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葛全德一家

  葛全德一家一

  吃罢早饭,葛全德正往自己的饭盒里装馒头。小儿子玉龙双手捧着一套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走到他面前说:“爸,这是我们厂里发的,您穿得了!”

  儿子的孝心永远是父亲的安慰,他脸上露出极温和的表情,问:“你穿不着么?”

  “我……我还有套旧的呢!”玉龙不大自然地一笑,解释道:“再说,这一套儿我穿着小点!”

  “好,我穿!”玉龙把那套工作服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他很高兴地搁下饭盒,拿起那套工作服的上衣。怎么搞得!簇新簇新的一件工作服上衣,在印有字的右前胸染了一片墨水!“老二,怎么染上了墨水儿?”

  “呃……我不小心染上的!”

  “我说你呵!真败家!”女儿秀文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什么不小心染上的!是他故意拿着墨水瓶倒上去的!他就腻歪那衣服上印的‘酱油厂’三个字,怕人家见他穿那件衣服瞧不起他是个做酱油的!”

  “嗯?说你败家,果然败家!”父亲那张刚刮过络腮胡子的脸,气得愈加铁青,“原来你就这么样孝敬我啊!”

  秀文见势头不妙,很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当父亲的面揭了二哥的短,惹得父亲发起火来。她随手操起笤帚,装成要扫地的样子,溜出屋去叫大哥。

  玉龙嘟哝地说:“爸,你值不得发这么大火嘛!你要不穿,就给我妈穿,改一改比我妈身上穿的那件强多了……”

  这番话,尤其最后那句话,像火星落在炸药引信上,使当父亲的心底里那股恼怒顿时爆发。

  “好个儿子!”他跨前一步,叉开五指,照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儿子立刻捂上脸,往后倒退着,靠在厨房的墙上,低垂下了头。他赶到厨房,仍不消气,还想再打。刚举起手,大儿子玉明一步闯进来,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爸,您这是干什么?眼瞅都该上班走了,还发这么大脾气!”玉明劝说着,将父亲推进了里屋。

  当妈的歪歪扭扭地拎着一桶煤走进屋,见二儿子靠在墙上,捂着脸默默垂泪,又见老头子坐在里屋凳子上生气,忙问:“这是怎么了?你们爷俩又吵起来了?”

  “都是你!你教育出来的好儿子!”葛全德的余怒又发泄在老伴身上。老伴瞅了他一眼,没理茬,却转身去说二儿子:“二十五六的人了,还惹你爸生气,快去给他说句软话儿!”

  玉龙抬起头,泪汪汪地瞅着妈,十分委屈地哽咽着嗓子说:“妈,我没存心惹他生气啊!”说罢,低着头含泪走出家门。玉明劝得爸爸消下点火气,爷俩便也一块儿上班去了。儿子骑自行车顺路陪父亲走到公共汽车站。

  路上,玉明劝道:“爸,你可不能再动手打弟弟了!他不是小孩子了,很有自尊心了!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您好好说他,他还是听的……”

  葛全德沉默不语,快走到公共汽车站时,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从前,自己发的新工作服舍不得穿,不是给大儿子改成上衣,就是给二儿子改成条裤子。老二还往往跟老大争抢。可现在,唉!酱油厂怎么了?难道不也是堂堂正正的国营企业?老二,老二,你长大成人了,怎么变成这样……

  二

  酱油厂出渣车间的二级工葛玉龙,直到走进酱油厂大门里,还觉得被父亲打了一耳光的那半边脸热辣辣的。一进厂,上班的铃声恰在这时响起,赶忙朝车间跑。

  他一气儿甩动了一千多次大板锨,出完了两吨多一锅酱渣,想喝口水。拎起车间里的水壶晃了晃,空的。生命在于运动。是的,这就是他每天都要进行的不得少于八小时的运动。少了要扣奖金。这种运动要到车间流水线搞成功那一天才能结束。而目前还是没影的事儿。

  他和车间里的几个小伙子,曾花费了差不多一个月的业余时间,搞出了一张自动流水线的设想草图。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妄自把那张图叫设计图。可是当他把这张图拿给厂长看,满希望得到厂长的支持时,却没想到厂长分明是敷衍地看了一会儿,回答了这么两个字:“好!钱?”

