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若流光,明明灭灭。
柴灿深恨为何两人结识到如今,亦有几载,而最后一刻,他方知晓自己真正的心意。偏,晚了,迟了。
可,即便他早知道又如何?去奢望她不会知道她父亲的仇恨,还是奢望她即便知道,也肯为了他而放弃杀父之仇?
文长歌……她不会。
她如今夜之明月,如夏日之烈阳。
她的世界,不会有求全委屈。
她是那样笑也飞扬,恨也昭昭的人。
而他,除了一个宁郡王的身份,有什么资格,站在霁月风光的她身边?
长歌一点头,他的心已碎成拼不起来的碎片。
他也不想拼接。
就这样吧。
柴灿想。
活了十多年,他自以为他是世界最尊贵的几个人之一,将来有一天,他会成为世间最尊贵的那个人,没有之一。这世间有什么是他会求而不得的?
可是现在,就有了一个人,明明站在他面前,触手可接处。
可他伸不出手,也触不到。哪怕他伸出手去,除了虚无,再不可得。
就在刚才,他站在他们的身后,听到那个叫李为庸的人,喊她阿芜。
原来她的小名,啊阿芜。
咀嚼着这两个字,唇齿似生香,心却一片荒凉。
就算他将来,真的得这天下,可那个人,却再也不能同他并肩府视这天下了。
没有了那样的一个人,他心底最珍视的存在,得之又何幸?
柴灿垂下眼睑,收起眼中的所有情绪,只余冰冷,嘴角却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姿态:“如此,恭喜十一郎了。”
长歌也不知怎的,一时竟有些无言。
李为庸挑了挑眉。
柴灿欲求娶阿芜,向皇后请求赐婚之事,他当然知道。
情敌相见,分外敏感。
柴灿的一言一行,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光,在他眼中,都有意味。
看到柴灿脸上努力掩藏,却又掩不住的荒凉寂寥,李为庸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听他说起恭喜来,言不由衷,却又让自己感觉到松了口气,长歌不说话,他便道:“可惜不在京城办婚宴,要不然,倒是该给郡王送一张喜贴。”
柴灿抬起脸,眼中已无情绪,亦笑道:“也无妨,本王在京中遥祝,两位白头……”偕老二字,却是吐不出口。此刻,眼前的男子,让他觉得无端碍眼,默了默,又道,“十一郎与本王,亦算旧识故交,十一郎成亲,本王自该送上一份贺礼,虽不能亲去参加两位的婚礼,心意却是该到的。改日本王先送上贺礼,权当本王到场了。两位且游玩,本王,便不打扰两位了。”
“恭送郡王。”长歌施礼。
李为庸亦颔首。
柴灿路过长歌身边,低声道:“对不起。”
长歌默然,一时无言。
“对不起”这三个字,实在无法深究。
若是因她父亲,这三个字太轻。
若是因其它,柴灿又有何对不起她的地方?
说起来,柴灿几载刻意与她交好,至今,她方觉出几分真心来,若说对不起,实在不必,反是她,这份相交,她从未付出过半份真心。
可他们之间,在她得知父亲的死,很可能是东宫出手之时,他和她,便是两个阵营的人了。永不可能真正相交。
如今,他的这一份真心真意,他的一声“对不起”,她便只能当成今夜明月下的风,吹了,也就过了。
他是东宫之子,却是她仇人的儿子。
他们,无论如何,也只能如此刻一般,擦肩而过。
“阿芜?”李为庸携了她的手。
长歌回过神来。那边厢,柴灿的俊美挺拨的身影,早被人流淹没。想起那一年,被他敲诈了五百两银子,气的粉面含霜,却又能生生忍耐下来的玉一般的少年郎,长歌心头不禁有些伤感。
长歌抬头,对着李为庸灿然一笑:“阿庸,茗儿他们已经走远了,咱们快跟上去,回家吧。”
“好。”
等赶到前头几个孩子处,才发现奶娘抱着的阿棠,已经睡了。
长歌接了过来,递到李为庸的手上。
人流不息,走的便不快。好在亲兵多,围着他们,倒没被人郡冲散。
等到家时,已是夜深,陆氏还等着,连被人邀请去参加为赏月会的天歌,也回了家。
陆氏忙吩咐丫鬟们照顾各人去歇下。李为庸也告辞回去。
长歌一直等回了屋里,想着柴灿,不免叹了口气。
他若非东宫之子,或许,他们也会成为朋友吧?
