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与重阳的追记
从一方面想,中国似乎没有希望;再从另一方面想,中国似乎还是没希望。以国庆与重阳说吧,就能证明这两头无望。今年的国庆不庆,似乎大有作用,其实呢,只是官员与学生少放一天假;有几位国民晓得“双十”是个“节”?庆呢,官员与学生多放天假,不庆呢,少放一天假,如是而已,是谓无望。国庆之庆与不庆,关心者只有官员与学生,因为有关于放假与否,无望无望。转过头来看民众,就以济南的说吧,今年春间,上海正打得热闹,而大闹其龙灯。能在那时候闹龙灯的,自然国庆可以不庆,而重阳不能不登高。国庆不庆,是奉行政府的命令,鸦雀无声的过去,倒还罢了。重阳不准举行香会,市政府也有道公文,可是千佛山的热闹过于往年。国难国难,有可不庆的国庆,而无不可庆的重阳,前思后想,怎想怎无望。自然,民众娱乐是向来没有一点点设备的,一年有这么一天,大家全到山上走一遭,就是附带着烧股高香,买几个元宝(纸的),也到底是有益无损的事。可是偏偏国家多难,而且重阳又与不庆的国庆相隔只有两天;在这种情形之下,看着这么群民众,只好叹气而已。
其实,今年的庆重阳较比去年的还到底有可原谅呢。九一八不是去年降生的么?是的,紧跟着九一八就是重阳,去年的重阳也是很热闹啊!是的,我从抽屉里找出去年的日记,上面有几句不像诗的诗,是去年重阳写的。因为不像诗,所以写完便放在抽屉里。重阳又到了,诗仍在那里,人民仍在山上,九一八的降生地仍在仇人手里,国庆节仍然没有人晓得,我非发表那首诗不可了。诗不像诗,是的;可是国民不像国民呢?有此国民有此诗,至少合乎“中国逻辑”,于是,欲知重阳怎样热闹,有诗为证:
满城灰土是重阳。
似一群笑脸的泥鬼,
挤出城门,到山前,
向千佛献媚。
拉车的喊得口干,
坐车的急得心碎,
大路当中,总在大路当中,
扭着小脚怪疼的三妹。
她扯着脖儿喊:四姨,老姑,
别忘了买柿子几对!
年少的迷了心,
露着黄牙板儿向她笑。
年老的更多情,
眼珠钉住她的红裤角。
有点害羞,
又不好意思发恼;
她回头喊四姨,
四姨挤在墙根,想动也动不了。
这么多的人,贼眉鼠眼的人,
可是,多么热闹。
她向前喊老姑,
老姑正低头把铜子儿找。
她没奈何,无所措的,怪娇羞的,骂了声:
王八旦的踩了俺的脚!
好剥的栗子,香蕉糖,
吆喝得十分好。
咸长果来,大麻花,
敬佛的怎能不先自己吃个饱。
柿汁儿稀黄在腮上摊,
秋蝇儿跟着把嘴耍。
孩子也哭,大人也吵,
卖东西的都该杀,给得这么少。
酸查没吃足,
长果也完了,
偏偏卖烧饼的
扛着篮子往远处跑。
忽然,灰土起了两丈高,
汽车喇叭似鬼啸,
一声呼,一声嚎,惊开
千只万只普罗脚,
向四下分逃,无心中
把别人的孩子往起抱。
阔人来进香,平民难道不是来朝庙,
为什么汽车这么横行霸道?
说也无益,骂也徒劳,
上山吧,向佛爷菩萨去祷告:
保佑我发财,多多发财,
我也坐上汽车狼嚎鬼叫的满世界跑!
山坡上满了香客,
山腰里满了香烟,
声声佛磬,
引起大家的诚虔。
顾不得撢身上的土,
顾不得数袋里的钱,
一声佛爷一声天,
赐给我福气,
保佑我平安,
多儿多女,
顶好是叫我大发财源!
拜完了佛,心里闲,
男女老幼到山坡上玩。
青松也去折几把,
小树也连根子掀,
反正是没有人来管。
多少是个便宜,为何不贪?
谁管今春谁种的树,
谁管明年秃了山。
到底秋天日子短,
不大会儿太阳斜了山。
热汗湿透了新蓝袄,
上山不易下山难。
越挤越忙,越忙越热。
一年到头就热闹了这一天。
挤下了山:三辆吧?二辆吧?
娘的,张口就要五毛钱!
车儿也不雇,
慢慢走着玩,
看,路旁的柿子多么好,
尘土盖着还那么鲜。
东边问问价,
西边掀一掀,
走出了二里半,
还是一毛十个不让钱。
可是,怎能空手回家转,
不带回千佛山的“事事平安”?!
到底买了串金红柿,
从此无灾无病乐安然。
谁知道九一八,
谁爱记着那臭五三;
幸而太阳还没落,
顺手再逛逛趵突泉;
买上几尺东洋布,
作条裤儿给小妞子穿。
小妞子的脚儿裹得多么正,
再穿上新裤,横是说婆家不大难。
载1932年11月12日《华年》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