不除根,怕会遗留后患,”真岚喃喃道,“若是将来沧流余党死灰复燃,再度归来危及空桑——我便要成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龙神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冷笑,打断了皇太子的话:“若要江山稳固,只有富国强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并不在于赶尽杀绝。皇太子,你若是为本族考虑得如此长远,是不是也该将我也立刻格杀此地,以免遗留后患,给海国将来反攻大陆、报复亡国之仇的机会?”

  真岚一怔,再度语塞。

  “是否为留名青史,便要纵容灭绝人性的屠戮行为?”龙神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灭族之血来染红汗青史书,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愤然而起,断然道,“当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来回急行几步,眉头紧蹙:“我只是担心六部之王反对——当日灭族屠杀如此惨烈,无色城里又不见天日百年,族人的仇恨铭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沧流余党,孤掌难鸣,定然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不,”忽然间,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璎!”真岚失惊,霍然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妃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静静地扶着墙壁走出来,打断了两国统帅之间的谈话。她披着白衣,扶着光之塔的拱券门楣站着,脸色苍白而恍惚。

  然而她看着他,轻轻将手放在了真岚握着剑的左手上,仿佛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长剑来,低声道:“无论其他五王如何,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不必过于悲观。”

  真岚一怔,只觉一种感动从内心升起,满满堵住了咽喉,竟无法说出一句话。然而,正当此刻,水面上却起了一阵骚动,有无数刀兵出鞘的声音,传来了军队的呼喝——

  “沧流人!沧流人的援军来了!”

  “什么?”龙神和真岚齐齐一惊,仰首而起。

  没有什么援军。在浮出水面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孤零零的一个敌人——没有反攻而来为帝都解围的大军,只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机械从远处呼啸而来,停顿在伽蓝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云遮蔽了整个城市。

  一架孤独的迦楼罗,面对着满空的敌人,静静停驻在虚空。

  “迦楼罗金翅鸟?”真岚脱口喃喃,不可思议。云焕被封印后,迦楼罗已折翅,如今居然这么快就再度起飞?难道那个鲛人潇这么快又认了一个新主人?怎么可能?

  然而,城里的沧流人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纷纷仰头观看,无论是平民还是军队,精神都为之大振:“破军!破军回来了!迦楼罗来救我们了!”

  随着欢呼,迦楼罗忽然化为一道闪电,刺穿了冥灵军团的屏障冲入伽蓝帝都上空!底舱的门无声滑开,无数条粗大的银索从底舱里飞落,垂向被围得铁桶似的帝都。迦楼罗里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响彻黑暗的天宇——

  “让平民先上来,军队继续守城!”

  “天啊……”听出了那个声音,城头忽然有一个人低低惊呼,“飞廉?!”

  碧望着夜空里金色的迦楼罗,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她就认出了坐在迦楼罗机舱里的操纵者是谁。

  她面色苍白,身子晃了一下,几乎从城头落下。在空寂城匆匆一面后,很多话还来不及说,也曾无数次想象能有再度重逢的机会,将一切彻底地说个清楚,却不料竟然会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重新见到了那个人!

  “他想转移城里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声惊呼,看向了一边的主帅。然而,龙神和真岚双双站在铁城上,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是飞廉少将啊……”真岚喃喃道,看向夜空,“沧流帝国此时居然还有可用之人?”

  “是啊。”龙神低吟,神色复杂,“他居然孤身杀回来了。”

  帝都里一片民声沸腾,被围困已久的百姓们看到天降救兵,个个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朝着那些银索扑过去,死死地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无数双手攀着,垂落的银索被急速地拉起,向着底舱收去,每一根银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百姓。

  “该死!那些冰夷想逃走!”玄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齿地跳了出去,“别让他们逃了!冥灵军团,上去砍断那些银索!”

  “是!”冥灵军队黑之一部齐齐出列,翻身上天马。

  眼看敌方扑近,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阵呼啸,金光从羽翼下激射而出,化为一道密集的网,将所有闯入它领域的冥灵军团格挡在外!冥灵战士纷纷在灼热的光下惊呼,天马被杀气所惊,纷纷嘶叫着后退。只有玄王一马当先,急速地穿越了拦截的光芒飞入网中,手起剑落,转瞬便朝着一根银索砍去。

  粗大的银索被一剑砍断,银索上无数冰族人从百尺高空坠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哈哈哈哈!”玄王只觉痛快,不由得放声长笑,勒马旋即砍向第二根,“你们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们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战士呼应着玄王的狂笑,发出了一声喝彩。惨叫声长短错落,真岚的脸色渐渐苍白严肃,紧握长剑的手微微颤抖。

  “住手!”一个声音忽然叫了起来,白光穿越了光网,拦截住了玄王玄羽——空海双方惊呼着看去,却是多日未见的太子妃白璎飞马而来,一剑打落了玄王的长剑!