可,这又有什么值得她叹气的呢?
长歌便想起李为庸自见过柴灿后,即便在自家几个小侄子如炬的双目下,依旧紧紧牵着她手的执着,不禁展颜而笑。
这世间,总有些人,不是他不好,可注定了,他们是无法成为一路人的。
实在没有什么好遗憾。
长歌取出李为庸提前给她的生辰礼物,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收到他送的生日礼了。
又想着从前他给自己亲手雕出来的木簪,取了匣子,把玉镯同簪子等物收到一起。
到了她生辰那一日,她原也没在意,不想一早起来,给兄嫂请过早安,一家人一起早膳时,她面前的,便是一碗长寿面。
陆氏笑道:“今儿是你的生辰,原想着给你好好办一次的,只是太乱了,又刚过上元节,倒也不好劳师动众的请了客人家来,咱们今儿就自己一家人办一回。”
这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在家里过生日了。
陆氏很有些歉意。
长歌笑道:“哪年不过生日,我原还以为,今年这么忙乱,嫂嫂把我的生辰给忘了呢。咱们一家人一起过,就挺好的。若有外人来,我还不耐烦呢。”
又笑道:“哥哥嫂嫂,可给我准备了什么生辰礼来?还有阿允阿恩,你们可有准备送什么给姑姑?”
朝歌笑着拿了个匣子出来,长歌打开一看,顿时无语,一匣子各色珠宝,成色都是一等一的,最大的红宝石,鸽子蛋一般大小,最小的,也有拇指肚一般。不说放在后世,这一匣子足有上百颗的珠宝如何价值连城,就是现在,这一匣子的东西,也不下万金。
“二哥,这也太……”土豪了吧?
朝歌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给你的就拿着,本来还想给你打套头面的,不过嫂嫂说了,急着打头面,只怕做工要糙,还不如就这么给你,你往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放心,这只是你的生辰礼,等你出嫁,二哥另有添妆。”
长歌笑着致谢。
天歌也拿出礼物来,同样是一个匣子,打开,却是一本前朝孤本,长歌亦喜欢的很。
陆氏给的是一幅双面绣的“心经”佛经绣屏,高宽各六尺,用的纱白绢底,隔着屏风,看人看物,皆隐隐绰绰,放在书房里,再好不过。陆氏笑道:“前头你就说你喜欢,原就要给你的,剩着今儿给你刚好。已叫人摆到你屋里去了。”
长歌忙致谢:“嫂嫂又给我这么好的东西。”
那幅绣屏,可是陆氏陪嫁的东西,她自己都没舍得用,如今倒便宜了自己。
接着是允泽,却是一贴手书的条幅,长歌也赞了声好。
阿恩送的是自己亲手做的风筝:“马上便开春了,这是阿恩自己做的风筝,送给姑姑。等到了春天,姑姑便能放了。”
到了中午,七娘锦幼和茗泽小意梅三人,也带着礼物过来了。因小崔氏的身孕到才刚满三月,并不敢多动走,这才派了七娘和两个孩子来,也因长歌这回的生日,是在娘家过的最后一次生日,因此虽未大办,一家人,总要上心些。
接着是冯小弟和锦瑟也带了礼物来。
再就是朱三郎夫妻,金七,也各自来了。
这两拨,文家倒并未请他们来,只是长歌的生日,朱三郎和金七肯定不会忘的,白大郎本就住在文家,更不必请,他也是早准备了礼物。
然后便是李为庸。
狄家和福郡王妃,也各自派了人送了贺礼来。
连睦郡王府也着长史亲自送了礼物。
让长歌没有想到的是,宁郡王柴灿,也送了东西来。
长歌收生日礼物,收到手软。
自出生以来,除了周岁那一次,这次收到的生辰贺礼,算是好这一辈子收到的最贵重的礼。
皆因这是未嫁前最后一次在娘家过生日。
姑祖母曾老太太虽未亲至,却是让狄陌年代表了狄家人来,不仅姑祖母,两位舅舅,大舅母柳氏,就连最小的远黛,都有礼物。
