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有两个案子摆在面前,一个是六年前的悬案,一个是昨夜的五行杀人案。宁姝知道司烨个性,不说两者兼顾,至少也会追其中一个。因此不需司烨开口,她已经主动说道:“我们去凑凑五行杀人案的热闹吧!”
此次一下死了五个人,这地方偏远,又小,即使上报,也需要好几天才会有回应。城官担心日子久了尸体发臭腐败,索性在布告栏里贴了告示,广招异能之士来出谋划策。
“相公,你信这次的案子跟异能相关么?”
“信。”
宁姝狡黠一笑。
“既然如此,我们两个异能之士不如现在就跟官老爷毛遂自荐?”
司烨挑眉:“走。”
彼时城官何大成正在院子里坐着,尽管有几缕温暖的阳光,他却无暇多贪恋这般好光景,满脑子都是金木水火土。听到下属前来通传有两个异能之士揭了告示,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快、快请进来!”
不多时宁姝和司烨便成了府上贵客,何大成满脸赔笑,搓着手问:“不知二位能人如何称呼?”
“我叫宝儿,他叫靳云峤。”宁姝笑着,面不改色心不跳。
来的时候他们就商量过名字的事,原本打算借用凌文君和林笑笑的,可念及凌文君毕竟曾在朝为官,林笑笑又有个极为出名的父亲,万一这风声又飘到女帝耳中,少不得再生出其他枝节。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用靳云峤和宝儿的名字,毕竟他们年少,且与江湖官场没有丝毫关系。
何大成也只是随口问问名字,并不多去深究,直奔主题道:“那不知宝儿姑娘和靳公子有何异能呀?”
司烨侧目。
宁姝道一句:“好说!”伸手揽过何大成喝过的茶盏,端在他面前问:“何大人想要这茶水变成什么颜色?”
何大成望着明黄的茶汤,脱口而出:“白色。”
话音刚落,宁姝指尖在茶水上晃了两晃,只见那茶水竟真的开始缓缓泛白。约莫过去十滴水的时间,再看茶水,已经彻底白色一片。
何大成顿时咋舌,结结巴巴道:“那、那若变绿色?”
宁姝胸有成竹:“大人瞧好了!”指尖再晃,水又瞬间成了绿色。
“……好!”何大成当即拍掌喝彩,“好戏法!”
好戏法?宁姝汗颜,感情这当她是变戏法的了?
何大成旁边的师爷觑到宁姝微变的脸色,赶紧拄了一下傻乐的何大成。何大成怔了怔,停下拍掌,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嗯,此事事关重大,姑娘虽然有本事,但我还得再考虑考虑,请姑娘和公子稍等片刻。”
走到内院,那师爷立马道:“老爷,这俩人不太靠谱啊!我瞧着他们也像是变戏法的!”
何大成啧声:“不管他俩是变戏法还是真有本事,反正我是打算让他俩试试。现在这案子棘手还邪乎,能有人来应召都不错了,还有我们挑三拣四的份儿?”
师爷垂目揣手:“……老爷说得有理。”
为了不让宁姝和司烨觉得他们非他俩不可,何大成和师爷故意磨磨蹭蹭。再出来时,宁姝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拽着司烨腰间的佩剑穗子,一根一根地拔。
“咳,二位久等。”何大成抱拳。
“怎么说?”宁姝直接道,“要是不行我们立刻走,天寒地冻的我都要染上风寒了,阿——嚏!”
何大成见她打了个喷嚏,顿时更加尴尬,赶紧道:“我们进去说!”又吩咐:“快准备碗姜汤给姑娘暖暖身子!”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盛,整个房间温暖如春,宁姝捧着姜汤也不着急喝,用手搓着碗。何大成觑着宁姝有些小姐脾气,也就转对司烨道:“靳公子,此案的相关案宗在此,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我。”
司烨接过案宗,坐下细细翻看。
不过片刻,他又合上案宗。
何大成眼角直抽抽:“靳公子这是?”
司烨淡淡道:“上面所载几乎全是从民间百姓口中道听途说,看与不看有几分区别?”
“呃……”
“此案可有目击者?”
“没……”
“可有嫌疑人?”