  底下观战的六部战士齐齐一惊,脱口惊呼起来。

  “玄羽,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你觉得很痛快吗?”白璎冷冷开口,脸上犹自有着多日来的憔悴,“你应该觉得羞愧!”

  “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让他们死一万次!”玄王咆哮。

  “住手!”白璎挥剑阻拦,厉声道,“有种去和城上的沧流军队作战!来这里砍平民,逞什么英雄?”

  玄王和白王在虚空中纵马相对,双方剑拔弩张,竟是谁都不肯退半步——在他们头顶,迦楼罗继续急速地垂落无数银索,将那些城中百姓成百上千地拉上来,藏入巨大舱室。同时不停地发动攻击,将那些试图闯入城中的冥灵军团击退。

  真岚看着这一幕,只觉眼角不停跳动,烦躁和怒意迅速积累起来。

  “都给我住口!”他终于忍不住拔出了辟天长剑,一指伽蓝禁城,“集中兵力,全力进攻内城!玄王和白王,都给我撤回来!”

  “是!”空桑六王齐齐领命,不敢再反驳什么。冥灵军团迅速调集,开始了最后的攻城。

  然而龙神只是在一旁看着,盘绕在上空,不发一言。

  “龙神……为何您不下旨意,让我们的战士也投入战斗?”虞长老抬头看着虚空里的神祇,合掌喃喃祝颂,“为何您不下令让战士们一起攻击迦楼罗?”

  “不必战斗,”龙神的声音在心底传来,传入每一个海国将领的心头,“让他们自己去战斗吧……不必协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没有一个值得我们为之战斗,事到如今——我们,可以回归碧落海了!”

  回归碧落海!

  那短短五个字在所有鲛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万里外的故国仿佛发出了声响,在召唤着这些远离的游子们归去。

  “海皇不惜沧海横流覆灭云荒,也要替你们打碎这个牢笼——如今,是大家回归故土的时候了!”龙神长吟,尾巴横扫过天际,穿云入水,“这个云荒已经没有理由让我们留恋,沧流人和空桑人的战争又关我们什么事?空海之盟已经完成了……我们不属于这里,应该离开。”

  炎汐吃惊地听着,不明白一贯宽厚仁慈的神祇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样过河拆桥的话来。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道:“离开也好,反正沧流人的军队都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如果要我看着你去杀那些沧流百姓,我还真的有点看不下去。”

  仿佛醍醐灌顶,炎汐恍然大悟,却没有再说话。

  虞长老面有不豫之色,然而终究无法反抗神祇的决定,也只是低头行了一礼,喃喃道:“也罢……先让他们自相残杀去!我们先回碧落海,日后养精蓄锐,再杀回云荒来找那些家伙复仇也不迟!”

  只有碧一直定定凝望着头顶飞翔的迦楼罗,脸色复杂地变化——原来,就算是再见了一面,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想说的。她想告诉他那个青族的孩子晶晶的下落,想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内心……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们相逢和错过,却居然始终不曾给他们一个相互谅解的机会!

  飞廉……飞廉。如今的我,即将回归万里外的故土,从此后天涯海角永不相逢。你,是否还会原谅我?我们的心里,非要抱着憎恨和遗憾直到死去吗?

  “炎汐、碧、长老们,盘点人马,准备拔营!”龙神凌空盘旋,倏忽潜入水下,发出了命令,“我们该归去了!”

  “归去!”鲛人战士们群情激奋,齐齐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对着南方大呼。

  遥远的碧落海发出了隐约的波涛声,仿佛回应着自己子民的欢呼。回归于蓝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国度里尽情畅游——那是几千年来失去故土和自由的鲛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这一日。

  “这群该死的鲛人!”玄王恨恨道,在攻城之中不忘回顾后方,“那些卑贱的奴隶果然不可靠!到了如今竟想袖手旁观吗?”然而一支飞箭呼啸而来,洞穿了他的甲胄,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真岚手握辟天长剑站在铁城城头,指挥所有空桑兵力集中冲向禁城,“所有人都集中,全力攻城!”