执闹了一天,到了晚间,长歌把各人的礼物一一打开,除了二哥太土豪,其中以姑祖母曾老夫人送的一套羊脂白玉的整套头面最为贵重,一套整整五十八样,从簪钗步摇压发耳坠项饰玉佩襟步手镯到戒指,满满当当的摆满了整整十二层的首饰匣子。
然后便要算大舅母柳氏的了,亦是一套头面,却是红宝石的,这一套宝石亦是顶级,做工精美,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却是依着姑祖母曾老夫人降了一等,一套四十八件。
余者各有不同。
狄静尘知她擅丹青,送的是一套西洋的颜料画具。
福王妃倒送的不是头面,而是件象牙黄玉摆件,也是难得的精品。
睦郡王送的东西最有意思,却是两匣子东珠。长歌看了十分无语。要说,这一匣子东珠,也算价值不匪了。寻常人家别说满满一匣子足有两三千颗东珠,就算是十颗八颗的,窜个手链,也算名贵之物。
但,她有一个海珠的养殖石,别的没有,就是珍珠多啊。
再看宁郡王柴灿送的东西,长歌默了默,便盒上匣子。
里对是一对镶了墨玉宝石的沉香木钗,是前朝宫中的古物。不说本身价值不匪,光是前朝古物,便极难得了。
李为庸原也是送了她一对镯子的,今天也另送了东西,倒和别人不一样,他送的是自己画的,她的小像。
她竟不知道,这家伙,竟然也是个丹青高手。
画中的她,极具神韵。这家伙,倒是把她的神态描绘的活灵活现。
长歌端祥了半响,方小心收了起来。
冯小郎夫妻两送的是一支碧玉笛,长歌莞尔。拿在手上试了试,吹了一曲,便放了下来。她别的乐器不成,倒是笛曲吹的还有些模样。只是,竟也有几年,未曾碰过了。
锦幼送的是一幅自己绣的风雪夜归图的桌屏,只用灰黑线,远看如一贴真正的水墨画般。这丫头绣活上头,倒有灵性。长歌亦十分喜欢。
余者几个小孩子各有赠送。
过了生日,转眼便是狄静尘成亲的日子。
长歌一大早,便随一家人去了辅国大将军府。
这一天,她倒是穿了女装,原本是想穿男装冒充迎亲的人,跟着二哥他们混去定南侯府接亲的,被陆氏给骂了:“你还胡闹,多大人了?也是快嫁人的人了,可给我老实些吧。”
长歌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她去了大将府的后院里,帮着大舅母柳氏待客。
辅国大将府的嫡次子成亲,这嫡次子还是京城四玉公子之首,娶的又是京城有名的权贵定南侯府最受宠的嫡女远华郡主,且是帝后赐婚,这一天,来的宾客络绎不绝,非富即贵。有皇室贵女,有功勋小姐,又因曾家的关系,文官中的显贵亦有不少。长歌算是一天就看尽了上京城显贵人家的小姐。
长歌先是跟在柳氏身后待客,因远黛还小,后又被柳氏按排帮着远黛接待各家的小姐们。
她本身也算是传奇人物,顶顶有名,见过她的人却少,再加上难得着一回女装,因此不管是贵为皇室的郡主县主,还是各勋贵人家的小姐,都好奇的打量她。
其中当然有敬佩她的,有单纯好奇的,可也有心中不屑的。
只是,她如今可不只是汇通银行的东家,辅国大将军的表外孙女,还是怀化大将军的妹妹,又是在辅国大将军府,她又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待客的,倒也没有哪家贵女敢面儿上给她难看。
虽说认识的没几人,可她做了这么些年生意,只要愿意,亦能做个八面玲珑之人。倒也和诸贵女们相淡甚欢。
“十一哥,那边怎有位小姐不时瞪我一眼,我并不认识,更不知道哪里得罪过她,看我的眼神,实在不善。”长歌略一轻闲,锦瑟便拉着她的袖子,附在她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
