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书
王燕子二十九岁,在卫城出版社当编辑。
看上去,王燕子的长相有几分草莽——1.80米的大个儿,络腮胡子,大手大脚,其实他是一个温软的男人,说话有点女里女气,甚至经常脸红。
并且,他有一个很细致的习惯:每天写日记,从没间断过,一页页记下他那些平凡的生活流水账。
无论什么事情,如果太执著了,就让人觉得有点怪。一次,他和我一起出差,到宾馆住下之后都半夜了,他非要出去,我问他去干吗,他说他的钢笔不见了,写不成日记了。我指了指茶几上的铅笔说,用它吧,这时间商店都关门了。他笑了笑,说:
“铅笔的痕迹会被磨掉的。”
然后,“噔噔噔”就下了楼,将近一个钟头才回来,看来他跑了很远的路。他买回了一支圆珠笔,在一本雪白的日记本上埋头写起来。
我发现王燕子另一个更古怪的毛病,是在三个多月之后。
这天,他做责任编辑的一本书在印刷厂要开机,却出了点紧急情况——版权页上,责任编辑的名字应该是“王燕子”,却写成了我的名字“周德东”。必须赶过去改正过来。我是王燕子的部门主任,赶紧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却关机了。当时都半夜了,我只好到他的住处去找他。他住在出版社的宿舍里。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路灯下蟋蟀在鸣叫,在爬动。我走进一条胡同,前面不远就是他的宿舍了,看到一个人影儿迎面走过来,身体硬撅撅的,脚底下却无声。我觉得此人有点怪异,就停下来观望他。他走近之后,我发现,此人正是王燕子。
有人通知他了?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王燕子!”
他似乎没听见,蹲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一个东西,嗅了嗅,然后挂在了腰带上。那是一只女人的破靴子。
他站起来,继续走过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视而不见,好像去赴一个什么约会。
我猛然意识到,他在梦游。
在夜色苍茫的胡同里,看到一个如同行尸走肉的梦游者,那感觉让我有点发冷。尤其他是一个我认识的人,平日里那么腼腆,而此时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我悄悄尾随他,看看他到底干什么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回过头来,我躲闪不及,就停在了胡同中央,愣眉愣眼地看他。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体穿过去,似乎在看胡同的尽头,终于,他皱了皱眉,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了。
走出胡同,他拐了一个弯儿,走进了黑暗中——那条胡同没有路,好像叫光明胡同。
我加快了脚步跟随他。
他来到一棵树下停下来,树下有一张石桌,上面刻着象棋盘,还有两条石凳子,那是老人们下棋的地方。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身体直直的,开始说话了,似乎另一只条凳子上坐着什么人。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离他只剩下不到十米远,想听清他说什么,他的口齿很含糊,根本听不清,只能感觉到他的态度很严肃,似乎在跟对方交涉什么大事情。我沿着墙根,又靠近了一些,从王燕子那些不清楚的话语中,隐约听清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话——他对那个空凳子上不存在的人吼道:“王燕子!你要是再这样说,我就杀了你!”
我差点转身就跑了。
接着,王燕子的声音小了下去,对方似乎妥协了。过了一会儿,王燕子的声音再次大起来:“我周德东不是那样的人!在哪儿,我带的人在哪儿?”一边说他一边回过头来。
离我两米之外,有一棵很粗的梧桐树,我来不及躲到它后边了,只能转过身来,紧紧靠在墙壁上。
他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说他叫周德东!
胡同两旁的人家都睡了,四周黑糊糊的,狗都不叫一声。
王燕子慢慢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他腰带上那只破靴子晃晃荡荡,看起来很滑稽。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止了呼吸。他似乎没看到我,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凳子上。
我慢慢转过身,继续观察。王燕子继续同对方说话,似乎有这样一句:“好吧,我们现在就签约吧!”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了掏,什么都没有掏出来,却好像掏出了什么东西,郑重地放在了石桌上,那似乎是一份文件,像模像样地签了字,推到对方跟前,对方似乎也签了,他卷起一份,装进口袋,站起来,嘀咕了一句什么,似乎要走了……
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躲在了那棵梧桐树的后边。
他从梧桐树的旁边走过去,这次有了拖沓的脚步声。
他走出几十步之后,我才迈步跟随他。走出几步,我回头朝后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气——刚才王燕子那个位置的对面,分明坐着一个人!他的脸上黑糊糊的,我却能感觉到他在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的双脚一下就生了根。使劲让自己平静了一下,我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一步步朝这个黑糊糊的人走了过去。
他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并没有消失。
我壮着胆喊了一声:“谁!”
