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县有个传统,如果有重要领导来视察或调研,县里会提前做一份相应的接待方案,如果是级别比较高的领导来,还要采取一定的安保措施,比如派警察站岗,用警车开道,而且领导来了,一般都会有随行记者,县新闻部门也会派记者进行跟踪采访,只不过多数情况下,等消息发出来的时候,领导已经离开了。
一般来说新闻最讲时效性,而之所以要等领导走了之后才发布消息主要是为了稳定。近两年来,留县往上面告状的人数有增无减,去市里省里的,还有去首都的,告状的形式五花八门,躲避接访的办法更是数不胜数,彭佩然的公公林伟民那里压力就特别大,同时,因为各种告状给留县带来的负面影响也让各部门工作十分被动。
因此,县里一般不会提前披露领导的行踪,领导来了,县里会要求下面乡镇和公安看好那些老告状户们,防止他们出来闹。
策源村的潘天庆老婆苗欢欢当时被乡里结扎,潘天庆闹得很厉害,乡里让平安几次三番的带人做工作,最终潘天庆同意了赔偿方案,主要是他的女儿患了一种叫朗格汉斯细胞增生症的病,他需要拿赔偿款去给女儿治病。
潘天庆四处寻医问药,赔款很快就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账,可女儿最终还是没有医治好,死了。
潘天庆的女儿死后,他的妻子苗欢欢精神就渐渐出了问题。
苗欢欢原本就不爱说话,女儿死后,几乎就更变成了哑巴,嘴里几天难得冒出一个字来。再到后来,她犯了病,一看见别人怀里的小孩,她就跑过去抢来抱,还在孩子脸上不住地亲,因此街上那些带孩子的女人都很讨厌她,有时还会打骂她。
这样潘天庆就没有了后,他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苗欢欢那时候即便做了输卵管修复,肚子始终没再有反应。于是,潘天庆又跑到乡里,称苗欢欢自从被强制做了结扎手术后就没有怀过孕。
潘天庆认为自己唯一的女儿没了,老婆不仅不能生了,精神还出问题了,这都跟当时乡里的错误执法有关系。
潘天庆要求乡里为自己和妻子负责,但杨得志认为协议早已经达成,这会潘天庆就是无理取闹。
潘天庆不管乡里怎么说,有事没事就跑到乡里找人讨说法,有一次拦住了杨得志,杨得志问潘天庆:“你说你老婆的输卵管没连通,有什么根据?”
潘天庆:“如果要是通了,怎么怀不上孕?”
杨得志:“怀孕是男女双方的事,你怎么把问题归结在你老婆一人身上?”
潘天庆:“跟我老婆当然没关系,是你们造成的。你们前前后后往我老婆的小肚子上划了两刀,一刀结扎,一刀修复,我不找你们找谁?”
杨得志:“你老婆会不会怀孕,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医生说了算。带你老婆去县医院检查,不行的话,市医院也可以,看到底怎么回事。”
潘天庆冷笑:“你说的话我就不信!医院和你们一回事,医生都听你们的话,你们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他们的话我信了才见了鬼!”
杨得志勃然大怒:“那你到底要怎样?”
潘天庆呵呵的说:“我想怎样就怎样。”
杨得志郁闷,心里骂着刁民,吩咐今后乡里不要再管这个潘天庆。
潘天庆却不依不饶,有一次他到市里告状,市里接待的领导说那你要是不服,就去起诉你们那的领导嘛,你总是这样没什么结果,希望你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潘天庆听听回来,杨得志从县里知道了潘天庆告状的内容,再次传话给潘天庆:“你这样长期告状,也不干活了,自己日子过不好,还浪费政府资源,我欢迎你到法院告我们,法院怎么判我们怎么做。”
但潘天庆始终拒绝走法律途径,他就一句话,认为不管是医院还是法院都是和杨得志穿一条裤子,医生帮着杨得志和乡上的人说话,法官当然要帮着乡上人说话,他就是要往上告,告到上面领导为自己解决问题为止。
从这之后,潘天庆但凡知道上面有什么重要会议,或者要举办什么重大活动,有什么重要领导来访,他就格外的兴奋。
潘天庆还见过本市市长。有一次是市长接待日,潘天庆见到了市长,市长问他:你反映什么问题?潘天庆说:我要告状!
市长问:你要告什么状?