  是啊!钱!他家穷,这个厂也穷。谁不想变?厂长不想变?有钱才能变啊!难怪古戏里有那样的唱词:“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扒掉上衣,只剩一件薄薄的绒线衫,坐到车间的窗台上休息。尽管是冬天,两个大出渣锅也把车间里烘烤得又燥又热。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却不想从窗台上溜下来。他靠在窗框上,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她叫林萍萍,商业局长的女儿,护士。她漂亮、活泼,一张小绢人似的可爱的脸蛋,一笑玉齿微露,梨窝浅现。她也许知道自己笑起来很迷人才那么爱笑的。他去年生胃病和她认识了。

  以后,他们爱上了。怎么开始的?说来也简单。但细细回忆却令人陶醉。他是个不习惯寂寞的人,能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惟妙惟肖地模仿电影角色,仅仅两天就成了全体病员崇拜的人物,同时也吸引了每一个护士。连一向严肃的五十多岁的女大夫也喜欢起他来,说他是一个出色的“业余电影明星”。她,开始主动接近他,甚至为了这个目的顶替别人值夜班。给他打针时,她推得极慢极慢。他不是傻瓜,当然不会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你,真的,还是假的?”

  “你爱我,我就爱你!”

  但他和她最后还是“崩”了。因为她用红色的圆珠笔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不知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绞尽脑汁去琢磨领悟那封信的每句话、每个字乃至每个标点的真意旨。尽管那封信明明写着她如何如何爱他,他却认为每页信纸上的情话都虚伪透顶!红笔信——绝交的特殊方式!她难道会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鬼才信!是啊,两个人结合必定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她的家是一个十三级干部的家庭,而他的家……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他明明想到过这一层却不愿正视这一层,结果是受到了如此愚弄。他真瞧不起自己啊!同时也对她恼恨极了。绝交就绝交!于是,他给她回了一封信,用使每个姑娘的自尊心都会感到受了严重伤害的词句,指责她卑鄙地玩弄他的感情。她很快给他回了一封信,骂他是一头“二十世纪蠢而多疑的驴子”,发誓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他悔之晚矣!想再给她写一封“忏悔录”,也想当面去乞求她的宽恕,但是自尊心,那种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忽然想起兜里还装着一封没来得及看的信,便掏了出来。

  “××电影制片厂”,牛皮纸信封下方红色的印刷体字,使他犹犹豫豫地没勇气立刻撕开信封。信封上的笔迹是他所熟悉的。是李导演来的信。李导演是他偶然认识的。那一天,他到华泉浴池洗澡,和他在同一个盆池浴间的是位动作迟缓的老人。那老人显然有高血压,晕倒在浴盆里。倘若不是被他及时救起,真有烫伤呛死的危险。他不但救起了那老人,还认认真真地替对方搓后背,照顾对方洗完澡,一直把对方扶出浴池,扶送到汽车站。分手的时候,想不到这个老人看中了他,要培养他当电影演员。他真想当个电影演员。他只不过想用某种事情,来填塞八小时繁重体力劳动之余的精神世界。对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多么必要而且必需的精神填塞呀!他的精力那么充沛,充沛到了大大过剩的程度!他曾把这种过剩的精力,耗损到下棋、打扑克、练拳击、学摔跤等等方面,也曾像某些青年,有意识地把精力转移到发型、港式服装、流行歌曲、舞会等等时髦的事情方面。

  一次他被一个中学同学带到某个干部子弟的家庭舞会上。那一天他打扮得很帅,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玩得也非常尽兴,非常快活。一个打扮妖艳的姑娘,似乎不但被他吸引,而且分明地为他所倾倒了,一再地主动请他跳舞,一边跳一边巧妙地向他套问:“你父亲是什么干部?你在哪个单位工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对这些问题,他一概予以含糊其词的回答,竟使那姑娘觉得他愈加高深莫测,如堕五里雾中。他并不想故意欺骗那姑娘。但他实在缺少勇气把“酱油厂”三个字吐出口。当他和那个姑娘坐在沙发上喝橘子汁儿的时候,他见她脸上汗淋淋的,殷勤地好意地掏出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姑娘接过去,只擦了一下就摆手了,皱着眉娇滴滴地说:“你的手绢平常连点香水都不撒吗?有股怪味呢!”

  他的脸倏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酱油工人们手绢上那种酱油味,是香皂肥皂都无法洗掉的。那个带他来此的中学同学,走到他们跟前,瞧着那姑娘,意味深长地问:“大概是酱油味吧?”