他不回话,还是那样喜眉喜眼地看着我。
我又走近几步,猛然发现,他是王燕子!在我躲到梧桐树后边之后,他换了座位。那么,刚才离开的人是谁?
我一步步后退,快步追上离开的那个人,他的头发很长,走路摇摇晃晃。我仔细打量他的背影,确定是附近的一个疯子,听说原来好像是个京剧演员。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走着走着,在黑糊糊的胡同里唱起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派繁荣景象!……”
我丢下这个人,躲在一只垃圾箱后边,继续盯王燕子。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终于站起身,轻飘飘地走过来了。他保持着不快不慢的步伐。这时候,那个疯子已经不见人影儿了。在王燕子走过去之后,我闪身出来,继续跟踪他。
我和他处于两个世界,却走在同一条路上。
走进那条有路灯的胡同,走到王燕子刚才捡破靴子的地方,他停下来,把那只破靴子从腰带上解下来,放回了原处。放下去之后,似乎这只破靴子的姿势跟他捡起来之前有一点不同,他又认真地摆了摆,终于恢复原样了,这才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土,站起来,继续前行。
我一直跟着他来到出版社的宿舍。
那是二层小破楼,楼下一排房子是出版社的储藏室,二楼一排房子是宿舍,不过只住着王燕子一个人,其他都空着。他无声无息地爬上户外的楼梯,走到第四扇门前,掏出钥匙,麻利地打开门,进去了。
屋里亮着小夜灯,昏昏暗暗。我在黑暗处隐藏起来,想等他回到梦乡,再敲门把他叫醒。
过了一会儿,我溜到窗下,慢慢直起身,想看看他在干吗。当我看清室内的一切时,再次全身一冷:他直撅撅地坐在写字台前,在一本发黄的日记本上写着什么。日记本的封面是牛皮纸的,非常厚,大部分都破掉了。
他在梦游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
那本厚厚的日记本纪录着他在梦游中经历的一切!
梦游是一个诡异的世界,我想那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变形的,跟现实世界截然不同,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那么,他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在他眼中,那只破靴子是什么东西?对面那条石凳子上坐着什么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梦游的人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在梦游状态中的心理是怎样的。不但我们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连梦游症患者自己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梦游。可以说,梦游是一个跟人类完全隔绝的世界,没有人知道那里面的秘密。就像没有人知道自己死亡之后是什么样子——活的人没有感受,死了的人再也活不过来。
王燕子写完了,他轻轻把日记本合上,灵巧地跳上写字台,推开天棚上的一块挡板,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日记本放了进去,然后重新挡好,又敏捷地跳下来,落地时无声无息。他爬上床,平平地躺下来,关掉夜灯,屋里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那天,我没有叫醒王燕子,一个人去了印刷厂。处理完那处错误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不过,天亮之后我就爬了起来,来到了单位。
王燕子更早就到了。
他跟我在同一间办公室,两个人背对背。
他的脸上挂着谦虚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周老师早。”
我说:“你早。”
我坐下来,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要开机的那本书出现了一点问题,把你的名字打成了我的名字,我连夜去改过来了。”
王燕子的脸一下就憋红了:“有这样的事!天哪!”
我说:“下次你校对的时候注意就好了。”
他连连说:“周老师,对不起哦,让你跑了一趟。你应该叫我去的。”
我一边整理抽屉一边笑着说:“你那么忙,还要签约什么的。”
他愣了愣:“我昨天天一黑就睡了,签什么约?”
我看了看他,说:“跟夜游神签约啊。”
他也笑了:“您真会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来,说:“王燕子,你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感觉怎么样?”
他说:“挺好的。”
我说:“过去,总编室有个人住在你那间房子里,他说,那房子的天棚上有点问题……”我一边说一边严密观察他的表情。
他不解地问:“什么问题?”
我说:“一天,有块天棚出现了裂缝,掉下一只老鼠崽子来——就是写字台上面那块天棚。”
他想了想说:“夜里我没听见有老鼠啊。”
我注视着他的眼神,过了半晌才说:“那就好。后来后勤科放了老鼠药,估计都死光了。”
我断定,他对自己梦游,对自己梦游时写的那本日记毫无所知。
聊着聊着,我又说:“最近,有个编辑编了一本关于梦游的书,我正在审稿。你对梦游了解吗?”
