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
长相忆我家最早住在 A 城故乡区。那一带是城郊,平民区。住的是一间半草房,房产属于私人。那房子很破、很低,草顶多年未换,后墙倾斜着,靠三根木桩撑住。房东姓邹,是个怪老成的人,惧内。无论大事小事,家里家外,概由他女人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房东女人四十多岁,又白又胖,长得不难看,爱打扮。整日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东家西家串门子。她待人接物倒也随和,嘻嘻哈哈,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不计较似的。唯有一件事她是顶认真的——收房钱。每个月还差几天到月底的时候,她便走过我家来,扒着门框对母亲说:“老梁家的,这个月又快过去了呀!”似乎在感叹白驹过隙,时光流逝。
母亲就堆下笑回答:“房钱预备了呢!”
真亏得她月月叮嘱,我家的房钱是从未曾拖延过一天的。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调转到大西北,支援西北建设。父亲走后,家里的生活更拮据了。我向母亲要钱买两支铅笔或一块橡皮,母亲都迟疑,诘问,掂量再三才从兜里掏出角儿八分钱。然而房东的房钱照例一天也不曾拖延过。母亲是个刚强的女人。
第二年四月里的一天早晨,外面刮着五级大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猛。
先刮断了电线,屋里顿时陷入昏暗。接着刮断了窗前一棵碗口粗的小榆树。当时,母亲正和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炕桌吃饭,忽听一声巨响,一根房梁突然断了,断茬像柄锋利的砍刀,悬在母亲头顶。母亲惊骇得面色苍白,一把隔着桌子抱过最小的妹妹,紧紧搂在怀中,呆呆地翻起眼睛望着那根断梁。我和弟弟躲到墙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是房东家砖砌的烟囱被风刮倒,砸在我家房顶上。
当天,房东女人就花钱雇人把烟囱重新砌起来了,比原先还高。而我家被砸塌的房顶,她却并不过问。
“这可怎么住呢?这可怎么住呢?”母亲怀抱小妹,瞅着露天的屋顶,反复地叨咕这句话。
我说:“叫房东家修,是她家烟囱砸的嘛!”
母亲立刻捂住我的嘴:“不许乱说!这房子咱们一搬过来就讲好的,自维自修。”
我知道,母亲怕得罪房东女人,又说:“那就雇人来修呗!”
母亲叹了口气:“哪来许多钱啊!你爸爸每月才寄四五十元钱,刚够养活你们这几只小狼的!”母亲很伤心,很难过,落泪了。
傍晚,房东男人下班后走到我家来,讷讷地对母亲说:“他大嫂,你们趁早另找住房搬家吧,指望我们修是没门了!你知道,我是个当家不主事的。她早就想把这房子卖了呢!碍着面子,没好意思对你吐出过这话。现在她可有了借口了!这女人啊!搬吧,搬吧!”
房东男人走后,母亲哭了。母亲不敢大声哭,怕房东女人听到起疑心说三道四,或者竟翻起脸来,将我们母子撵到露天旷地去过夜,也不是做不出来的。母亲一宿没合眼,翻一次身,叹一口气。第二天一早,母亲带着我和小弟小妹,来到了爸爸单位的留守机关。
在一间办公室,我们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靠窗口的长条凳上。她五十来岁的样子,脸挺长,挺黑,挺瘦,头发抿到脑后,草草地挽了个鬏。衣服裤子都打了补丁,衣襟上有一小片油亮的污渍,想必是终日围着锅台转的结果。她的两眼又红又肿,显然刚刚哭过一大场,脸上泪痕未干,连鼻子尖都还红着。她见我们进来,略微移动了一下身子,把脸转向窗外,同时从兜里掏出条半干不湿皱巴巴的手绢,擦了擦眼睛。
留守机关的一位同志,听母亲讲述完了我们的处境,安慰说:“你先回去好不好?我们很快就派人到你家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也许,我们可以做做房东的工作,出人出料把房子修修。”
母亲带着我们出来不一会儿,那个女人也出来了,在楼梯口赶上了我们。
“你男人也到大西北去了?”她问母亲。母亲阴郁地点点头。
“这仨孩子都是你的?”她逐个儿端详我们。
母亲又点了点头。她抱起小弟,一手领住我,和我们一块儿下了楼。在楼外台阶上,她放下小弟,对母亲怀中的小妹细瞅了几眼,说:“小丫头长得怪俊呢。”
母亲回以凄然的一笑。
她劝母亲:“大妹子,把心放宽点。人活在世上,谁也保不住一辈子摊上什么伤心事!你要是不放宽点心,焦急出个好歹,就苦了你这仨孩子了!”