长歌顺着锦瑟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才发现,锦瑟说的那个贵女,竟是卫国公府的柴家小姐。
长歌不由一哂。
这世上总有些人,窥探着别人的东西,却理直气壮,甚至觉得是别人抢了她的东西。
“别理她,不过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娇小姐。让她瞪就是,又瞪不瘦你,若她敢过来欺负你,你只管还回去,实在不行,还有我呢。别怕。”
长歌可不打算告诉阿瑟,那丫头纠缠冯家弟弟的事情。她不想让锦瑟为这种事情而心生不快。冯小弟不在意,则没必要去理会。
锦瑟虽有些莫名其妙,可今天这场合,也不适合多问,因此只点了头,笑道:“十一哥放心,我就是有些奇怪罢了。又不认识她,也不知为何,看我不顺眼。”她也不是吃素的,生意场上,什么人没有见过?不过一个丫头而已,真要拿出手段来,一个连起码的城府都没有的丫头,她有什么可惧的?
长歌自是知道她的本事,也并不担心。
柴小姐被长歌一打量,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倒也老实的收回了目光。
长歌理也不再理会。一心和阿黛两人,应酬起这些娇客来。
本以为柴小姐不会闹,不想才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正与兵部侍郎家的小姐相淡甚欢的长歌,便被安国公府的小姐拉了拉袖子,指着不远处,示意长歌看。
长歌一瞧,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可今天不是她能随意任着性子说话的时候,这一沉脸,也不过片刻,便又重新挂起了笑,对安国公府和兵部侍郎家的两位小姐歉意的点了点头:“失陪一下。”
长歌走到锦瑟的身边,那位柴小姐,看到长歌走过来,倒是顿了一下,也只一顿,继续开口嘲讽:“辅国大将军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做客的,不过小地方来的穷酸,没见过世面吧?今日这样的场合,竟也有些人不知所谓,腆着脸往前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皮。”
就听锦瑟一笑:“我来的是姑祖母家,我家夫君是上科探花郎,我大从兄是吏部郎中,二丛兄是怀化大将军,我来自己亲戚家,难道还要卫国公府的小姐同意?柴小姐在自己家当家也还罢了,跑到我姑祖母家来当家,莫不是全大宋所有人家的家,柴小姐都当得?不知道的,还当柴小姐是天下至尊呢。原来卫国公府的地位如此之高,柴小姐的家教,竟是这样的,可真叫我这个小地方来的人,开了眼界了。又或者,整个上京城,这样的家教,也独卫国公府一家,其实别人家的小娘子,并不是这般的?还真是对不住了,我竟不知道,我来自己亲戚家里,参加表舅舅的婚礼,竟还要不相干的柴小姐批准,回头我要问问大表舅母呢,若无柴小姐允许,这大将军府,我来不来得。若是柴小姐果然觉得我不配来自己亲戚家,参加表舅舅的婚礼,不如现在就撵了我?柴小姐当起辅国大将军府的家来,好大的架子!好长的手!柴小姐只要说一句让我走,我这个平头百姓,是不敢不听堂堂皇室宗亲,卫国公府小姐的话的,要不,我这就走?”
柴小姐听了锦瑟咄咄逼人的话,又见真正的主人家小姐远黛看过来,脸色一片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