  “酱油味?什么意思?”那姑娘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同学一笑:“我有义务给你们二位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酱油厂的二级出渣工,现在市场酱油供应短缺,你要买酱油可以找他……”

  “我?买酱油?”那姑娘缓缓地站了起来,眯起眼睛轻蔑地冷冷地注视着他,“谢谢!我家用的酱油,都是商店主任亲自送货到门的!”说罢,傲慢地转身离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他尴尬极了,恨不得寻找到一条地缝,立刻一头钻进去。他真后悔自己不该到这个地方来。他慢慢放下手中那半杯橘子汁儿,转身冲出了房间,蹬蹬蹬地跑下三层楼梯,在楼口台阶上被人叫住了。

  “玉龙!我到你的同学家找过了你,才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你半个多小时了!”他发起火来:“到处找我干什么?”哥哥低声说:“妈的心脏病又犯了,是秀文一个人借手推车把妈推到医院去的。深更半夜的,你还不回家,爸气坏了……”他的语调顿时软了下来:“那,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叫我?”心想,如果哥哥早十分钟把他叫出来,他也不会当众受那场羞辱。哥哥看了他一眼,说:“你难得有机会这么痛痛快快地玩几次,我不愿意太扫你的兴。再说,我自己也不愿意出现在那种场面……”

  他这才发现,哥身上还穿着又肥又厚的破旧的工作服大衣,没戴棉帽子,大衣领竖起来,护着耳朵。路灯下,他看出了哥哥下班后还没来得及洗脸,灰土满面。而他自己,西装、领带、皮鞋,和此时此刻的哥哥形成了鲜明对比。同时他想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妈妈……愧疚啊!自责啊!他转身就跑。

  “玉龙!”哥哥追上了他,“你又要到哪去?”

  “到医院去,看妈……”

  “别去了!妈已经脱离了危险。再说,你穿这一身,见了妈,说什么?”

  哥哥的声音那么低,那么平静。他,不禁垂下了头。兄弟俩默默无言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走在回家的路上。并肩走了许久,哥哥才又问:“玩得高兴么?”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玉龙,什么时候都别忘了,咱们是劳动人民家庭的孩子!像咱们这样的年轻人,要受到敬佩,靠衣着打扮,靠赶时髦,靠跳舞跳得好,靠会玩……没什么意义啊!”哥哥的声音仍是那么低、那么平静!他站下了,兄弟俩面对面地注视着。他忽然扑在哥哥身上,紧紧地抱住哥哥,呜呜哭了。

  “别,别哭……”哥哥轻轻推开了他,“我身上都是土,看弄脏了你这套衣服……”

  “哥,我今后再也不到这种地方来了!”第二天,他就把那套瞒着父亲刚买不久的西服衣裤,卖到信托商店去了。从此,他把业余时间,差不多全用到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上了……

  这会儿,他终于拆开了手里那封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你已经被选中,担任即将开拍的一部影片里的角色。向你祝贺!……”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白纸黑字,绝非幻觉!他从窗台上一跃而下。终于有了这一天!他激动,狂喜,不知怎样才好。他又操起大板锨,发疯也似的干起活来。

  “葛玉龙!”车间主任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叫了他一声,吃惊地瞧着他。

  “厂长叫你到办公室去一会儿。”车间主任说,“商业局长亲自来了解市场酱油供应短缺的情况,要召开座谈会,每车间一个代表。厂长指名要咱们车间派你去!”

  “我不去!”他不予理睬。

  “不去哪行!”车间主任夺下他手里的锨,把搭在窗台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推着他朝外走,边走边嘱咐:“别忘了,把超产奖金提提。”

  他真的非常不愿意去参加那个座谈会。商业局长使他想起了局长的女儿。可他还是去了,并且第一个发了言。他谈到生产制度不够健全的问题,工人的劳动保护问题,生产和供销的矛盾,提高酱油质量的问题……也谈到了超产奖的问题。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嘛!上半年酱油厂超产了,可商业局竟把事先答应的全厂职工的超产奖扣了!这不是言而无信嘛!厂长很满意地隔着桌子向他点头。局长注意地听着,不时记几笔。

  最后,他谈到了他那张流水线草图。

  局长接连吸了几口烟,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件事不怪你们厂长。你们厂长是个好厂长嘛,每天都下车间劳动,当厂长的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什么企业也不愁搞不上去!你们厂长曾经给局里打过报告,请求拨款,是局里当时没批。局里也没钱呀!局里也穷。不过,一条龙还是要搞的!奖金,也要发!我是说话算话的,这些话代表局党委!除了奖金,暂时拨给你们厂一千元,作为革新备用金。再多要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开会的人,面面相觑,仿佛没有立刻领悟局长的话。大家见厂长脸上第一个露出微笑,才纷纷鼓起掌来。局长望着厂长问:“不过,连我这个当商业局长的家里吃酱油都困难,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厂长腾地站了起来:“半个月内扭转不了市场酱油供应短缺的情况,撤我职!”座谈会结束时,局长指着葛玉龙说:“你留一下。”厂长也起身离去,走过他身边,悄悄说了三个字:“冷静点!”