当时,我幼小的心灵中,对这女人充满了感激。她虽然并没有给予我们什么实际的帮助,但毕竟安慰了母亲几句。我知道,世上有些人,是吝啬得连对别人的不幸施舍一点同情和怜悯都不肯的。
第二天,爸爸单位的留守机关果然来了一位同志,先到我家察看了被砸塌的屋顶和那根耷拉在半空的断梁,连口水也没喝,就到对门找房东女人洽谈。我和母亲也跟了过去。房东女人咬着肉嘟嘟的下嘴唇,看看母亲,又看看那位同志,寻思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房子嘛,我是卖定了的,谁说什么也没用。我等钱花。不过,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你们单位出钱替她把房子买下不就得了嘛!”
那位同志问:“你想卖多少钱?说个数我回去跟领导研究研究。”
房东女人一笑,伸出三个指头:“我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房东房户了,给这整数就行!”
“三百?”
“三千!”
房东女人狮子大张口。那位同志听了,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母亲拉着我,也垂下头失望地往外走。房东女人在门口拽住母亲的袖子,悄声说:“老梁家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可得缠住他不放松呢!买下了,房子就归你了!到时候大兄弟那面分了房子,你们往西北搬家把房子一卖,不是白捞三千元嘛!”
母亲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房东女人立时拉下冷脸,鼻子里哼了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隔天,房东女人就把出卖私人房产的告示贴到街上去了。在我家门上也没忘贴一张。
母亲又带着我们来到了留守机关。一走进我们来过一次的那个办公室的门,母亲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们几个孩子也都齐声跟着哭起来。上次见过的那个同志有点不知所措,一会儿劝妈妈,一会儿哄我们。他说情况他都知道了。他诅咒房东女人太刁,作为一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房东女人敲公家这样一大笔竹杠。
母亲哭哭啼啼地说:“那,叫我们大人孩子的住哪儿去呢?你总得替我们想个办法呀!”
“大嫂,你冷静点儿,我们是正在替你想办法的呀,不过,现在一时……”那同志为难地皱起眉,搓着双手。
“大妹子,搬到我家住去吧!今天就搬!”一个女人忽然插嘴说了这句话。
母亲停止了哭啼,扭过头去。我也停止了哭啼,扭过头去。上一次我们在此见过的那女人,从长条凳上站起来,走到我们跟前。她掏出手绢,挨个儿替我们擦干了脸蛋上的眼泪,还把小妹搂在怀里,亲了一阵。
而后,她轻声对母亲说:“大妹子,你先到我家去看看,要不嫌弃,今天就搬去吧!我家两间屋,可以给你们娘几个腾出一间。”
“这,这,你家人口也不少,还有个老公公,不合适吧?”留守机关的那位同志说,接着,又对母亲说:“这位大嫂姓陈,她男人也到西北去了,刚去不久,就因公……撇下她和两个孩子,还有个瘫痪的老公公。够困难的,我们正在联系给她找个什么工作……”
“别讲这些个了!”她打断那同志的话,拉住母亲的手,在母亲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大妹子,咱们都是拖儿带女的人,谁也能体谅谁的难处。再说,我们男人又都撇家舍业的……”她眼圈又红了。
母亲泪汪汪地抓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这、这……这可真叫我惭愧,这本来是我的责任,却……”那位同志很受感动。
……
陈大娘家住的也是两间草房,外加一间傍着山墙用土坯碎砖垒起来的“偏厦子”。她有两个男孩,一个比我大,叫正子,一个比我小,叫柱子。我家搬去之后,她就让两个孩子和爷爷住到一块,给我们腾出一间屋子。她自己,就在低矮阴暗的“偏厦子”里用凳子木板搭了个铺,跟炉灶水缸就伴儿。
她那老公公,已经七十多岁,脾气特坏。我们搬去那天,他躺在炕上用一口山东话大声咒骂:“我说正子他娘,这回男人可不在家了,没人管着你了,就做妖是不是?!你怎么敢给我领回几口人来住到家里?看我不爬起来打断你的腿!”骂得满院子里的大人孩子都听见,站在各家门口瞧热闹。那些大人,尤其那些女人,抿着嘴作出毫不掩饰的讥笑模样。那些孩子们,则学她公公的腔调互相骂着玩:“看我不爬起来打断你的腿!”