“这……”
见他一问三不知,司烨顿时生出两分火气,将案宗掷去桌上。
宁姝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姜汤去挽司烨的胳膊,小声提醒:“我们只是来帮忙的……”
司烨敛目,神色不耐。
他当然知道他们只是来帮忙的,可眼前这城官办事糊涂,不会办事就罢了,还打算敷衍了事。五条人命,若非他们凑巧遇上,恐怕要被这小小城官不了了之。
何大成明显被司烨的气势震住,好半天的,没有回过神来。
眼看气氛尴尬,宁姝笑了笑,站出来打圆场:“何大人别介意,我相公他心很好的,就是性子太直,这次毕竟五条人命呢,如今又没什么有用线索,所以才着急了些。”
何大成讪讪笑:“没事没事,我理解……”
虽是这样说,他自己又觉得奇怪。
这城中老大分明是他才对,怎么被这外来人搞得他像名不正言不顺的冒牌货?
宁姝见何大成面露困惑,不住打量司烨,又立马轻轻摇了摇司烨的胳膊,对他使眼色。
司烨心下怅然,暗道一句罢了,重新拿回案宗,叹口气道:“何大人,这案宗所载内容不够详细,既然五名死者是死于书院,又是书院学生,那不妨先调查书院中其他人,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如他们是否有同样仇家。”
师爷试探问:“靳公子是认为,此案乃仇杀?”
司烨颔首:“凶案除却自杀,不外乎情杀、财杀、仇杀。这五人明显不是死于自杀,而情杀之说,此城不大,若真有五男一女纠葛情事,你们势必会有所耳闻。”见何大成和师爷齐齐点头,又道:“至于财杀,在这书院上学之人都是贫苦学生,能足温饱已是不易,谁会去劫他们的财?如此,便只有仇杀这个可能了。”
何大成忍不住挠头:“那凶手会不会一时兴起杀人呢?”
“一时兴起,连杀五人,还摆出五行之势?”司烨哭笑不得。
许是师爷也觉得自家老爷问这样的问题太蠢了些,插嘴道:“老爷您贵人事忙,可能忘了这书院每日申时三刻散学,散学后就算有学生留下,也不会超过酉时。大白天的,书院杂扫还没走呢,谁会在人眼皮子底下做这类恶事。”
宁姝微微一怔,问道:“所以每日最后走的是书院杂扫?”
“是的。”
“那你们找杂扫问过了么?事发当日可有见到什么?”
师爷连连摆手:“宝儿姑娘,仵作验出尸体死亡时间是在亥时和子时之间,如此时辰,哪个杂扫会留在书院呀?”
“等等——”何大成细眉挑了挑,“那谁,黄道士不是长住书院?”
师爷心里咯噔一声,脸色两分难看,小声嘀咕:“老爷,黄道士这几年来都在楼里镇鬼呢,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顶多在窗户旁边晒晒太阳,哪有闲心管外面的事?”
何大成啧声,刚想再说句什么,看到师爷对自己挤眉弄眼,又去瞟宁姝和司烨,提醒他那事不可多说,只能就此作罢。
宁姝见何大成似乎知道些事情,而跟师爷一起有意隐瞒,当下琢磨开来。片刻后她忽而笑起,胸有成竹地走到何大成面前。
“大人,我想问问,若我跟我相公帮你抓到了鬼,你会不会给我们银子啊?”
此话一出,何大成和师爷的脸色瞬间煞白。
“什、什么鬼?”何大成磕磕绊绊问。
宁姝笑嘻嘻地左看右瞧,略是弯腰,神神秘秘道:“红衣女鬼——”
“啊!”何大成大叫一声,双腿发软,险些跌坐地上。
师爷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不住颤抖,满脸惊恐。
宁姝佯装毫不知情,神色天真地向他们伸出手,想要扶住他们。而此刻何大成和师爷已经认定宁姝确实就是通阴阳的异能之人,哪里敢沾惹她,连连后退,隔她好几步才勉强站定。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问。
何大成和师爷交换眼色,又彼此微微点头。
而后何大成道:“宝儿姑娘当真看到了红、红衣女鬼?”
“是呀,”宁姝举起手指晃,“她方才飘到这儿——又飘去那儿——现在——啊!在你肩膀上!”
何大成两眼一翻,几近晕厥。
司烨看出那城官根本不经吓,担心宁姝玩出人命,低咳一声打断她。
宁姝瞬间收手,脸上却依旧笑嘻嘻的。
“原来何大人怕鬼呀?没关系,我跟我相公专克这样的鬼,有我们在,她定然不敢打你主意的!”
何大成瞬间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道:“此话当真?”
“当——真!”宁姝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
何大成立马长长舒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舒完,又听宁姝道:“不过处理鬼嘛,我跟我相公定然要先知道整件事情始末才行,若你有丝毫隐瞒,我们做法途中惹恼鬼魂……”声音一沉,“会对你不好哦!”
