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清妖还藏了那么多好东西。”
喔!
众教徒高声欢呼。
一众灰黑色短褂之中,只见虬髯大汉高高立在中间,将一坛老酒从库房中提出来。虬髯浓须,不怒自威,人称怒目金刚。他们这批教徒是最早冲进核心的人,打跑了清妖,又无人约束,便将县衙库存统统翻了个底朝天。
白莲教众起事仓促,都是穿的平民衣服,怒目金刚却是穿的白色短褂,以表示自己的身份。人群之中最为扎眼。
嘉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他。
嘉木有些生气,因为战斗并没有完全结束,他手下几位卦长还在搜索清兵,你们却在这里喝酒!
“怒目金刚!怎么回事!”
“呃……法师,这酒是真好,你也来一坛?”怒目金刚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
“兄弟们在外面拼命!你在这儿喝酒!清妖打回来怎么办?”
“这……”怒目金刚哪里不知道自己理亏,但这么多兄弟面前,面子总还是要的。“法师,清妖都跑那么远了,不会回来的。”
“你……”嘉木大怒,“怒目!你想欺师灭祖吗!”
嘉木与九宫师兄弟相称,四大金刚本就低他一辈,白莲教表面上教众平等,实际上极重辈分,顶嘴那就是不不敬。
“小辈……听训。”
“出城找清妖,找不到别回来了!”
怒目金刚心中不忿,唯唯诺诺的去了。
恰在此时,日月卦长也带着金坷垃攻入县衙,看见怒目金刚忿忿而去,知道事情有些不愉快了。
金坷垃步入后堂,嘉木已经命人在搬仓了。
“金哥儿,日月,来,这酒还真不错。”嘉木笑道。
金坷垃刹那间面如死灰:“法师!你这是……”
“我跟你说,这狗官存了不少好酒啊。”
“嘉木!你这是取祸之道!”金坷垃一急眼,连规矩都不要了。
金坷垃这一声断喝,把在场的人吓傻了,全部愣在当场。
唯有嘉木自知理亏,赶紧让旁人出去。
金坷垃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一股脑都喷了出来。从来没有人对敌人失望,只有对朋友失望,因为朋友是你投入了感情的。
嘉木以为金坷垃要破口大骂,但是对方却一个字也没说。沉默的气息压迫着他的神经,似乎有一张无形的气墙压迫着他的胸膛,让他喘不过气来。
金坷垃不是不想说,而是在想该怎么说。
“我错了。”嘉木小声道。
喂,我还没说话呢……金坷垃还不知道什么是气场,或者说叫精神压力。
“嘉木,你对我好,我知道,所以兄弟我有责任让你明白。”金坷垃严肃的说道。
“明白什么?”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金坷垃把他拉到一边,坐下慢慢谈。“你觉得清妖多久会反应过来?”
“什么反应过来?”
“我们杀官造反,清廷会没有反应吗?”
“哦!这个简单,占山为王,兵贼游戏玩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贼少了呀。”
“我们和普通山贼不一样,我们是白莲教!清廷一定会把我们杀光!”金坷垃狠道。
“既然如此,我们拼了!”
“好!嘉木,我就等你这句话。”金坷垃这次是真生气了,“你看看,白莲教从上到下这幅样子,怎么跟人家拼命?”
“我们都很拼呀。”
“那是现在,我是说以后!”金坷垃回道,“你看看,一个小头目也要耍官威,排资论辈,底下的人凭什么为你卖命?一个头目,战斗中开小差喝酒,这是什么行为?以后尾大不掉,和现在的清妖又有什么区别?”
人,天生就是有阶级意识的。
哪怕是一直以公平自居的嘉木,潜意识里也没有过平等的意识。他口中的平等,是教众之间的平等,不是他和教众的平等。
上行下效,等级森严的白莲教组织在活动之初就分成了各个等级,所谓的同甘共苦仅仅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白莲教根本闹不下去。而一旦环境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白莲教马上就开始搞起了特权。比如今天在喝酒的嘉木,比如坐在轿子里被炸成灰的九宫真人。这样的黑社会加邪教组织,充其量就做山贼,什么白莲降世根本就是笑话。
“兄弟还请教我!”嘉木拱手拜道,“我本粗人,行走江湖,只懂做头领,不懂做统帅。”
“没关系,嘉木你懂得人就可以了。”金坷垃用手指沾了点水,郑重写下“人”字。
什么是人性?