  冥灵军团回转方向,扑向了禁城城头,上下夹击,想要攻克这最后一道防线。但那些背水一战的沧流军人仿佛困兽一样咆哮着,发动了绝地反击。

  “杀敌!杀敌!”率领那些饥疲交加的士兵死守城头的是季航,仿佛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大呼着,“一个都不许退!让城里的百姓全部撤走!听着,今日谁若退一步,沧流便亡国灭种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经是绝境,稍微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为了保护身后城内的族人安全撤退,沧流军人们个个奋不顾身地应战,竟无一人后退。

  镇野军团与登上城头的空桑人贴身肉搏,而在空中,风隼和比翼鸟也迎向了冥灵军团,上百门红衣大炮被调集到城头攒射,冥灵战士虚无的身体被火焰震碎,随即又重新凝聚。

  这一场战争残酷而漫长,仿佛永无休止。

  城中的平民在不顾一切地撤退,而城头的沧流军人几乎是用自杀式的攻击将敌人的脚步拖延。演武堂的铁血教导,在生死存亡关头发挥出了极大的效力——那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沧流军人仿佛战神附体,竟然撑着奄奄一息的身体,以宁为玉碎的态度一直搏杀下去,竟然没有几个人临阵离开,去攀爬那些给平民的绳梯逃生!

  那样凛然决绝的杀气,让空桑人都为之惊叹。

  黑夜里不见日月更替,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声清啸。城中百姓已经逐渐稀少,等最后一条银索也收起来,底舱的门无声无息闭合,巨大的金色机械振翅长啸,霍然一个转身,昂首飞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玄王吃惊,再不管那些城上军队,直追上去。

  “小心!不要追!”真岚一声厉喝,只见迦楼罗陡然一个回旋,发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击向追来的人——那种力量是如此强悍,竟然将玄王整个身形淹没!

  玄羽发出一声惨叫,从虚空中直坠下来,冥灵的身躯几乎被震得碎裂开来。

  真岚回身飞速赶去,将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迦楼罗居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只是呼啸着盘绕一圈,飞速离开,带着舱里的数万百姓。

  “空桑之王……感谢你的手下留情。”

  一个声音悄悄潜入他心底,竟是离去的迦楼罗在秘密传话。

  城头的血战还在继续。

  不知道已经砍杀了第几个敌人,那些鲛人和冥灵在他的眼里看来已经是毫无区别——季航疯狂而盲目地砍杀着一切试图靠近的人,双眼已经被血糊住,却依旧如疯兽一样大声狂呼,号令周围的下属和他一起战斗,不退半步。

  然而,渐渐地,身边那些应合他的声音也微弱了。

  季航血流满面,心里明白他的战士们已经陆续先他一步倒下。他忍不住大声长笑,不顾一切地拼杀着,阻挡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敌人。直到听到迦楼罗离去的呼啸声,他只觉得心里一宽,再也无法支撑,一刀劈空,整个人便从高高的城头坠落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为他惊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间仿佛极其漫长,一生里的所有片断都慢慢浮现过眼前——贫寒的童年,被姑母提拔的青年,在族中钩心斗角的壮年……种种权欲交织的腐臭和芬芳再度扑面而来,他忽然觉得极疲倦,从胸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其实,这样的一个终结,已经是最好。

  他这样出身贫贱的人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战死,已经是少年时不敢梦想的结局——他并不是适合当族长的人,握刀的手不擅争夺,尚有温暖的心不能应付那些权谋,虽然对姑母和表妹心怀亲情和眷恋,却始终无法在冷酷的权势斗争里坚定地维护她们……如若不是今日,只会得到一个更不堪的收场而已。

  在头颅撞到铁城坚硬地面的瞬间,他恍惚间居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那样熟悉的贫寒市井气息,仿佛是母亲怀里的乳香……童年时的故乡铁城啊,我的一生大起大落,挣扎着从你这里离开,进入了禁城和皇城里。直到数月之前当上一族族长,还曾以为一步踏上了云霄。却没料到如今,在最后一刻,我却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怀抱。

  看来,我这个贫贱出身的孩子,还是更适合这里呢……

  真岚站在城下,远远地看着从高城上力竭而坠落的沧流将领,缓缓低下了头,掉转剑柄指向地面,不易觉察地致意——无论与冰族有着怎样的世代深仇,但作为一个战士,他们最后的死亡却是荣耀无比,令人肃然起敬。

  空桑的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间,凝视着最后一场大战的结束,眼里的神情却没有半分的轻松和愉悦,反而充满了浓重的哀伤。

  “禀殿下,禁城已经攻破!”有下属奔来,跪告。

  他不作声地点头,翻身上马,鞭梢一点,大呼:“入城!我们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欢呼声响起来,空桑六部齐集在城头,看着轰然洞开的禁城城门,一起举起了双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然后仿佛疯了一样地争先恐后奔入,踉跄着跪倒在久别的土地上,亲吻着泥土。

  仿佛被冲霄的欢呼声惊动,连笼罩天空的黑暗都开始有了退却的迹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马停驻在虚空里,俯视着帝都里万众狂欢的景象,眼里却没有丝毫赢得最后胜利的欢喜——

  一百年后重新夺回这里时,每一寸土地都渗透了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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