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屠元兴虎口脱险，下了卡车，理也不理那五只老鼠，兀自骑上自行车，进了巡捕房院子。

　　这时听见大自鸣钟当当鸣响报时，抬头望望，刚好早晨九点钟。

　　他把自行车放好，走进巡捕房大楼，并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先去了值班室。

　　里面有四个值夜班的巡捕，等着白班的巡捕来换岗，一个个睡眼惺忪，正犯迷糊呢。见屠元兴走进来，慌忙站起身，立正敬礼，叫了声：“屠巡长早！”

　　屠元兴说道，“我知道几位一夜值班辛苦了。但是现在有个情况，等不及换班的人啦，请你们跑一趟。”

　　“是。屠巡长。请指示。”巡捕的班长回答道。

　　屠元兴吩咐说：

　　“我早上骑自行车来的时候，发现路上停着一辆带篷子的运货卡车，有五个人靠着车帮抽烟，看着有些面熟，像是几年前我们巡捕房通缉的五个入室盗窃的嫌犯。我于是装作自行车轮胎慢撒气，要他们开车送我到巡捕房。

　　这几个家伙没敢说别的，乖乖地送我来。我一路上仔细观察，确信他们就是五个通缉犯无疑。可是他们身上都带着枪呢，所以我没动手抓人，只说让他们在大门口等我一下，还有几个包裹请他们帮我送邮局。

　　你们几个带上枪，马上去抓捕那五个通缉犯。若是他们持枪拒捕，给我当场击毙，格杀勿论。”

　　“是。屠巡长。”

　　四个值班巡捕蹦起来，去架子上拿了长枪，急忙跑出去了。

　　屠元兴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反锁上房门，将柜子里、办公桌抽屉里又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什么东西遗漏。其实重要的文件和卷宗他早就转移了，这只是临行前的最后检查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屠元兴过去打开门。

　　原来是那四个被他派去抓人的巡捕，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喘着粗气说道：“屠巡长，我们刚出大门，就看见那辆运货卡车开跑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屠元兴使劲跺了跺脚，后悔不迭的样子说道：“该死！又让他们逃了！”

　　巡捕班长问：“屠巡长，现在怎么办？”

　　屠元兴叹口气，答道：

　　“跑就跑了吧。算这几个贼运气好。毕竟是几年前的案子，洋人也不在屁股后面催了。咱们不必较真，就当没有看见那辆运货卡车，得过且过吧。你们几个辛苦了，回值班室等着换班，然后回家休息去吧。”

　　几个巡捕巴不得一声，连连应诺着去了。

　　屠元兴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窗看塔楼上的大自鸣钟，时针指向九点半。这是他每天上街例行巡查的时间。

　　他于是站起身来，拿了警棍在手里，出了办公室，穿过昏暗的走廊，离了巡捕房大楼，出了大门。

　　回头望一眼巡捕房和大自鸣钟，心里说了声：别了。后会有期。

　　他手持警棍，高昂着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威风凛凛地走在街上。

　　不多时走到霞飞路，来到乔治照相馆。

　　他立在门口，四下望望，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一闪身进了照相馆。

　　这里是法租界地下党秘密交通站，负责人真名叫马千里，化名叫乔治马，伪装成一个从法国留洋回来商人。

　　马千里个子矮小，然而气宇轩昂，总是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漂亮的蝴蝶结，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待人谦恭有礼，但是又透着一股子留洋华人的傲慢劲头。

　　霞飞路是屠元兴的辖区，他几乎每天都要走一遍例行巡查。天天经过乔治照相馆，以前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乔治马会是地下党。

　　那还是当年国民党在上海滩血洗共产党之后，因为屠元兴的巡捕房身份，组织上安排他潜伏在法租界工作，代号‘潜龙’。

　　因为他可以使用巡捕房的电台，用密码发报，而不会引起怀疑，所以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将南京地下党获取的情报用电台发送给上级。

　　他的上线是卧底特工赵大江。赵大江从国民党军队内部获取情报，派他侄子赵志成化装成往来南京和上海的跑单帮贩卖土特产的小商贩，将情报夹在一盒南京板鸭中，直接送到他家里。