母亲尴尬得不行,恨不能叫搬家的车再把家具拉回去。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卑微心理。
陈大娘被公公骂得满脸通红,用很抱歉的口吻对母亲说:“大妹子,别理他,叫他骂去,你就当没听见!我一天里不知要挨多少骂呢,没人理他,他骂一阵就过去了!”她走进屋去,细声慢语地哀求公公:“爹,你要生气,就打我吧,我站到炕边来给你打行不行?别骂了,叫邻居听见笑话咱家呢!那女人的丈夫和你儿子是一块儿到西北去的,她让房东撵出来了,拖儿带女的多可怜。遇到人在难处,咱们能帮就相帮一下有什么不对呢?咱们也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呀!”
对于丈夫的死,陈大娘守口如瓶,始终瞒着两个孩子和老公公,只是时常偷偷背地里落泪,或者在母亲面前述述心里苦衷。
“大妹子,你说往后的日子可叫我怎么过呢?那笔抚恤金总有一天要花光的,我不找到个工作干哪能行呢?可谁替我端屎倒尿地服侍老爷子呢?他虽说脾气不好,可老人总归是位老人啊,总是不忍心让他病在炕上受了委屈,他还能在世上活多久呢!”一天,陈大娘愁眉不展地对母亲说了这番话。
“她大嫂,别犯愁,有工作你就尽管放心出去干,家里的事儿我一概替你照应着!”母亲这样回答。她们两位做母亲的女人彼此之间的同情、安慰和相助,使我幼小的心灵极受感动。
不久,陈大娘果然出去工作了,在铁路上的一个什么厂子当翻砂工,据说那是很累的活。她每天早早地就带着半饭盒生高粱米和几块咸菜疙瘩上班,很晚才下班回家。工厂远,但她为了节省下车钱,天天都是走去走回,不论刮风下雨、大雪严寒。母亲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一人操持两家的家务。
第二年,陈大娘的公公去世了。她十分悲伤,给公公从里到外做了簇新的装老衣裳,亲自给公公换到身上。还用白酒给公公洗了最后一次脸。入棺的时候,她虔诚地说:“爹,媳妇平日里有服侍不周的地方,您老多担待吧!逢年过节,媳妇忘不了给您老烧纸焚香,上供培坟……”眼泪,从她那干涩的眼窝里慢慢溢了出来。
院子里的几家女人,聚在一起悄悄议论“:这么个老爷子,死了还哭什么劲儿?早死一天,少受气,少挨骂,好像她还没当够受气包似的……”
又过一年,到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那年我已念到小学五年级。饥饿真会使人做出蠢事来。我经受不住几十斤粮食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涂改了购粮证,从母亲兜里偷出几元钱,到粮店去买粮。结果,粮证和钱当场被扣了。母亲万没想到我会干出这等事,把我狠狠打了一顿。之后,气得脸色铁青,犯了心绞痛的病。陈大娘下班后,得知这件事,慢慢在我家炕沿上坐下,愣怔了半天。
“孩子,过来。”她把我叫到跟前,瞅定我的脸说,“这就跟偷是一样的呀!”
我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从炕上撑起身子,对我说:“你给我丢尽人了!滚出去!不许回家!”
陈大娘平和地说:“孩子哭,证明他认错了。我领他把粮证要回来就是了。”
“这是你家的粮本儿吗?”粮店的人像审讯似的问。
“不,不是……”陈大娘摇摇头。
“那,这孩子是你家的?”
“不,也不是,是邻居家的孩子。”
“邻居家的?”对方不相信地端详了我一阵,又端详了陈大娘一阵,说,“那,叫你邻居来!”