他说:“不了解。不过,我觉得梦游很可怕。”
我说:“现实世界和梦游世界是隔绝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梦游,也就谈不上可怕了。”
他说:“万一两个世界混淆在一起……”
我说:“除非他在梦游的时候写日记。”
“写日记”这三个字不知道触动了王燕子哪一根神经,他的双眼一亮,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跟踪王燕子很多次,发现他梦游有个规律,每次都是周五的半夜;每次他都会在半路上捡起一个东西,不是一截木头,就是一片叶子;每次他的终点都是那张象棋石桌,他坐下来跟对面什么人在谈话,最长一次,两个人聊了半个多钟头。
这一天,我又尾随王燕子来到了石桌前,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那个人似乎没有来。
我隐藏在那棵梧桐树后边,静静观望他。
他在石桌附近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
过了好久,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朝更黑的远处走去。看来,他是去那个人的家里找人了。
我继续跟随他。
他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有个农民工模样的小伙子骑车过来,觉得王燕子的神态有些不对头,走过去之后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我跟着他一直来到了城郊,他像影子一样静谧地飘进了东郊医院。
东郊医院很小,大门口挂着昏黄的水银灯,不见一个人影。他从门诊楼的大门走进去,我放慢了脚步,我担心他突然回过头,在灯光下看清我的脸,突然问一句:
“周老师,您来看急诊吗?”
我慢慢走进门诊楼,左看右看,不见了他的踪影!我快步穿过门诊楼,从后门钻了出去。阵阵冷风吹过来,还是没有他。迎面是住院部,只有两三扇窗子亮着灯,其余都黑着。
我围着住院部绕了一圈,只看到一个路牌,凑近之后,上面画着一个箭头,指向了太平间。
我骤然想到——王燕子去停尸房了!
我生来害怕太平间之类的地方,这对我是个考验。想来想去,还是咬咬牙,按照路牌的指引走过去了。我拐弯抹角地找到了停尸房,那是两间平房,门前是空地,没长一根草,清清寡寡的,显得很凄惶。停尸房里黑灯瞎火的,没见到王燕子的身影儿。
我怀疑他到里面寻找他的“合作方”了,我不敢进去,退回来,打算回家了。
走到门诊楼里,我却意外地看到了王燕子!
除了急诊室亮着灯,其他的诊室都黑着。原来,王燕子没有去停尸房,他像卫兵一样笔直地立在一个诊室门外,似乎在等着谁给他开门。那个诊室早下班了。
我慢慢靠近了几步,借着走廊的灯,看清了那个诊室是“精神科”。我藏在一个拐角,死死盯着他。
过了半天,他不见里面的人给他开门,竟然掏出了手机,开始低头拨号,似乎要给他寻找的人打电话。终于拨通了,他把手机举到耳朵旁边听。
我的电话骤然响起来。
我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正是王燕子的电话号!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接不该接。我离他三丈开外,我是安全的,也许应该听听他说什么。
我接起了电话。
王燕子说话了,口齿很含糊,就像一个人在说梦话,我却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喂!是王燕子吗?”
我的心一紧,低低地应了一句:“是我。”
他又说:“今天你怎么没来啊?我到你家来找你了……”后面就不清楚了,我一直在静静聆听,捕捉到一句,似乎是:“韩三姨说她不跟你签约了……”
韩三姨,谁是韩三姨?
回到家里,我查了查出版社的人员名录,没有韩三姨这个人。
到网上搜了搜,也没有明确结果。
也许是王燕子的一个亲戚?
第二天,我在上班的时候,突然转过身问了一句:“王燕子,你认不认识一个人?”
他正在校稿子,回头问:“谁?”
我说:“韩三姨。”
他想了想,问:“周老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呢?”
我掏出手机查了查,说:“昨天半夜十二点三十七分,有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说:“哦,我不认识。”
我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试探他:“你在东郊医院有熟人吗?”
他说:“没有。我都不知道东郊医院在哪儿。你为什么问我在那里有没有熟人呢?”
我伸了个懒腰,说:“我有个亲戚得了精神病,在那里治疗呢。没关系,我再问问别人吧。”
趁王燕子去上海组稿,这天,我找到后勤科的科长,说明了情况,要来了出版社宿舍的钥匙。
半夜时,我来到了王燕子的宿舍。打开房门,跨进门槛的一瞬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已经走了,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但是我却担心他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把门一关,逼视着我,冒出一句:“你来找什么?”