　　后来因为路上盘查得越来越严，赵志成伪装小商贩送情报太危险了，随时都有可能被查获。组织上便换了另外一个交通从南京往上海送情报。

　　这个交通屠元兴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他只认识情报到了上海以后，把情报交给他的那个小交通，是辣斐路上一个摆摊擦鞋的男孩子，十四、五岁，外号叫“小黑熊”。

　　“小黑熊”收到南京来的情报，等屠元兴每日例行巡查到辣斐路的时候，就会招呼他：“长官！擦擦鞋吧！”

　　他就会坐下来擦鞋。擦鞋的过程中，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小黑熊”埋头擦鞋的时候，悄悄地把情报塞进他的鞋里，然后把鞋给他。他穿上鞋，走到没人的地方将情报取出来，带在身上，晚上回家用电台发报。

　　他们这条情报线一直安全平稳地运行，从来没出过任何问题。

　　直到上个月，由于中共特科顾顺章叛变，令上海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出于安全考虑，上级立刻给他发报，指示他停止一切活动。于是，他与赵大江和赵志成，还有“小黑熊”的一切接触全部停止了。

　　十天以前出了意外，他接到上级发来的电报，通知他赵大江和赵志成被捕，组织上正在安排南京地下党进行营救行动，必要时需要他给与配合。

　　上级指示他“时刻警惕，随时准备转移。”同时给了他新交通站的联络方式和暗号，让他第二天去接头。

　　这个新交通站就是乔治照相馆。

　　第二天，屠元兴利用在霞飞路例行巡查的机会，走进乔治照相馆。

　　店里面的伙计都认识他，恭敬地招呼：“屠巡长，每次你老人家都是过门不入，今天难得大驾光临。快请坐。我去煮杯卡布奇诺咖啡请你喝。”

　　原来乔治照相馆因为经常有洋人来照相，他们不喝茶只喝咖啡。照相馆为招待洋客人配备了一台意大利咖啡机，可以煮正宗的卡布奇诺咖啡。

　　屠元兴向伙计摆摆手，说道：“今天不喝咖啡了。我有事请问一下，你们照相馆可以给书籍拍照么？”

　　伙计笑着回答：“给书籍拍照要用最好的相机才行。我带你上楼去找马经理，请他帮你拍照吧。”

　　他以前只是偶尔进来喝过几次咖啡，都是在门口遇上照相馆的经理乔治马，被他盛情邀请，生拉硬拽进来的。

　　伙计带他上楼，走进乔治马的办公室，说道：“马老板，屠巡长要给书籍拍照。”

　　乔治马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请他沙发坐下，问道：“屠巡长，什么书籍这么珍贵，还要拍照片？请让我看看。”

　　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乔治马。

　　乔治马接过来一看，见是本《易经》，便笑着问道：“你是要给封面拍照呢？还是每页都要拍照？”

　　他回答：“只给一页拍照。”

　　他向乔治马要回那本书，其中有一页被他折了角做了记号，他翻开来，念道：“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乔治马听他念出暗号，知道他就是“潜龙”，连忙朝伙计打个手势，让他下去了。然后对他说道：“屠巡长，请跟我来。”

　　他引着屠元兴走进一间冲洗相片的密室，反锁上门，与他紧紧地握手，说道：“‘潜龙’你好！久仰大名！我是交通站的负责人，真名叫马千里。”

　　屠元兴仿佛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高兴地说道：“千里，幸会！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真猜不出你是自己人。”

　　马千里笑着说道：“我也是一样。万万没想到你是‘潜龙’！我以前只觉得你这个巡捕有些怪怪的，仅此而已。”

　　“哦？你为什么觉得我怪？”屠元兴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从来不进店里揩油喝咖啡，我就没机会给你塞钱贿赂你。所以我觉得你怪得很，心说这家伙一定是憋着哪天找茬敲我一大笔竹杠呢！”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马千里说道：“组织上指示我马上派交通员，把你和家属转移到江西苏区。请你今日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动身。”

　　屠元兴闻言一愣，问道：“营救赵大江和赵志成的事情怎么办？不是说需要我配合吗？”

　　马千里摇摇头，答道：“那个计划风险太大了。你还是明天和家属一起走。”