生存就是最基础的人性。
金坷垃鼓起勇气,问出心中一直不解的疑问:“你真的信白莲降世吗?”
嘉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不信!”
“原来如此。”
“白莲下凡是喊给那些老百姓听的,你要跟他们说造反,他们饿死也不会反抗。”
“可是这种反抗又有什么意义呢?”金坷垃淡然道,“满清是很坏,可当初在未村张财主围楼里杀人的白莲教徒就不坏了吗?如果你当了皇帝,怒目金刚当了大臣,他就不会变成狗官吗?”
“至少我们可以多活几年,不会窝窝囊囊的饿死。”
“你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天长日久,教中兄弟迟早会看出来的,那时候会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就像以前无数次农民起义一样,分崩离析。
“我恨这个世道!”嘉木缓缓说道,“我早年中了秀才,只因不肯贿赂考官,几番落第,就是考不上举人!而那些纨绔子弟,明明学问不济,却可以携带抄纸考中举人。到了灾年,我家没有米粮,逃荒路上逼得卖掉我弟妹三人,我自己也差点饿死。我不甘心!绝不甘心!”
“你不甘心被那些恶人欺负。”
“对!凭什么!”
“好!嘉木,那你认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不是恶人?”金坷垃问道。
“这……”嘉木犹豫了一会儿,“我们杀官是因为活不下去……”
“你认为他是好人咯?”
“我听说,皇上处置了不少官员,又有赈灾粮食……”
“天真!”金坷垃大笑,“我来告诉你,这个世道是怎么来的!”
乾隆皇帝不仅有十大武功,而且在反腐败上也是颇有建树。虽然没有朱元璋那样杀的多,但反腐调门是很高的!然而奇怪的是,乾隆一朝几乎无官不贪,这又是为什么呢?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皇帝为何要收赋税呢?”
“他是皇帝自然要收税的,而且赋税一直很低呀!”
“不错!”金坷垃笑笑,“但这些赋税够用吗?”
“这我倒是没想过。”
“就拿五莲县来说,你看户籍只有两万五千户,大约二十万人,每年赋税是多少?按田亩算不过十万两白银!可你看看,县衙上开支是多少?”
白莲教攻下县衙,簿册也都全数缴获,因此得以一窥究竟。五莲县迎来送往,今日上级检查,明日知县巡视,加上县衙中各级小吏的开支,竟达十几万两之多!
“这几万两的亏空,你觉得县老爷是怎么填上去的?”
“擦!这狗官!定是贪污受贿。”
“他为什么贪?因为他不得不贪!一个兵丁年俸5两,一个县官45两,可这一坛好酒就不止45两!全国税收不够开支,乾隆能不知道吗?”
“原来如此!”
“设官,给他们权力,让他们去捞,维持表面上的‘永不加赋’,只要这些官员有什么做的让他不满意,就以贪腐制裁他!然后没收他们的钱,充入皇帝私库。有谁做了错事,议罪银,数额竟是年俸一千倍!那么,这些银子从谁头上刮来?”
“可是,朝廷上也有刘墉刘大人这样的好官啊!”
“对!他是得留几个好官。可你想过没有,好官不受控制呀!皇帝怎能留你?尹壮图斗胆直陈,结果如何?你比我更清楚吧。”
“反了!这个乌黑的世道!”嘉木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是的,他被愚弄了,这是被愚弄者的愤怒。
原来你一开始还想着被招安呢。呵呵,难说他没有这个心思。
”嘉木,那你想过,推翻这个乌黑的世道,你要建立一个怎样的世道?“
”我没想过,不过只要推翻了这个世道,不管什么世道都比现在好!“
这你倒是没说错。不过金坷垃并不满足于此,因为没有正确的理论作为指导,这几千人的队伍在大清国里边连个水花都不算!金坷垃有些犯难,我要怎么跟你说天赋人权呢?
中国人基本上都是无神论者,别看拜菩萨的那么多,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三宝殿就是佛门三殿。无事不登,显然不能算是信仰,更像是贿赂,佛都能贿赂,何况是人呢?所以,中国没有天赋人权的共识,只有生而不平等的共识。这样一来,号召人民斗争就变得非常困难。
等等!为什么要说天赋人权?
人民仅仅是想推翻这个制度!至于怎么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这是精英阶层的事情。在满清这个时代,要找到一群有脑子的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