我跳上写字台,去推天棚上的那块挡板,却够不着,我的个子比王燕子矮半头。只好又找来一把椅子,放上去,像杂技演员一样站在了上面,轻轻推开那块挡板,把手伸了进去……
我摸到了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的心狂跳起来。
梦游是偶然的,梦游者在发病状态中把他的经历写下来更是偶然的,这本日记被我发现,就是偶然中的偶然了。
可以说,这本日记藏着全世界最神秘的内容。
我甚至想,如果把它出版出来,那会非常抢手。如果,我在书店见到这样一本由梦游患者在梦游状态中写下的日记,我一定会买下来。
我把这本日记拿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翻开第一页,傻住了——上面的文字奇形怪状,有点像甲骨文符号,我一个字都不认得。
我翻了翻后面,都是这样的文字!
我发了一会儿呆,把房间整理好,然后走出来,锁好门,回到了家。
次日,我在单位仔细翻阅这本日记,终于看到了三个我认识的字:周德东。这个名字写在封底上,孤零零的,显然这是日记主人的名字。
王燕子怎么总认为他是我呢!
我来不及细想,走出办公室,找到几个外文编辑,让他们确认日记本上是什么文字,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人提醒我:“这好像不是什么外文,更像是一种已经失传的文字——女书。”
我赶紧回到办公室,上网查找相关信息:
女书,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唯一的女性文字,起源于中国南部湖南省的江永县,依靠母传女、老传少的方式,一代代神秘地传下来。
女书文字造型奇特,也被称为“蚊形字”。眼下,总共搜集到了将近两千个字符,所有字符只有点、竖、斜、弧四种笔划,一般采用当地方言土语吟诵或咏唱。
据有关考证,“女书”起源于史前陶文,那么,它距今已经六七千年历史,比甲骨文还要早三千多年,是目前世界上的古老文字。
如今,女书开始濒临灭亡。2004年9月20日,阳焕宜——女书的最后一位自然传人谢世……
我给文字研究室的一个叫孟础的朋友打电话,约了一下,中午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他的办公室,让他确认这种文字。
孟础看了半天,说:“这应该是女书。现在,几乎没有人能把它翻译出来。”
我十分吃惊,据我所知,王燕子出生在东北,读书也在东北,学的是编辑专业,毕业就来了北方的卫城工作,怎么可能掌握这种女书?而且,他在梦游的时候,为什么要用这种已经失传的文字记录?就是为了无人破解吗?
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决定,给王燕子打电话。
我对他说:“你在哪儿?”
他说:“我在上海,周老师,您有事吗?”
我说:“我想问一下,你去过湖南江永吗?”
他说:“没有。”
我说:“那你会不会女书?”
他说:“什么女书?”
我说:“算了,没事了。”
放下电话,我苦苦思索不得答案,难道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操纵王燕子写下了这本日记?
孟础帮我联系了一个人——湖南文字研究室的陈华美女士,不过对方正巧在国外旅游。不过,陈华美女士十分热心,她给联系了一个湖南的退休老教师,老先生叫孟焕予,是一位女书研究者。
本来,孟础让我把这本日记快递过去,请孟焕予老先生翻译过来之后再寄回来。我却不肯,专程乘飞机来到了湖南,找到了孟焕予老先生。
老人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奇怪的文字,有一股书香气。他热情地接待了我。
翻看了王燕子的日记之后,他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他告诉我:“这不是女书。”
我傻了:“那么这是什么文字呢?”
老先生举起一只放大镜反复观看,终于说:“这种文字有点像……”
我赶紧问:“像什么?”
老先生摇了摇头:“我是搞学术的,追求严谨,拿不准的事我不好乱说。”
我说:“您看我千里迢迢来了,希望您指点迷津。”
老先生说:“我一个朋友最近发现了一种男书,但是权威学术界不承认这种文字,我看这种文字就像男书。”
我问:“男书的发源地在什么地方?”
老先生说:“在云南山区。”
我说:“您能介绍我认识您那位朋友吗?这本日记本对我很重要。”
老先生说:“我打电话叫他过来鉴定一下吧!”