　　屠元兴坚持问道：“计划是什么样的？你说给我听听。我看看风险有多大。”

　　马千里于是向他讲了原来的计划：

　　南京地下党策划了营救赵大江和赵志成的行动方案。但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军统大牢里没有我们的卧底特工，不晓得赵大江和赵志成在牢里审讯的情况。万一他们已经叛变招供，我们的人再去营救，无异于自投罗网。

　　鉴于赵大江和赵志成只知道法租界地下党屠元兴，代号“潜龙”。这是他们唯一有联系的地下党。如果他们招供，也只能供出“潜龙”屠元兴。因此，如果军统方面没有派特务来抓屠元兴，说明他们两个在牢里坚强不屈，没有叛变，需要按计划营救。

　　这个计划本来是要屠元兴配合营救行动，每天凌晨一点钟用电台发报暗号“元亨利贞”，意思是平安无事。一旦屠元兴不发报暗号，那就说明出事了。南京地下党将会立即终止营救行动。

　　“这是步险棋。万一军统特务真的抓了你。那我们损失就太大了。上级反复斟酌以后，还是决定要你明天和家属一起转移。”马千里说道。

　　屠元兴想了想，说道：“让交通员明天带我的家属走。我一人留在法租界，配合南京营救行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了问题，军统派特务来抓你怎么办？”马千里问道。

　　“不妨事。”屠元兴指指身上的巡捕制服，解释说，

　　“我有巡捕房的这身狗皮护体，大小还是个巡长，又和青帮老头子莫金生有那么一层关系。军统六处的戴处长从上海出去的，以前是青帮子弟，对老头子还是很忌惮的。另外，他上海站的那帮人我也都认识。他们若是真的来抓我。我有把握从容应对，设法逃脱。”

　　二人讨论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执行原计划，让交通员先护送家属走，屠元兴留下来配合南京营救行动。

　　所以才有了昨天夜里那一幕。

　　因为妻子和孩子已经转移走了，家里没人。屠元兴便把电台搬到蒙泰尼路弄堂的石库门房子。以为这里看上去没有人住，把电台放在这里更隐蔽更安全些。没想到百密一疏，却偏偏出了岔子。

　　当时屠元兴按约定给上级发报暗语“元亨利贞”，习惯性地等回电暗号“潜龙勿用”。然而上级回电的暗号却是“利有攸往”。

　　他心头顿时涌过一阵欣喜。

　　这两个暗号都是他们事先商定好的。“潜龙勿用”的意思是说：继续潜伏，时刻警惕。而“利有攸往”的意思是说：营救成功。立刻转移。

　　也就是说南京地下党已经成功救出赵大江和赵志成。他可以马上去乔治照相馆，让马千里派交通员护送他去江西苏区了。

　　偏偏在他全神贯注听回电的时候，红眼睛阿昌带着“五鼠别动队”趁机钻了空子，摸上阁楼来，抓了他。

　　还好他沉着冷静，与戴春土一番智斗，终于虎口脱险。

　　屠元兴现在进了乔治照相馆，跟伙计打个招呼。伙计引他上二楼，带进马千里的办公室。

　　屠元兴把昨天夜里的情况简单地给马千里讲了一遍。

　　马千里惊呼一声：“好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他带屠元兴去了暗室。将早准备好的一身衣服拿出来给他换上。眨眼间，屠元兴换做富商打扮，头戴礼帽，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身穿杭州缎长衫，手拄文明杖，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富商李渊。

　　马千里陪着富商李渊一路说笑着走下楼，出了乔治照相馆。

　　马路边上停着一部大汽车，司机是地下党交通，在车上随时待命。

　　马千里打开车门，请富商李渊上了汽车，说道：“再会李老板。一路顺风！”

　　富商李渊在车上拱手答道：“再会乔治。多多保重。”

　　司机一踩油门，驾驶汽车风驰电掣，向法租界邮政码头疾驶而去。

　　富商李渊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道和房子，还有马路边一根根电线杆，忽地一闪而过，连同法租界一起，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犹如飞鸟归林，感到无比轻松和愉快。

　　因为他即将回家，与挚爱亲人团聚，从此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