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气息在谢苁的心头上缓缓流过,就在这一瞬间谢苁眼前走马观花一般的皆是这些年安容的脸一晃而过,晃晃悠悠的流年,最后化为心底里最为刺痛的那根刺。
她记得那一年沁水亭,安容亲自跳下水救她上岸,她总觉得纵使如今她同着安容之间的关系即使嫌隙顿生,可是那时他可以拼了命去救她还是有着些许的真心的,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那日他跳入水中心里想救的……是别人,是为了雍容公主报仇,是他自己,而非她。
他一直都清楚,他需要一个棋子,一个背景干净的棋子,听话的棋子来分散皇后叶氏的力量,然后自己再一击毙命。
如意算盘打的很好,全然把旁的人都当做了没有知觉的东西,她此刻也想自己若是没有知觉便好了,没有知觉便不会觉得痛了。
谢苁站在那处,她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半响皱着眉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诸多的隐忍,都换不来她想要的生活,原先爱她的,和如今她爱的,一个都没有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没有看身后的春华,只是命令长乐道:“把她带下去!”话音未落,长乐便唤了人前来押解了春华下去,春华一边被人押着还是一边回过头来发出尖利的狂笑。
她朝着谢苁笑道:“你如今怒了……便想要杀我!你真正该杀的人……你杀不掉,你自己冤枉了我们娘娘,你这辈子都别想走出自己心里的孽障!报应!报应不爽!”
谢苁站在樱雪宫的门前看着春华被拉扯得十分的远,她听着那些话,脸色苍白,回过头来看着长乐,她的瞳孔里映照着帝宫如墨般的黑夜,那宫门前的残灯照在她的面容上,她眉心那朵细细描画红色的莲花,在这一瞬间变得毫无那般浓艳的颜色了。
“如何……一败涂地至此了?”她对着无人答话的长街轻轻的问道。
长乐从后边走上前来,问道:“娘娘?现在去哪里?是回宫吗?”
谢苁淡淡的一笑道,微微的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在一片苍茫的夜色里回过头,对着长乐道:“昭元殿。”
那些了结了的,没了结的,都要去听他说说才好。
“君上……”诚公公再一次走了进来,却瞧见安容已经趴在那窗台下边快要入睡了,他忍不住走上前来对着安容通报道,“皇贵妃娘娘来了。”
安容本来有些倦意听到这句话之后便猛然醒了,抬起头来,皱着眉头问道:“这么深的夜色,到难为她片刻都不耽搁了,你说她如今知晓了多少?是知晓当年言歌那件事是孤下的手,还是仅仅只是知道了护国公府的事情?”他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抬起头来问诚公公。
诚公公细细的为安容整理好系带衣襟,一边回答道:“等见了面便知道了。”
安容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抬起头来望着窗边,他的瞳孔里到映着窗扉上并不十分透亮的光线,到映着那些漆黑的天幕,半响,他还是垂下来头。
谢苁只带了长乐一个人站在门口,夜风吹动她的衣襟,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整个大殿的大理石的地板上只到映着长乐手上提着的那一盏琉璃灯,灯光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
这个时候里边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谢苁抬起头,那扇门缓缓打开了,诚公公带着两个内侍对着谢苁行礼低头道:“君上已经等着娘娘了。”
谢苁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带长乐,便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整个昭元殿从来都没有过这么黑暗的时候,只有那案几上一盏明灯发出幽幽的光,照在那人的脸上,谢苁缓缓的走到他面前,华丽的裙摆在地上盛开犹如一朵绝美的花朵,她的面上带着薄薄的一层哀怨,她望着他,沉默不语。
安容略微松动了眉眼,伸手挑亮了那灯光,却不肯偏过头来看她一眼,他淡淡道:“来了?”
“来了。”谢苁回答道,她想象过无数种她同安容相见的场景,那些场景里却唯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同她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
安容半垂下眉目,变得柔和了目光,问道:“都知道了?”
“知道了些,半真半假搀在一起,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的散开,她希望,都不是真的。
安容依旧侧着脸,过了片刻,他道,孤杀了言歌是真,孤废了护国公府也是真。
“这些不重要了,”谢苁上前一步,走到那烛光氤氲下,抬起头看着安容,“嫔妾真正在意的已经不是这些了,旁人如何都是旁人,嫔妾想问……君上真心在何处?流年逝水,是否有过一瞬,心弦触动?”
这是她给他最大的退让,前尘夙愿,都不管了,他杀了谁,他做了什么,真的假的,皆都无所谓,只要他对她是有片刻真心的……她会放弃,忘记原先的事,会原谅他。
谢苁开始感慨自己的大度,只有走到最为偏颇的路上时,才会退而求其次,可是心底暮然生出一股子悲凉,已经不可挽回了,其实所以有的事情都已经背离而去,或到如今,还困顿于儿女情长。
安容偏过头来看着谢苁的眼睛,这是他有史以来最为真切的目光了,他缓缓道:“你贪图了。”
谢苁心底里顿时传来撕拉开来的声音,在这一刻她终于安下心了,在这一刻浑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了,这么多年,十几年,都不知道究竟在干些什么了。
“说得好,说得好……我贪图了?你原先对我说的!我贪图的无一不是你教我的,我记下的无一不是你之前所说的,安容,你的心究竟在何处……”谢苁咬着牙吃一字一顿对着安容道,“这辈子,安容,皆都被你毁了……”她双目通红,过往情事在这一刻在亲手毁在安容的手上。
安容就这么瞧着她,神色毫无变化,只是冷冷道:“你放心,孤不会薄待你,你依旧是六宫里的皇贵妃,只不过留守棠梨宫不过问其余的事而已,富贵荣华,孤必定不会苛待了你。”
“你最好现在便杀了我同安晟母子,”谢苁满含着恶意看着他,“否则只要我活着一日,定然会死死盯着你这张龙椅不放,你纵使手掌天下又如何?你再得不到一颗真心!你所爱的人,即使嫁去南蛮的人不是她,也回不了六宫,你比我又好的到哪里去?君上……红尘旧事,不过是一场笑谈,你这辈子原先得不到的,如今也得不到。”
安容瞳孔皱缩,他半响才惊愕的问道:“你……你如何知道?这样多?”