“这……同志,谁来还不一样呢,孩子已经认错了,就原谅他这一次吧!”陈大娘低声下气地请求。
“光认个错就行了?”对方瞅了陈大娘一眼,把粮证放进抽屉,锁了起来。不管陈大娘再如何请求,他都不理睬我们。陈大娘只好沮丧地领着我出来了。到门口,听到那人在屋里说:“哼,八成她就是家长,怂恿自己的孩子干这种事!”听见这话,陈大娘在门外呆呆地僵立了半天。
她领着我慢腾腾地往家走,一句话都没说。走到我家门口,家里传出母亲嘤嘤的哭声。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一定是因为我做了这么丢人的事,大大伤了自尊心。我真怕母亲兴许连寻死的心都会有。
陈大娘在家门外站住了。
“咱们再回粮店去。”她声音很低,可是语气很坚决。
“行……”我只讷讷地吐出一个字。
下雪了。西北风嗖嗖的,我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粮店已关门,只留下一道窄缝。办公室亮着灯,有人值班。
我们推门进去,见一个人正从炉子下往外扒土豆。他抬起头,奇怪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同志,就求您把粮证还给我吧!”陈大娘用乞求的语气说。
“粮证?”那人递过一把扫炕笤帚,“你们快扫扫身上的雪!坐到炉边儿来,烤烤火再说,看你们冻得可够呛!”
陈大娘替我打扫干净身上的雪,把我推到炉前,又拍打了几下自己身上的雪,将来意说明后,双唇抿得紧紧的,准备着无论对方怎样训斥都不开口辩护。
“唔,是这样。”那人沉吟一会儿说,“我不知道粮证放在哪儿了呀!”
“就在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我鼓起勇气说。
“是吗?”那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抽屉,取出粮证,“这个?”
“对,就是!”陈大娘伸出一只手,想把粮证一把夺过去的样子。可是那只手还没有摸到粮证,又缩了回来,说,“同志,你就还给我吧,孩子真的认错了,他妈气得不行,你要训就训我好了!”
那人说:“孩子知错就行了呗,还训什么,把粮证拿回去吧!”
陈大娘接过粮证,揣进兜里,拉着我往外就走,像怕粮证又被夺回去似的。走到门口,她又站住了,转过身来,问:“同志,这……不会使你担责任么?”
那人笑了:“这点主我还是做得了的。”他从煤炭里抓起几个热乎乎的土豆,走过来塞进我兜里,摸摸我的头,说:“记住,这样的事再也不能干了!”将我们送到门外。
天完全黑了。雪下得更大。
路上,陈大娘低声问:“记住那位叔叔说的话了?”
我无比羞愧地回答:“记住了。就是饿死,我也不做这样的事了……”陈大娘叮咛:“回到家里,要跟你妈也说一遍这话!”
雪接连下了好几天。住雪那天,正好是元旦早晨。用北方人的话说,那天“冷得嘎嘎的”。我们两家把面口袋里的面抖落到一块儿,包了一顿冻萝卜馅饺子。饺子刚下锅,院子里来了个讨饭的。几户邻居都把门插上了,讨饭的挨家挨户敲门乞讨,没一家理他。最后,他来到我们两家门前。
“给一口吃的吧,好人们,我三天没吃东西了,救一条命吧……”讨饭的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哀声乞求着。
陈大娘从窗子向外看看那讨饭的,再看看锅里翻滚的饺子,又逐个儿看看我们两家大大小小、馋涎欲滴的五个孩子,最后,目光停注在母亲脸上。
母亲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身去,从墙角拿起笤帚,弯着腰扫着很干净的屋地。
讨饭的一直在门外哀苦地乞求着。
陈大娘走到门前,开了门,默默无言地把那讨饭的让进屋来。而母亲,这时已放下了扫地的笤帚,拿起了捞饺子的笊篱。
讨饭的一经陈大娘的默许在饭桌前蹲下,便如饿狼一般眈眈地盯着刚出锅的饺子。母亲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将第一盘饺子递给了他。他一口一个,根本没嚼,顷刻吞光。母亲又递给他一盘,他又顷刻吞光。母亲愕然了,不禁瞥了陈大娘一眼。陈大娘轻微地叹了口长气。我们几个孩子不由也加快了吞吃的速度。
“给我一盘!”
“再给我一盘!”
“再给我一盘!”