这次何大成倒是聪明,当即应声:“宝儿姑娘放心,我懂!绝不会有丝毫隐瞒!”
“老爷……”师爷面色迟疑。
何大成甩手打断:“你别说了!”又扭头回看司烨和宁姝,脸上赔笑道:“这事要从我家叔叔说起……”
这一说,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
听完何大成洋洋洒洒的一番话,司烨和宁姝终于明白为何最初他和师爷对那黄道士闭口不提了。
原来当年下令屠杀城民并堆砌尸首焚烧的,就是这何大成的亲叔叔,何昌平。这何昌平死得蹊跷,又是手染血腥,连累整个何家在当地镇上都抬不起头来。而何家也不知是遭了诅咒还是怎么的,接二连三出事,何大成十五岁时,何家就只剩下他和他的老娘相依为命了。他老娘没少在他耳边念叨他叔叔做的恶,又说何家的孽迟早是要他还的,弄得何大成这七尺男儿胆小如鼠,遇到街上接亲喜事,都不敢看那红颜色。
“……唉,黄道士是前几年云游而来的高人,一眼就看出书院不干净,当下决定住在小楼里,用自己的修为镇压鬼气。我亲叔叔的灵位也被锁在楼里,前几年我远远瞧过一次,半人高的灵位被好多细铁链锁着,周围都是长幡白花,看得我心里直冒冷气。”
宁姝略是一叹,稍加宽慰道:“何大人你也别想太多了,当年那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姓何流着何家的血更不是你的错。”
何大成颇是感慨:“理是这个理,可那毕竟……唉,罢了,宝儿姑娘和靳公子有办法替我跟那红衣女鬼解释是最好,若解释不通,我也只能这样了。”沉默一阵,又连连摇头:“不提这个了,方才那案子我们说到哪儿来着?”
宁姝咬咬唇道:“……黄道士。”
何大成脸色又是微微一变,不过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咳嗽几声后,勉强道:“我懂二位的意思了,是想见见黄道士对不对?”
司烨屈指抵在唇畔,几分犹豫。
黄道士是有必要见一见的,不过那黄道士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眼下还是应该先从书院其他学生入手。
念及此,他开口道:“其他学生可有异常?”看到何大成神色茫然地望着自己,便知他并没有问询那些学生所知的相关情况。司烨深深吸了口气,双拳紧握,强迫自己平静。
又道:“何大人,依我所见,此案凶手十有八九是熟悉书院的人。所谓五行,我们见到的只是五具尸体所在之处对应‘金木水火土’罢了,其余并无特殊之处。或许他如此行为,只是为了迷惑我们。毕竟黄道士住在书院小楼里,那些学生定然对当年一事有所听闻。”
何大为满脸诧异:“靳公子的意思是学生和学生之间有仇?可诚如靳公子方才对情杀的分析那般,五人之间要是有仇,如今闹出案子,定然会有风声传出来的。但我从没听说这五个学生在书院有矛盾,而且他们成绩品性颇佳,院士还说明年考试要推他们几个去呢。”
司烨微微一怔:“他们五人成绩都好?”
“是啊,可惜得很!寒门学子本就不易,眼看就要出息了,却突然遭此横祸……”
司烨若有所思。
仇杀势必要有“仇”,既然这五个死者和其他学生之间没有明显仇怨,那说不定就是这好成绩惹的祸。
不过目前下这样的结论为之尚早,学生这条线值得查,而尸体的情况究竟如何,也需要落实。
思索良久,司烨看向何大成,开口道:“还请何大人派出得力手下去问询当天在书院内,所有与五个死者有过接触的学生,从他们对死者的印象、了解、关系这几方面入手进行记录。”顿了顿补充:“老师、院士也一并问询。”怕何大成东想西想,解释道:“好学生给老师和院士的印象自然不同。”
何大成讷讷点头,虽然觉得自己对司烨言听计从没骨气了些,可又觉得司烨说得有理,索性全盘接揽过来。
甚至主动问:“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司烨见他如此客气,语气再缓一分,说得更加直白:“此案目前有两条线索可追,一是调查书院内部人员。这些人接触过死者,说不定知道与案子有关的消息,且这书院并不对外开放,外人无法得知书院水池、厨房、铜钟这些地方具体所在,如此,犯案之人定然在书院之中。”
何大成倒抽一口凉气,思路陡然清晰,当即无比赞同地连连点头,望看司烨的眼神尽是崇拜。
“第二条能追的线索在尸体身上,不管这五人是否真死于五行,人总归是死了,他们的尸体会遗留很多细小琐碎。仵作能检查出的是明伤,而其中千丝万缕,则需要细细推敲。案宗上的验尸报告我看了,不算十分详细,还有不少疑点,所以我要亲自去看看。不知这尸体如今停放在何处?”