半个钟头之后,那位男书研究者就来了。他的年龄并不太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我第一眼看到他凛然一惊,因为这个人跟王燕子的长相竟然十分相似。如果走在大街上,只要隔十几米,我肯定会认错人。
不过,他一说话区别就大了,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
“你好。”
“你好。”
老先生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卫城出版社的周德东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韩三谊,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研究男书文字的人。”
我跟他拉了拉手,心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疙瘩。我来不及琢磨这个疙瘩是什么,就把那只日记本拿出来,递给了他:“这是我发现的一本日记,请你帮忙鉴定一下,这是什么文字。”
对方把日记本接过去,放在桌子上,仔细看起来。
我望着他的侧影,突然想起来,王燕子梦游时,在东郊医院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就说到了这个名字:“韩三姨说她不跟你签约了……”
韩三姨应该是韩三谊!
可是,我通过孟础偶然找到了湖南文字研究室的陈华美女士,陈华美女士又帮我联系到了这位退休老教师孟焕予,孟焕予老先生又偶然地找来了这个韩三谊,王燕子怎么可能在梦游时提到这个跟他完全不搭界的名字呢?
如果,陈华美女士没有出国,那么也许这个韩三谊就不会出现了。他不可能跟陈华美女士也认识……
看着看着,韩三谊突然说:“这本日记在讲一个梦游者的故事。”
我一震,没错儿,看来这就是男书了!
我说:“你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韩三谊说:“这种文字很难认,我也正在研究中,大约要花费两天时间。”
我说:“太谢谢你了,我就在湖南住下来等你。”
这两天过得太漫长了。
我没有上街,没有会见任何朋友,每天就在宾馆楼下吃饭,然后就回到房间上网查询有关梦游的资料——梦游是医学范畴的事,我觉得,现在已经超出了这个范畴,变得十分诡秘。
我还发现,还有些东西也随着梦游事件变得有些怪异了,比如说这个房间,没有沙发和茶几,却有一个石桌,上面画着象棋棋盘,还有两条石凳子。跟王燕子梦游时去的那个地方十分相似。
也许是我多心了,宾馆就是想要这样的特色,想是这样想,心里依然疙疙瘩瘩的。
第三天,韩三谊终于翻译出了一叠文稿,给我送了来。我按照出版社的翻译费标准给他支付了报酬,他怎么都不要:“这种文字艰深难懂,我只是按照我的理解,粗略地翻译出了大意。”
我硬是把钱塞给了他。
他连连表示感谢。
我请他坐下,他就坐在了一只石凳子上,我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忐忑不安地坐在他对面,开始阅读。这时候,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掏出来看了看,竟然是王燕子。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多,他是在梦游中给我打的电话呢,还是清醒着?
我平定了一下心神,接起来:
他说:“周老师,我明天一早就准备坐车回卫城了。”
我愣了愣:“原定不是一周吗?”
他说:“跟三个作者的协议签得都十分顺利,没什么事了。”
我说:“那好吧……明天早晨我派车接你。”
放下电话,我拍了拍胸口,开始阅读他的秘密。
出乎我的意料,王燕子的日记并没有描写他在梦游中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是在讲一个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人,名叫周德东,在出版社做编辑室主任。
在写作上,他是一个恐怖小说家;在单位,他是一个好领导。没人知道,此人有一种特殊的病——梦游。
这一天半夜,周德东又一次梦游了,他悄悄离开熟睡的老婆,无声无息地打开房门,下了楼,一个人在黑糊糊的街道上朝远方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掏出了手机,实际上,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他把手机举到耳边,一个人说起来:“什么,责任编辑的名字搞错了?这也太马虎了!我和王燕子马上赶过去……”
接着,他放下电话,走向了南二环的一个地方。这地方过去都是平房,现在都拆了,马上就要盖起高楼,现在是一大片空场,堆满了瓦砾。过去,周德东一直住在这里,老房子拆迁之后,他才搬到梅花观小区。
半路上,他又折回来,表情变得鬼鬼祟祟,朝一条更黑的胡同走去。最后,他停在一个老人下象棋的石桌附近,藏在了更黑暗的地方,不见了。
二十多分钟之后,他才慢慢显现出来,又轻飘飘地来到了南二环的空场,在他家的原址处蹲下了身子。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探出脑袋,朝残垣断壁里面张望,脸色越来越白……
奇怪的是,周德东梦游有个规律,都是在周五的半夜。每次梦游,他大致都重复同样的路线,绕一大圈,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再回到家里。他比猫的脚步还轻,所以他老婆一直没有察觉。
只有一次,周德东没有按照平时的路线行走,他来到了东郊的一家小医院,穿过门诊楼,来到了停尸房门前,静静呆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接着,他回到了门诊楼,在精神科附近埋伏起来,朝走廊深处观望,实际上,那条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后来,他又掏出手机,似乎接了一个什么电话,而他睡觉之前就已经关了机。电话中的人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我的脑袋一点点膨胀,眼看就要爆炸了!