  “你叫葛玉龙吧?”局长又吸着了一支烟,瞅着他问。他从容地点点头。

  “你刚才谈的那些问题和措施都不错。谈得挺好。”局长说,“我现在要和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受我的女儿之托,转告你,你还有一件什么东西她至今没归还你。好像是……一张照片?如果你想讨还的话,今天下班之后她会在公园门口等你。”

  他没料到局长会同他谈这样的事。他暗自思忖局长的话里有什么潜台词,不知如何回答好。

  局长又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没有再给自己找到一个爱你的姑娘么?”他老实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局长也点了点头,“据说你挺喜欢文学,也喜欢演戏?读过几本莎士比亚的书没有?”

  他惶惑地回答:“读过《奥赛罗》……”

  “嗯!著名的悲剧!莎士比亚的喜剧也写得不坏嘛!《无事生非》,读过没有?”

  “没,没有。”局长不以为然地摇起头来,“很值得读一读。你们年轻人啊,本来一切都很清楚,很明白,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却偏偏要当复杂的多元方程去解,自寻烦恼。”局长教训地瞪了他一眼,开始穿大衣。他在想:得把莎士比亚的这个剧本借来看看。局长穿好大衣,说:“如果你已经不打算要回你那张照片了,可以现在告诉我,我转达她;如果还想要的话,别忘了,今晚七点,公园门口。”说罢,大步走了出去。葛玉龙如呆如痴地愣了半天,忽然一转身像颗炮弹一样射出会议室,冲向车间。啊!今天他太幸福了!

  三

  葛全德今天的心情,可没二儿子玉龙那么好。午休的时候,他孤独地蹲在市建三公司工地上的大沙堆后面,膝盖上放着打开了盖的饭盒,却一口也不想吃。馒头和菜都是凉的。他们这三十多个由街道居民委员会组织起来的营建队,在这个工地上没有热饭的地方,只能把饭盒围烤在工棚里的大铁炉四周。今天他的饭盒不知被谁从炉盖上的“饭盒宝塔”的最底层挪到了“塔”尖。

  腰在疼。包扎了药布的右手也在疼。这是被明显地报复的后果。今天上午开始干活之后,他才发觉少了四五个人。他从工地各处寻找到工棚里,才见三男二女五个青年还在围着大铁炉烤火、抽烟,扯山海经,有说有笑,动手动脚,嘻嘻哈哈。

  “什么‘四化’不‘四化’的,关我屁事!我要的只有一化,第五个现代化,爱情现代化!”

  “你们!”他气恼地大声说,“今天还想不想干活了?这个营建队养不起白拿钱不出力的大爷!要烤火回家烤去!”

  他们毫不在乎地站起来,各自找工具,又磨蹭了十分钟,才一个个悻悻地从他面前走出去,最后一个出去后,把门呼地摔上,把一句咒骂关在门里:“老家伙,迟早给他点厉害瞧瞧!”

  葛全德恨不得追出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揪着领子拖回来,像今天早晨对待二儿子那样,一个人给他们一耳光!

  他在心里骂着,什么时候都有寄生虫!哪儿都有!外国有!中国也有!新中国成立前有!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了还有!别的地方有!连这个小小的街道营建队也有!那几位二爷姑奶奶就是通过各种特殊关系被强塞到这个小小的营建队里来的。他们干起活来藏奸偷懒,有时甚至公开拒绝干活!但是谁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既不敢扣他们一分工钱,更不敢开除他们。因为他们依赖的那些特殊关系,决定这个营建队是否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的命运。他们是不愁将来找不到称心如意的正式工作的。他们到营建队来不过是图混几百元沾满别人汗水的现钱!而其他的人,是靠端营建队这个饭碗生活的。他们不得不把自己汗水换来的钱塞进那几位二爷姑奶奶的衣袋!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是的,我们生活中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是不相信四化的,更确切地说,他们并不依赖四化的实现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可以通过各种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在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之前几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使他们自己的生活达到现代化的水平!但葛全德不行,千千万万像葛全德这样的劳动人民却不行,他们除了把美好的生活寄托于四化,别无他想!葛全德并不相信自己能赶上四化实现之后那种好日子。他也许还活不到那时候,但他坚信儿子或孙子一定可以赶上那种好日子。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能吝惜六十六岁之后这把余力!不为别人,就算为自己的儿孙辈们也值得!