师爷接话:“在外面租的院子里放着呢!靳公子和宝儿姑娘若是要去,我给二位引路!”
见何大成并未阻拦,司烨拱手一礼:“那便有劳了。”
原以为“院子”是在外面,直到跟着师爷左走右拐好长一段路,他们才看到一座荒屋。
眼前景象萧条,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枯树倚墙角露出大半截身子,光秃秃的树枝有气无力地延伸而出,枝条之下是一扇薄得能用手砸出个洞来的木门。木门上倒是挂着个铜锁,铜锁旁边,站着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小卒。
三人走过去时,守门的小卒跟八百年没见过活人似的,顿时声泪俱下,就差跟师爷来个抱头痛哭。
“好了好了,别叫人笑话。”师爷拍拍那小卒的肩安慰两句。看一眼宁姝和司烨,脸上几分尴尬,又对小卒道:“昨夜里可有什么动静?”
此话一出,小卒更是脸色苍白,结结巴巴:“有、有呜呜的声音,像是人在、在哭……”还没说完,一阵寒风刮过,卷起不少雪粒打在瓦沿上。这下不止是呜呜声,连砰砰声都跑了出来。小卒猛打哆嗦,头都不敢回,磕碰着嘴唇道:“你、你们听……大白天闹鬼呢!”
宁姝原本也有些怕那说不清楚的玩意,可见这小卒捕风捉影如此厉害,倒让她放下心来。她走到木门前拿起铜锁看了看,问道:“钥匙呢?”
“钥匙?”小卒没反应过来。
师爷道:“去开门吧,我们要瞧瞧尸体。”
听到“尸体”二字,小卒又是一抖,磨蹭半天才把锁拧开,不待放好,立马蹿去一旁远远站了,目送他们进去。
踏入小院,司烨发现里面满地碎叶枯枝,和雪泥搅混着斜支凸起,人若不小心很容易被绊倒摔跤,便牵住宁姝的小手,将她护在身后。
“帐篷里放的就是那五具尸体了,宝儿姑娘你是跟我在外面等,还是?”
宁姝看向那由暗黄毡布拢成的简陋帐篷,握紧司烨的手道:“我也进去。”
“好嘞,那我就在这儿等二位了。”
撩帘而入,五具尸体平整躺在高支的木板上,皆用白布蒙脸。他们头前各自竖着牌子,上面简单写着姓名、年纪以及所发现的地点。
“钱旺,十七,火。”
“汪应征,二十,木。”
“黄云秀,十九,金。”
……
宁姝轻声嘀咕着,忽而直起身子:“相公,这越看越不像五行杀人的案子!除了钱和汪跟金和水有关以外,其余人的姓都跟五行没关系。而且金和水对应的也不该是火和木的地点。连我都能瞧出来,凶手不可能不知道。”
司烨掀起白布,边看尸体伤口边道:“如此正好说明凶手的计划有纰漏,他想将我们引入歧途,只是行事过程中出于某种原因,才顾不上这些细节,草草收手。”说着,突然想起那位神秘的“黄道士”。当夜他和宁姝步入书院时并未察觉小楼有人,那时候黄道士又在做什么?
还有凶手不明明不擅“五行”,却故意如此行事,是想告诉他们什么?
存下两处疑点,司烨再看尸体,又继续道:“你来看看这些伤口,像不像新手行为?”
宁姝凑过去打量,见那伤口外翻,极不整齐,明显是割了好多次才得手,点头应和:“这凶手绝对是头次犯案,老手不会出现弄出这样难看的切口。”
“而且,”司烨眼神深邃,“人的脖骨很硬,凶手不善此道却强行用弦丝行凶,势必会伤到自己。”
宁姝粉唇微启,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分明柔嫩的小手中,虎口和指尖上却微微凝着一层薄茧。司烨察觉到她的寂静,侧目一看,他攸然反应过来,悬着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慰。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我手上所积累的性命,都是罪有应得,我们跟凶手自然不同。”
宁姝用力咬唇。
过了半晌,等心绪平稳,她才抬眸看他。
“相公,我觉得这凶手的虎口到指尖部分肯定会受伤的,等何大人派出的手下调查回来,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确认凶手了。”
司烨温柔一笑:“我的柔柔当真聪明。”转身去将那块白布给尸体盖上:“不过推断出凶手手掌有伤还不够。”
“为什么?”
司烨目色一沉:“尸体的死亡时间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