潘天庆他突然失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直告状,到了该说自己的诉求的时候,潘天庆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他随身带了相关材料,他把材料递给市长,语无伦次:我要你们给我解决问题。
市长做了批示,到了县里,县里责成东凡将问题解决,乡里再次让潘天庆带他老婆苗欢欢去医院,潘天庆再次的拒绝。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一个圈,周而复始的,乡里拿潘天庆没办法,潘天庆还是动不动就去告状。
这天乡里接到上面的通知,说是国家研究发展中心巡视员的李达天先生要来县上调研,李巡视员虽然不是领导干部,但毕竟是正厅级,而且是首都来的,要是有告状的人去纠缠,当然会造成比较恶劣的影响,因此县府办在做好保密措施的同时,也要求各乡镇、各部门务必看好自己的人,守住自己的门,全力维护社会稳定。
乡里将文件传达转发给了派出所,并明确了“谁主管、谁负责”原则和“四定”要求,即:定领导、定专人、定方案、定时限,落实包保责任,具体时间为今天、明天和后天。
这种调研的事情比较普遍,各乡镇已经司空见惯,唐高增给平安打电话说调研组一共四个人,有李达天巡视员,还有一个首都大学国民经济学专业的博士生,据说这个博士生来头不小,其叔叔是某部位主要领导。
陪同人员之一人是省里某厅的一位处长,另一个人物是一位教授。这位教授据说已经七十多岁了,是著名的书法家、画家、古玩鉴赏家,也是李巡视员大学时的老师。
李巡视员之所以专程来留县调研,是因为国家研究发展中心的一位重要领导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留县相关部门和宣传部门写的一份关于本县蔬菜种植和工业发展有机结合的调研报告,报告虽然还不够成熟,但当中的部分内容引起了那位重要领导的高度重视,国家研究发展中心通过研究,决定派李巡视员到实地进行调研,并要求其带回一份关于留县农业与工业发展的详尽报告。
东凡乡这会已经成为全县全市的典型,据数据显示,乡镇企业产值和利税进入全省“十强”乡镇的第七位,在平安的设想里,准备以酱菜、蔬菜批发、面粉加工为龙头,形成三大产业支柱,进一步将东凡乡的经济提高一个台阶,因此忙的团团转,对于县里此次的接待调研,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工作交待下去后,他就忙自己的事情了。
调研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王经伦去外省参加一个招商活动了,傅莹花主动提出要陪调研组下乡调研,但被李巡视员谢绝了,李巡视员说傅莹花统管全局日理万机,对于此次调研的内容傅莹花熟而不精,让分管的副县长陪同,这样“专业更对口”既可。
于是,副县长带着留县相关干部一干人,开了两辆车,陪调研组东奔西跑。大家虽然受了不少累,但他们都认为首都来的巡视员与众不同,非常务实。
比如前次市里政xie主席,也就是顾建民乡长的岳父说是来留县调研,其实只是约了一帮人在顾建民所在的井口乡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打了半天的扑克牌,后来快到了吃饭时间,顾建民的岳父看到井口乡的水很清澈,说水这么好,里面的鱼一定很好吃,要安排人去弄几条。
其实井口乡的水里没鱼,这个难不倒顾建民,再说也不能扫了老丈人的雅兴,他让人立即搞几斤野生河鱼来。
顾建民的话让陪同的副县长感到满意:领导虽然吃不出你们弄来的鱼是不是井口乡的溪水里长出来的,但河鱼和人工饲养的鱼,他老人家是一闻就知道的。
顾建民和县里领导的话底下人只有照办,可河鱼哪有那么容易抓的?虽然最后搞到了几条,心里难免有怨言。而这次的李巡视员却不一样,李巡视员在食宿上特别做了强调,说大家都要吃饭睡觉,但不能超出上面规定的标准。
还有,在下乡调研时,李巡视员乘坐的普拉多车没油了,去加油站加油,陪同的副县长的司机抢着去交油票,被李巡视员骂了一顿,他说:我们是来调研的,不是来揩油的。
东凡其实是被县里定了此次调研的乡镇之一的,但是情况有些一点变化,在通往东凡乡的公路上,也就是酱菜厂前面不远的地方,发生了山体滑坡,倒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就是路被堵了,此路不同,一时半会的也修不好,而调研组的时间很紧,所以只有放弃了东凡乡,另做安排。
从得知东凡被调研的那一刻起,潘天庆就被乡派出所的人缠住了,但是潘天庆已经具有丰富的“反侦察”技能,总能摆脱掉跟着自己的人,还总是能跑到上面来检查的领导面前诉求要为自己主持公道。
乡里对潘天庆已经烦透了,在前一晚,策源村的潘玉铎耍了个心眼――因为每次潘天庆去告状总是开车三轮车去的,他就在半夜叫了两个人将潘天庆三轮车的车轱辘给去掉了藏了起来,轱辘下面用了几块砖给垫着,让潘天庆无车可用。
不过第二天潘玉铎知道自己的工作白做了,乡里通往县里的路被堵,潘天庆的三轮根本派不上用场。
既然领导们来不了东凡乡,对潘天庆的布控就降低了警戒程度,谁知道到底还是让潘天庆给跑了。
潘天庆步行跑到了井口乡,在井口乡忽然的就跪倒李巡视员的面前,大声喊着要求领导为自己做主。
潘天庆的举动让县里领导十分恼火,将潘天庆劝开之后,调研结束,李巡视员一行人回到县里,开了反馈会和座谈会,而后调研组连晚饭也不吃就要走,县里的几位在家领导好说歹说,李巡视员几个才勉强答应留下来吃顿便饭。
在等菜上桌的间隙里,众人缠着李巡视员的老师,那位七十多岁的老教授留下几幅墨宝。
县里领导深情地说,您老是国宝级人物,书画作品被海内外很多藏家收藏,如今莅临留县,这是留县人民的福气,一定要留几幅墨宝给留县当传家宝。
服务员就摆上了笔墨纸砚,老教授笑着说,看来今天不写几个字我是脱不了身了。于是挥毫写了几幅龙飞凤舞的大字。众人都纷纷夸赞,齐声道好。
吃饱喝足,调研就此结束,李巡视员一行四个坐上车,绝尘而去。
潘天庆是被平安开着车从井口乡给接回来的。
平安到了的时候,潘天庆在井口乡两名联防队员的陪同下,坐在井口乡河面上的一座石桥上沉思,犹如老僧入定。
平安既然去了,联防队员完成了任务,平安给他们每人散了一包烟,等那两人离开,让潘天庆上车。
潘天庆一路无话,到了东凡乡东方酱菜厂前面的时候,平安说潘天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种地,我安排你进厂里做工怎么样?过去是过去,人总要往前看的,你这样,自己的日子也过不好。”
潘天庆没吭声,好大一会忽然说:“假的!”