  他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偏干最累的活——推平车运砌地基的石头。那三位二爷中的两位是装车的,专捡顶大个的石头往他的平车上抬,边抬边说:“干四化嘛!就得流大汗!出大力!”他一声不响,推起平车就一路小跑。他想,我干了一辈子力气活,不怕这个!可是上一个小坡的时候,他推不动了!他喘不上气来,他小腿发软,他胳膊直哆嗦,压不住车把了!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叫劲儿:葛全德、葛全德,你一定得把这一车石头推上去!你一定不能让那两个东西瞅你的笑话!你今天推不上去你就没脸干这活了!然而,那平车像有千吨之重,任他把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所可能使出的最大极限的力气都使出来,也休想再朝坡上推动一寸一分!他两眼金星乱冒,头一阵晕眩,再也支撑不住,不由得松了手。平车从半坡一直滑到坡底,车把重重地撞在他腰上,把他撞倒在地。算老天有眼,车轮没从他身上压过去。车上滚落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砸在他右手上……

  他就为此避开人们,在沙堆后面孤独地悲哀、难过。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老了,老得连一平车石头都推不动了,老得不能给自己争下一口气了,老得……不中用了!他心里产生了非常沉重的忧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营建队。这个营建队组织起来是不容易的啊!就他自己而言,他何尝不愿意像别的退休老工人一样,在自家窗前屋后的小院里侍弄侍弄花草,养鱼养鸟,安闲自在地度过晚年呢?每天早晨上班的路上,他都可以看到许多在街心花园里打太极拳的老人。他是多么羡慕他们啊!然而,他却不忍离开营建队。他并不缺那几个钱花。百分之八十的退休金,够他和老伴晚年享用的了。两个儿子都工作了,他没什么操心的了!可营建队的活路,是靠信誉和各个单位签订合同的呀!按理说,这应该是正副队长分内的责任。可他们的信誉,连一文钱都不值!许多单位信得过他这个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的老质量员,才肯于跟一个街道营建队签订合同的!

  一个姑娘不知何时端着饭盒站在他面前,轻声问:“大爷,您怎么不吃饭?”

  他抬起头,说:“不想吃,不饿。”

  “出大力气干了半天活哪能不饿呢!”姑娘挨着他坐下,伸手触了一下他的饭盒,“凉的?”

  “要饿,凉的也早吃下去了。”他盖上了饭盒。

  “他们是有意的!太欺负人了!我看见他们那几个早晨在炉子上鼓捣了半天饭盒!”姑娘愤愤地说,随即打开自己的饭盒,将一张油饼塞到他手里,“我午饭带得多,咱俩分着吃!”

  他没拒绝,用左边没松动的牙齿咬了一口饼,慢慢地嚼着。他知道,一口东西不吃,可能下午连锨都拿不动。

  二十七岁的上海姑娘邹亚琴,是葛全德父子用他们无比自珍的名誉担保,才得以成为这小小街道营建队的一名力工的。

  去年冬天,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玉明下班回到家里,见母亲在生气地训斥妹妹:“你长大了,有主意了是不是?一张画,妈叫你退了,你就不听妈的话!给我去退了!”

  妹妹秀文一声不吭,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掉眼泪。

  他开口一问,妹妹便委屈地哭了,从镜子后面拿出一卷纸,打开后,原来是幅水彩画。

  妹妹告诉他,她到商店去买盐,在自由市场看到一个卖画的,心中喜爱,买下了一幅。可母亲非逼着她退回去。母亲认为花五角钱买这么一幅画是白瞎钱。五角钱可以买二斤咸菜够全家吃几天呀!母亲是个过日子非常节俭的家庭主妇。

  母亲气鼓鼓地说:“家里生活困难,你爸和你两个哥哥挣钱容易么?你自己还没工作哩,就敢乱花钱!家里旧墙破壁的,贴不贴画有什么两样!”

  玉明细看,那幅画用色用笔实在不太高明,红红绿绿的,鲜艳倒还鲜艳,但却毫不雅致。什么人敢把这等水平的“艺术”拿到市面上来卖钱呢?就不怕内行们嘲讽么?不过,那纸倒是好纸,画得也极仔细,裱得也极认真,卖主是赚不了几个钱的。

  “妈,您别唠叨了,我替小妹去退了。”玉明卷起那幅画,走出家门,来到了自由市场。

  在自由市场上,两棵大树间拉着一条绳,绳上夹着十几幅同等水平的画。卖画的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袖筒里,不停地跺踏着脚。画前围着几个人,光看,不买。有人边看边摇头道:“这样的画,白送也不好意思往家里挂,还想卖钱!”那卖画的只装作没听见。

  卖画的见玉明走上前,立刻开口问:“同志,买一幅吗?五角钱不贵呀!您少吸一盒烟……”