难道是我在梦游?
不可能!
接着看下去,男书里接着写道:
这一天半夜,周德东又一次来到他家的原址处,在残垣断壁中竟然翻出了一个本子,他把这个本子拿在手中,如获至宝。
接着,他又来到了那张老人们下象棋的石桌前,坐下来,好像在静静地等待什么人。这一次,他又没有按照原来的路线走,不知道为什么,他绕了很远的路才走到这张石桌前。
过了十几分钟,有个人从胡同的黑暗处走出来,他的脚步也轻飘飘的。这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钟,一眼便可以看出,来者也不是一个正常人,他也在梦游。
就这样,两个梦游者相遇了。
来者坐在石桌对面的另一只石凳子上,周德东笑笑地问:“您是叫韩三谊?”
来者说:“正是在下。”
于是,周德东把那本厚厚的本子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对方在黑暗中凑近本子看起来。四周黑糊糊一片,他不可能看见本子上的字,不过他却看得极认真,那样子令人汗毛竖立。
终于,他说话了:“这上面写了一个叫王燕子的人,是一个梦游症患者,这个秘密被他单位的部门主任发现了,这个主任还发现,王燕子每次梦游的时候都要写日记,于是,他就把这本日记偷了出来,却发现上面的字根本看不懂,于是就找到一个叫韩三谊的人破解……”
周德东问:“这不是在写我吗?那个韩三谊破解出了什么内容呢?”
对方说:“没人知道,因为周德东听完之后,就用绳子把韩三谊勒死了……”
我完全糊涂了。
我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噩梦里了。朝窗外看看,霓虹灯闪烁,有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湖南平和商城隆重招商。下面的地址和电话都是长沙的。
看来,我没什么问题。
不过,我回过头来,又看了看那张石桌和两条石凳子,心里又犯起了猜疑。为什么这么巧,这个房间里就出现了石桌和石凳子呢?
我打量了一下对面的韩三谊,他正在等待我表态。
难道真的是我在梦游?
难道眼下的一切都是我在梦游中的幻觉?
难道我是绕路来到了那条没有路灯的胡同里,坐在了那张石桌前?偶尔有个下夜班的人走过来,他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眼,而我浑然不知,感觉却是在湖南的一家宾馆中……
韩三谊说:“看完了吗?”
满口湖南口音,不应该有问题。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说:“看完了。”
他说:“这里面写到了我!”
我说:“是啊,太诡秘了……”突然,我把目光射向他,措了半天词,终于说:“我到底是不是在现实中?”
韩三谊望着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你要是在梦游中,那么我是谁?”
我说:“也许,我正坐在卫城的一条胡同里,一张石桌前,对面什么都没有……”
韩三谊一下不笑了,恼怒地说:“我是一个男书研究者!你这个人怎么了?”
我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竟然装着一根钥匙带,虽然细,但是蛮结实。我站起来,走到他旁边,突然把钥匙带掏出来,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猝不及防,死死抠住那根钥匙带大叫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我的手越勒越紧,韩三谊蹬了几下腿,很快就挺直了身子,从石凳子上摔了下去。
看来,是个实物。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来,是老婆打来的:“你跑哪去了?”
我说:“宝贝,快来接我!我好像在光明胡同,这里有一张石桌和两条石凳子!我找不到家了!”
老婆骂道:“三更半夜的,你中邪了?等我!”
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韩三谊”,长舒一口气。我不是杀人犯,这一切都是假的!
电话又响了,我看了看,这次是王燕子打来的。我以为是老婆给他打电话了,请求他帮忙寻找我,于是把电话接起来。
王燕子说:“周老师啊,我刚刚跟社长通过电话,他说您去湖南出差都走三天了,怎么派车接我啊?不麻烦了,我打一辆出租车自己回单位吧!”
我低下头,又看了一眼脚下的韩三谊,他的脸色已经渐渐失去了红润,变成了铁青色。我踢了踢他,沉甸甸的。
我傻了。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