“真的。我说让你进酱菜厂就进,我说话算话。”
潘天庆摇头说:“我说的是今天那个领导是假的。”
“嗯?”平安看看潘天庆,心说你告状都告的能鉴别领导了,岔开话题说:“我还没吃饭,你想吃什么?”
两人到了酱菜厂前面的饭店,平安和潘天庆进去坐好,要了两个菜,一人一碗面条就吃了起来。
潘天庆呼噜呼噜吃完,又要了两个肉包子,一边嚼一边说:“我给你说见到的领导是假的,那就是假的,我见到的领导多了,没像今天这样的。信不信由你。”
“真的假的和你我有关系?”平安一边吃一边说:“考虑和咱扯不上关系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咱将自己的日子过好,行不行?”
吃完了饭,将潘天庆送回家,平安给他说你要想好了,到乡里找自己,别管什么假不假,酱菜厂每个月发的钞票总是真的。
平安倒了车就要离开,潘天庆忽然在门口大声的叫了起来,平安以为怎么了,过去一看,潘天庆吆喝着说:“哪个狗日的将老子的车轱辘给卸掉了!”
平安心里顿时就明白了,问:“你早上出门都没看到?”
“我早上没顾得瞧。他妈!报警,我要报警!这狗日的贼,偷到老子头上了,老子去告他!”
平安心里笑着上了车,想乡里看潘天庆的这几个家伙还真是贼。
不过潘天庆说那几个巡视员是假的……这怎么可能。
可是平安没料到被潘天庆说中了,那几个来留县调研的人,的确是假冒的。
半个月之后,外省的一份报纸发了一则消息,题目为《假冒高官行骗被捕》。
报纸的正文是一男子谎称是国家发展研究中心巡视员,在几个月时间诈骗多名企业老板和政府官员,该行骗者目前已被批捕。
据悉,行骗者今年五十一岁,虽然只有高中文化,但有过经商经历的他外表特别有气质,办案人员称其“智商高、谈吐不俗、气度不凡、让人有信任感”。
报警的是外省省城一位商人,他告诉报社,一次偶然的机会,朋友介绍他与该骗子相识,自己被骗子不凡的气度所折服,加上骗子跟本市一些重要官员也认识,因此他对该骗子是来自首都高官的身份深信不疑。
前不久,此骗子找商人借钱,说自己长期在地方调研,想在当地开一间酒店,而自己的资金都投在了外省的矿山,暂时周转不开,于是商人介绍了几个人,借给了骗子九十多万元人民币。
骗子拿到借款后,也真的租了一家饭店,开始了装修。但到两月后,饭店还没开业,骗子就失踪了,后来了解得知,饭店的装修款也未付。
该商人和朋友报案后,外省警方经过调查,发现此骗子为诈骗团伙,能确认的诈骗金额达八百余万元,构成了系列诈骗案。另外,该诈骗团伙冒充国家高官在一些地方调研,部分官员也上当受骗。
该团伙从犯某某某冒充大学教授、书法家、画家,在地方上采用“为官员题字、由企业买单”的行骗形式,也骗了不少钱,其在多地以开发调研为名开展调研工作,从几个县收取赞助费用,这些费用从二三十万到五六十万不等,用于所谓的专著出版。
消息传到平安耳朵里的时候,外省的警方已经来留县进行调查了,不过过程和结果包括平安在内许多人都不知情,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至于此,傅莹花心情极其低落,因为那个李巡视员来县里的时候,王经伦并不在,因此有责任也是傅莹花的,和王经伦无关。
这件事,在留县影响了许多方面,很多人都深受其害,虽然很多人连见都没见过那几个骗子,但“一只蝴蝶在巴西煽动翅膀,有可能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龙卷风”,平安这下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蝴蝶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