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来到了莫里哀路,在一个偌大的花园洋房门前停住。
独耳蜈蚣跳下车,回手一把将三女子揪下来,掼在地上,指着花园洋房的大铁门,问道:“这里阔气不阔气?”
三女子点点头:“阔气。”
“你上辈子修来的福,遇到我吴老二。”独耳蜈蚣捏了一把三女子的脸,“记住,是我吴老二让你过上这好日子的。等你长大了,要想着去花烟巷找我,报答我吴老二。你若是不去,我会来找你要这笔账的!”
三女子浑身打个哆嗦,颤声答道:“记下了。”
独耳蜈蚣上前按响了门铃。
一个门房出来,问明来意,引他们走进去。
几个人穿过一个开满各种艳丽花卉的大花园,进了洋房,来到一楼大客厅。
大客厅地上铺着镶金橡木地板,屋顶吊着镀金吊灯,法式沙发的扶手纯金打造。一片耀眼的金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刹那间,三女子感觉眼睛都要被晃瞎了。
黄老板是个矮胖子,上身穿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口打黑色蝴蝶结,下身穿一条裤线笔挺的毛料条纹裤子,足蹬一双咖啡色和白色相间的皮鞋,哒哒哒,踩在地板上仿佛弹钢琴一般,颇有节奏地走进大客厅。
他叫仆人搬一把椅子,请独耳蜈蚣坐下。三女子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后。
独耳蜈蚣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回手一抄,便抓住了三女子,拉扯出来,让她站在黄老板跟前。
“黄老板,这是你要的会烤烟泡的丫头。”独耳蜈蚣说道。
黄老板上下打量着三女子,很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她?这么小?还没杆烟枪高呢。会烤烟泡?”
“错不了。我们金鸽子窝调教出来的手艺,呱呱叫。”独耳蜈蚣很有把握地回答。
黄老板于是叫仆人拿过一个金托盘来,放在法式沙发的茶几上。金盘里盛着一杆烟枪,一个烟灯,一盒烟膏,两根烟钎子。
黄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金灿灿的洋火,递给三女子:“你先烤个烟泡给我瞧瞧。”
三女子接过去,从火柴盒里掏出一排火柴,扯下一根,唰啦划着了,凑过去点燃了烟灯。一团火苗不大不小,像个精灵似的跳了两跳,慢慢地燃烧起来。
三女子打开烟膏盒,然后去拿烟钎子,不晓得为什么会有两根,于是抬头问道:“用那根?”
黄老板一摊手:“随便你。”
三女子看了看,只见一根烟钎子头很尖很锋利,看上去像是锥子。另一根头有些方,挑烟膏正好。她于是拿了钝的那根烟钎子,挑烟膏,烤烟膏,再沾,再烤,仔仔细细地,耐心地烤好了烟泡。然后把烟泡笔直地塞进烟斗里,按紧,再把烟钎子笔直地拔出来。一套流程完毕,把烟枪递给了黄老板。
黄老板于是歪在法式沙发上,抽了一回。
抽完了,他把烟枪放回到金盘里,赞一声:“不错。果然好手艺。”
他在法式沙发上坐直了身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女子想她已经离开银楼了,当然不能再叫“银来”,于是回答道: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三女子。”
“哦?那太好了。”黄老板很高兴她还没有名字,伸手从茶几上拿起那个金灿灿的火柴盒,指着上面的商标“焱”字说,“看见没有?我希望全上海的人都用我的‘焱’字牌洋火。讨个彩头,给你起个名字叫‘焱来’。”
“是。焱来了。”三女子答应道。
“蛮好!蛮伶俐。”
黄老板从衬衫口袋取下金灿灿的金笔,拿过一本交通银行凭票即付的支票,扯下一张,写了一百大洋,签了名,然后递给独耳蜈蚣。
独耳蜈蚣接过去,揣在怀里,与黄老板拱手道别,离开了花园洋房。
黄老板叫三女子端起那个盛烟具的金托盘,吩咐道:
“焱来,走,跟我上阁楼去见老佛爷。”
“是。焱来了。”三女子答应道。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托盘,跟在黄老板屁股后面,呼哧带喘地走了两层楼梯,来到三层阁楼。
这个阁楼并没有门,而是仿佛乡下人家那样,挂着一个蓝土布染白花的棉帘子。
黄老板掀起门帘子,带三女子走了进去。
走进一个小门厅,与楼下的金碧辉煌不同,只是用大白简单地粉刷,看上去灰不溜秋。墙上挂着竹笸箩竹簸箕,还有几辫子蒜,地上竹筐盛满了红辣椒。仿佛乡下土财主的农舍一样。
恍惚中,三女子还以为做梦回到了乡下的家,呆呆地望着墙上的竹笸箩竹簸箕愣神。
“焱来,愣着干什么?过来啊。”黄老板回头叫道。
“是。焱来了。”
三女子答应一声,紧走两步跟上黄老板。
黄老板带她穿过小门厅,又是一个土蓝布白花门帘,掀开了,进到阁楼里间。
只见屋子正中摆放一张硕大的紫檀木描金大床。大床前面放着一个脚踏凳,也是紫檀木描金。小窗户底下,靠墙摆放一个矮脚低柜,同样是紫檀木描金。
“焱来,这几样家具是慈禧太后老佛爷用过的,我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比这套花园洋房还要贵呢。你可得仔细了。要像伺候老佛爷老祖宗那样伺候它们。”
说着话,他弯腰拉开低柜的木门,露出两排码放整齐的玻璃瓶,里面盛满了油晃晃的核桃油。
“焱来,你擦家具的时候,先把核桃油淋在抹布上,擦拭几遍之后,再用干布擦,一遍接一遍地擦,抛光,直到亮得像镜子。你能从上面看到自己的鼻子眼睛,能数出来眉毛有几根。明白么?”
“焱来明白。要把家具擦得发亮,像镜子一样。”三女子回答。
黄老板招手让三女子走到床边,坐在那张紫檀木描金脚踏凳上。
他指着床上平躺着的一个物体,上面也盖着土蓝布白花被子,说道:
“焱来,这个是真的老佛爷。”
三女子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只见土蓝布白花被子盖着一个木头雕像。看起来头部是用一截枯树干雕成的,胳膊和手是用两个树根雕成的。
脸上布满了皴裂的树皮。五官雕刻得不像庙里的菩萨那样慈祥,而是很潦草,眉毛忘了刻,眼睛却刻成了两道深沟,下面有块凸起的树疙瘩做鼻子,一个树疖子做嘴,看上去委实有些凶恶。
头上没有戴佛冠,而是戴了顶乡下有钱老太太戴的那种黑丝绒帽子,中间镶嵌一块大玉石。
三女子看着稀奇,心说哪有给佛像戴这个帽子的?或许是因为中间那块玉值钱,所以才戴上的。
正在胡思乱想,只见黄老板对床上的雕像轻轻鞠一躬,大声说道:
“娘!我给你找了个会烤烟泡的丫头,伺候你抽烟,叫焱来。”
老天爷!这个雕像不是枯树根。原来是个人?!活的?!
三女子顿时吓得毛骨悚然,感觉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