  玉明说:“不,我退了这幅画,家里没处挂。”说着,将妹妹买的那幅画递给卖画的。卖画的怔住了。玉明这才看出,卖画的是个姑娘,黄棉袄,皮帽子,大头鞋,从衣着判断,分明是自己的北大荒兵团战友。

  卖画的窘迫地从他手中接过画,动作慌乱地从兜里翻出钱,凑足了五角,塞到他手里。围看的几个人取笑起来。那姑娘转身迅速从绳子上一幅幅取下画,匆匆卷起,收了绳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葛玉明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很是有点后悔。以后几天,他下班路过自由市场,再也没见到自己的不相识的兵团战友,那卖画的返城女知识青年。

  终于有一天,他在另一条街的街口偶然又发现了那姑娘在卖画。夹在绳子上的,还是原先那十几幅画,一幅也未卖掉。他停下自行车,走过去,说:“这些画我都买了!”他是诚心诚意。他知道,那姑娘不是被生活所迫,哪会如此做!她认出了他,误以为他寻衅捣乱,又欲收起画。

  “你……也是返城知识青年吧?”他低声问。姑娘听了这话,抬起头,疑惑地瞧着他。他又说:“从你的衣着,我一眼就看出了你是我的北大荒兵团战友!我也是从北大荒回来的,一师三团的,叫葛玉明,上次我……真觉得对不住你!咱们认识一下好么?”

  “我……”姑娘犹豫了一阵,喃喃地轻声说,“我是……四师七团十三连……菜班的……”两个北大荒兵团战友,就这样认识了,接近了,从那一天起开始接触了……亚琴是个不幸的姑娘。她到北大荒的时候才十七岁。二十三岁那年的秋收季节,在拖拉机里,一个 A 城的小伙子用暴力蹂躏了她的贞操。以后,他抛弃了她。她当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没有随大批的返城知青回上海去。她无颜回到亲人身边。因此她落脚在这个北方城市中一位不疏不近的姨妈家,寄人篱下……

  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不长的时间内,她对葛玉明就那么信任。也许因为葛玉明那朴实诚挚的外表和同样朴实诚挚的内心?

  “我把一切都对你坦白,我对你毫无隐瞒,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和你来往,你今天就明说,我,我决不纠缠你……”她对他讲完了自己那些可怕的遭遇,又说了这番话。在天黑之后行人不多的马路上,他和她并肩缓缓地走着,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从她的音调中知道她哭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用他那只宽厚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一只柔软的手。

  “那个姑娘……你们原来在北大荒认识?”当葛玉明请求父亲跟营建队长好好说一说,允许邹亚琴到营建队工作时,葛全德提出了这样的诘问。儿子摇摇头。

  “那,不是会让人议论利用职权么?”当父亲的显出为难的样子。葛全德看不惯正副队长今天三个明天两个地塞进营建队一些光拿钱不干活的人。他不愿意自己也给人抓住这样的短处。但那姑娘的遭遇确实令他心里难受。何况儿子是用请求的口吻向他提出此事的。儿子长这么大从来就没向他这个当父亲的请求过任何事。

  他不忍心拒绝儿子的请求。第二天,他找到正副队长,把这件事提了。

  “呃,那个姑娘……是你老葛头哪条血脉上的亲戚?”正队长一本正经地问。

  “不是亲戚。”

  “那……老葛头,你和你大儿子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哇?”副队长揶揄地问,一脸诡谲的笑。

  “放屁!”他激怒了,“到底行不行?你们给句痛快话!不行,我也不干了!”正、副队长互相瞅了一眼,说起好话来,满口答应。他们现在还离不开他,不敢真得罪他。儿子说得不错,亚琴确是个干活不惜力气的姑娘。这会儿,亚琴塞给他一张卷了土豆丝的油饼。

  “我不吃了,饱了。”姑娘固执地强把饼塞到他手里。

  “亚琴,”他瞅着姑娘,忽然说,“你和玉明今后在工地上还是少接近点好。”

  姑娘的嘴停止了嚼动,怔怔地和他对望着。

  “我是怕别人说三道四的!有些人的嘴,太缺德!”最近,他已经听到了一些人不咸不淡的话。而且,那些人居然不知从哪打探到了亚琴的一些遭遇。那些人!他真想把他们的舌头从他们嘴里扯下来,扔到烧红的炉盖上烤焦!“大爷,如果……”姑娘低下头,用脚尖轻轻蹭着沙子,声音极低极低地说,“如果我和玉明真心好,你……同意么?”

  “嗯?”他还一次没往这上想过。他以为儿子也同他一样,不会有这个念头的。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怔怔地瞅着姑娘。姑娘见他不回答,脸刷地红起来,从沙堆上慢慢站起。这时,马路上响起一阵救火车的警铃声。几辆救火车从马路上疾驶而过。

  玉明找到了他们,对他说:“爸,我上午到市建二公司又签下了几张合同,明年上半年咱们营建队可以保证有活干了!”他问:“哪里失火了?”