“你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么?你就是个自私的人,你原先为了王位丢的下洛城主,如今又为她报仇,说到底,你原是为了自己的至尊之位,现在,是为了给自己一些慰藉而已!”谢苁瞪大眼睛,是毫不畏惧了,她已经没有什么畏惧的了,“你活该,你活该得不到,这是命定的。”
安容伸出手指着自己的位置,对着谢苁道:“你瞧见的只不过是个位子,而于那一年的孤,还有洛城,这便是个救命的东西,孤坐上了这个位子才可以保护她,而孤坐上了便得不到她,孤不是凉薄,孤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只给一个人了,孤幼时茕茕孑立,无所依靠,六宫众人不过视孤如一个死物,孤活的不会比你原先在浣衣局活的好一分。”
“孤十岁那一年,遇见了洛城,她只不过是个臣女,而孤是皇子,她却可以独居樱雪宫,衣食所居与当时最为受宠的公主毫无差别,”他回忆起来时,眼中的光在无人察觉之刻变得略微柔和了,“那天夜里,孤想去瞧一瞧这个小城主究竟生的是如何一副模样,于是孤夜探樱雪宫,正值三月之际,院中落英缤纷,孤趴在树上睡着了,然后在孤醒来时便听见歌声传来……那树下立着个穿着粉衣衫的小人儿。”
“所以你才会选中我?”谢苁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提灯弄花影,原来从一开始便是不值得的,“安容,你这算盘原来还带着半分情意么?”
“后来被发现,送孤到了先帝面前问罚,以此记恨,后来孤是真的厌恶她,日日都蹲在太液池边上的池子旁,孤等着,她日日都从这里经过,孤每日变着法子来吓唬她,”安容沉下眸子,他知道,谢苁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些,他从来没有同别人说起过,“有一次,孤被她推下了太液池,世间该是没有比她更为娇蛮的女子了,后来孤与废太子夺嫡,那是孤最厌恶她的那几年,她出现在六宫里,孤便没有好日子过,废太子什么都不行,连策论都是洛城代笔……孤有好几次,都恨不得杀了她。”
“后边的事不过是废太子那件事吧,”谢苁瞧着面前缓缓飘散的龙延香,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已经听说过了,我只想知道……后来,真正的洛城主哪里去了。”
“她死了,”安容的眼睛里涌动起一片墨色,“死在樱雪宫里,谁也不知道,在那日孤同她说完让她去南蛮和亲,她回去便自尽了。”
“怪孤,”他自嘲的一笑,“孤以为送她离开六宫便好了。”窗外的星光点点,落在他的眼睛里。
谢苁心头突然恨不起来了,她觉得累了,真的累了,所有的人似乎都活在夜里,看不见天明,她对着安容轻轻一拜道:“终一十三年,我待你一如以往,一世长安你欠了我的,恨你入骨,这辈子,安容,就到这里了……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她在他的目光里把头叩在地上,冰凉的大理石上,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泪水缓缓流下,落到地上变得清凉,如同她曾经那颗温热跳动的心。
安容点了点头,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踏出棠梨宫一步了。”
他闭上眼睛,闭目之前,他记得那一年他最喜欢的姑娘,当着他的面饮下了那杯毒酒,然后流着血泪对望着他轻轻一笑。
窗外也是这样无边的夜色,他轻轻的对着谢苁道:“谢苁,最后一件事,孤求求你。”
永安三四十年,帝崩。
那一年,一直在棠梨宫里修养的皇贵妃突然出宫,来到了昭元殿,手执圣旨,立皇七子安晟为帝,六宫众人大惊失色,不知这道圣旨从何而来。
皇贵妃瞧着底下一众嫔妃,却冷冷的一笑,她的面前是帝宫十二宫宇,巨大而寂静的夜里,她突然流下眼泪来,在她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哀痛不已。
她记得那一年,昭元殿里,她曾经最爱的人,这天下的主子,屈膝跪在她的面前,道:“平生了无所愿,百年之后,孤传位汝子,只为一件事,那年孤在樱雪宫中树底埋下一人,孤同着她缘分浅薄,指望生不同眠,死同穴。”
“皇祖母,”小小的人儿趴在她的膝上抬起头,“前边那个宫里花开的真是好看啊……一朵有一朵,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呀。”
太后放下手中的碗,回过头对着那小人儿轻轻一笑,很是慈爱的模样,却道:“是啊,那真是最美的宫了。”
那一年,提灯映花影,十二楼中尽晓妆,那位白衣的郎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宫里无数来来往往的人,不过都是浮生南柯一梦。
那天夜里,樱雪宫不知为何突然便着火了,那些光华流转的繁花在一夜之间被燃得干干净净。
樱雪宫常年无人,并没有损失太多。
一切又如往常,只不过繁花烬,千万情事,史墨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