  “化工厂,据说是因为一个工人用汽油拖地板引起的。”

  “用汽油拖地板?他们的安全员干什么吃的!国家现在这么困难,还要因为火灾遭受损失!”他愤愤地嘟哝着。

  “全市消防队的救火车差不多都出动了!不少过路的行人也纷纷参加了救火。”儿子看了亚琴一眼,说:“我有事跟你商量。”亚琴站着没动,也没吱声,瞟了他一眼,垂下头去,用手指尖在饭盒上轻轻划着。

  “喏!”他从腰链上摘下一串钥匙,递给儿子,“你们俩有话到我的工具房说去!”

  亚琴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惊喜而感激的笑容。他想他们并非是去谈情说爱的。其实他们要商量的事比谈情说爱重要得多。他们和营建队的几个青年串联,过些日子要搞“民主选举”,把正副队长一块选下去。如果不把那两个人扳倒,营建队总有一天会叫他们弄垮!他从某些迹象看出,儿子已在营建队树立了比他还高得多的威望。他希望并且也相信,儿子会把这个小小的街道营建队维持住,发展起来,为四化作出些贡献!

  又是几辆救火车鸣着警铃疾驶而过。

  下午,葛全德感到异常乏累,迈着蹒跚缓慢的步子,沿地基巡察。又是他们,上午烤火的那三个,坐在一块预制板上甩扑克。他压住火气:“你们怎么还不干活?”

  “没工具。”其中的一个回答。三个都对他不屑一顾的样子,将扑克牌甩得啪啪响。

  “你们的工具呢?”

  “丢了。”还是那一个回答。

  “像话吗?丢了要赔的!”

  “赔?赔你个大马勺!”另一个乜斜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句。他心里的怒火在燃烧!他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下水道里露着一截锨柄,大步走过去,掀起下水道的水泥盖:两把铁锨一把镐头塞在里面,柄都被从中间弄断了。

  他把锨镐拎出来,返身走回他们跟前,扔在地上,声音颤抖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他们互相瞅瞅,收起扑克,同时站了起来,始终没说话的一个说:“老葛头,你存心和我们哥几个过不去是不是?”语气中含着威胁。

  啪!他狠狠地给了那张嘴脸一耳光!对方身子一晃,紧接着,另一边脸上也挨了一耳光,两边脸上非常对称地出现了五个血红的指印。

  “你!你敢打人……”他们脸上的五官都凶狠得变了形,纷纷从地上捡起断锨断镐的柄,朝他逼上来!

  他两眼血红,呼呼地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起了性子的公牛!虽然赤手空拳,他今天却要把这条老命和他们对上了!一个人突然跳到他身前,背对着他,脸对着他们,高高地举着一把铁锨,保护住他。

  是亚琴。

  “你们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们拼个头破血流!”姑娘大吼,声音那么可怕!使人感到她此刻是视死如归了!她手中磨得又锋又亮的锨头,在半空里闪着寒光。

  他们竟怯阵了,在一个姑娘面前。

  “走着瞧!”其中的一个恨恨地说,扔下手中的“武器”,和其余两个跑了。姑娘手中的铁锨也咣当落在地上。她猛地转过身,叫了一声:“大爷!”扑进葛全德怀里,嘤嘤地哭了……

  四

  此时此刻,葛玉明正在市立医院的急诊抢救室里。他的弟弟葛玉龙躺在抢救台上,头缠药布,一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参加了救火。一桶汽油被引着了火,如果爆炸,火苗溅到化工燃料上,整个车间就报销了!他推不动它,就扑在汽油桶上,用自己的上身压住桶口……

  医院把电话打到酱油厂。酱油厂把电话打到营建工地甲方的办公室。接电话的人在工地上找到玉明。玉明蹬上自行车就赶到了医院,都没来得及和父亲、亚琴打声招呼。

  抢救室外围了许多人,都是从救火现场跟到医院来的。他们要求给葛玉龙献血。葛玉明从医院大门口一路跑到抢救室。酱油厂出渣车间的主任一眼看见他,走过去拍拍他肩,低沉地说:“玉龙,好样的!我……还总瞧他不顺眼……我这双眼睛还不如抠去!”他还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了。

  酱油厂厂长一边用手绢拭眼睛,一边从抢救室走出来。他忽然大吼:“护士!医生!医生护士都在哪儿?你们还不赶快组织输血!抢救我的工人!我是〇型血!我有的是血!”

  车间主任赶紧对他说:“厂长,冷静点。”玉龙看见哥哥站在抢救台前时,烧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玉明知道,弟叫了他一声“哥”,虽然他没有听到这个字。玉明朝弟弟俯下身,轻声问:“弟,疼吗?”

  “不,不疼……”看得出,弟是多么吃力多么费劲才把想说的话说出声音啊!当哥哥的心里难受极了!他拼命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来。泪水顺着他的脸腮滴落在弟身上的药布上。

  “哥,别哭……今天,是我最……最高兴的……一天,今天……先……先别,告诉妈……妈会……担惊受怕……”

  “嗯。”

  “爸,还……还……生我的气?都是我……我不……好,惹他老……老人家生……”弟弟那双在药布外面的眼睛模糊了。医生走进来,朝葛玉明做了个手势。他又看了弟弟一眼,离开抢救台,退了出去。一个姑娘被一名护士阻拦在抢救室门外。

  “叫我进去,叫我进去吧!”姑娘两眼含着泪,苦苦哀求。她是林萍萍,一身衣服烧坏多处,显然也参加了救火。她见玉明走出来,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他怎么样?你说呀!”她还不认识玉明。

  护士替玉明回答:“他烧得挺严重。可能,说不定……脸上会落疤……”

  “我……我……我只要他活着!”她双手捂上脸,哭了。这时,商业局长也赶来了。他对护士说:“这是我女儿。让她进去吧!也许,他这会儿需要她……就叫她在门口站一会儿吧!”也不管护士同意没同意,他拉开门,把女儿轻轻推了进去。葛玉明多想替弟弟向这许多陌生的人说几句感激话啊!可他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深夜,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葛玉明极其缓慢地蹬着自行车。那么静的夜!月光灯光投射在柏油马路上,反射着冷冽的清辉。离家不远的时候,前面发现了一个夜行人孤独的影子。他赶上那人时,才认出是他的父亲葛全德。

  “爸,你怎么才回家?”他跳下自行车。

  “没挤上最末一班公共汽车。”

  “爸,我推你回家。”他扶着父亲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儿子默默地推着父亲走着。

  “玉明。”

  “嗯?”

  “你这半下午到哪去了?跟谁也没打声招呼?”父亲略带责备地问。

  “我……办点事儿。”

  “公事儿私事儿?”儿子没有回答。

  “玉明,你既然有心出头把营建队抓好,就得让大家伙信得过你,看重你,可千万别那么自自由由,散散漫漫的啊!”

  “嗯。”

  “爸这一辈子,苦是吃得不少的,闯关东,扛大活,给日本鬼子抓去当马夫,逃了一次没逃成,差一点被活活打死喂了狼狗……前几年还落了个‘当日本汉奸’的罪名,要是早平反几个月,你也就上了大学……”父亲将头俯在车座上,呜呜地哭了。一生的苦难,今天一天内所受的打击、委屈、侮辱,此刻全部化为眼泪和哭声,在儿子面前涌泄而出。

  “爸,别哭……别哭,快到家了,擦去泪吧,让我妈和妹看出来,惹她们也伤心……”

  老人顿时止住了哭咽,低沉地沙哑地说:“我今天早晨打了玉龙一嘴巴,他挂着泪去上班,我心里一天都不踏实,只怕他窝着股火,干活的时候出点什么差错……”

  “爸,玉龙他……一点儿差错也没出,他,给我打了电话……他……今晚……值班……”泪水,从玉明眼里刷刷地往下淌,沿着脸颊淌进嘴里,被无声地吞咽下去。

  “他……会生我的气?”

  “爸,弟弟他……不会生你的气。”

  儿子推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父亲,拐进了家里住的那条小胡同,迎面碰上了秀文。

  “爸,哥,我到马路上接你们好几次了!”女儿把父亲扶下自行车,半搀半偎,向家里走去。

  “爸,哥,我……分配工作了!也在二哥他们酱油厂!咦,二哥怎么还不回来?”

  “他……今晚值班……”玉明把对父亲说过的话,又对妹妹说了一遍。“爸,哥,我和妈在家包好了饺子,等你们回家就下锅!妈说今天全家得为我庆贺庆贺!”秀文兴奋地说,一对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闪闪的。

  “我一定不像二哥,心比天高,整天想当个大演员!有了工作,还不安安心心地干……”

  “秀文!”玉明忽然大声喝止了妹妹,转而用尽量平和下来的语气说,“别那样……说玉龙,今后再不许你说他这话!他……自尊心强……”

  他们走进了自己家住的那个大杂院。全院的灯,都熄了。只有这一家的窗子,还映着明亮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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