我们同那讨饭人之间,为填饱各自的肚皮,展开了一场潜意识的竞争。
那讨饭的吃完第三盘饺子,忽然挨个儿盯视起我们几个孩子来。他不再瑟瑟发抖了。他眼中那种饿狼般的令人有点悚然的目光渐渐消失,眼神儿灵活起来,也柔和起来。母亲又递给他一盘十几个饺子,他接了过去了,一个也没吃,轻轻将盘子推给了小妹。
他忽然用那双肮脏的骨瘦如柴的大手捂住枯槁的脸,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我在和你们的孩子抢饺子吃呀……”他双膝跪在地上,接连磕了几个响头。慌得陈大娘和母亲同时“唉哟”一声,赶忙拉起他来。
他临走时说:“好人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
陈大娘从炕上拿起自己上班穿的棉工作服,塞在他怀里,他无论如何不肯收受。陈大娘竟有些生气地说:“就你那身单薄的衣裳,饿不死也得冻死!”他才含着眼泪穿到了身上。
讨饭人走后,陈大娘说:“看样子是农村人。”母亲说:“像是。”
陈大娘说:“遇到这样的大荒年,没有农民养活,城里人不知会饿死多少!”
母亲说:“就是啊。”
她们在饭桌前坐下时,饺子已剩下不多了。陈大娘只吃几个,就放下了筷子,说是匆匆忙忙地包了顿饺子,现在饿劲儿过去了,一个也吃不下了。母亲也放下了筷子,埋怨陈大娘把饺子馅拌咸了,吃了几个就“齁死人”了。她喝了满满一大碗饺子汤。
自然灾害的三个年头总算熬过去了。被饥饿感压迫的人们都在生活中缓过口气来。我们两家的孩子也都长大了,母亲和陈大娘脸上经常流露出某种希望的微笑。可不久后,陈大娘却失业了。她所在的那个工厂下马了。她虽然辛辛苦苦在那个厂干了许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个临时工,被解雇了,只领到了几十元钱的照顾费。
为了生活的女人,尤其那些做了母亲的女人们,普遍具有一种令人钦佩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精神。陈大娘用当年节俭下的丈夫的部分抚恤金,组织起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街道工厂。为了这个小小的街道手工作坊的诞生,她四处奔波,同有关部门层层交涉,又动员家庭妇女们参加。这个生活在最底层的普普通通的女人,充分显示出一种卓越的组织和鼓动才干来。街道工厂终于宣告正式成立了。妇女们凑钱买下了某商店的一个废弃的仓库当厂房,各自从家中把缝纫机搬到了厂房里。一向花钱手紧的母亲,那天慷慨地给了我们几个孩子三元钱,叫我们买鞭炮到破仓库前去放。陈大娘受到妇女们的信任,以发起人的资格被推选为厂长。仅仅一年之后,那些妇女们便从这小小的街道工厂每月得到了很实惠的收入。她们有了相当可观的基金。陈大娘雄心勃勃起来,计划要在第三年修建一个像样的厂房了!
然而,她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文化大革命”就在那一年开始了。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也未能幸免那股巨大的政治龙卷风的扫荡。
一天,一队红卫兵雄赳赳地开了来,声称这个小街道工厂也不能成为政治避风港。如果这里的革命群众不主动起来造反,揪出一至两个“微型走资派”的话,他们就将实施强硬手段,采取必要的革命行动了!胆小怕事的女人们纷纷把缝纫机又搬回家里去,不再来上班。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面临倒闭的危机了。这无疑对陈大娘是一种巨大的打击。因为那是她的事业,她赖以维持生活的事业。一些不愿离开这个小街道工厂的女人们(她们和陈大娘一样,是把加工棉胶鞋当作养家糊口的事业来干的),三个一帮五个一伙来到陈大娘家,跟她商议如何拯救事业的办法。她们所有人出的都是同一个计策,要陈大娘当一回“微型走资派”,接受一次批判和游斗。表面看来有点所见略同、不谋而合的意思,实则她们在和她这位厂长商议之前,分明取得了一致。她们保证过后还照样把她当厂长看,说这样做实实在在是出于无奈,所谓周瑜打黄盖,不过是苦肉之计。
陈大娘沉吟了许久,问:“这样做,当真就能保住咱们这小厂吗?”她们异口同声地肯定地回答:“能!”
陈大娘说:“只要能保住咱们这小厂子,把我怎样都行。”
“为了像回事,要给你戴一顶高帽子。”
“戴就戴吧。”
“还得挂牌子。”
“那就挂。”
“还得剃鬼头。”
“剃。”
“抹不抹黑脸呢?不抹黑脸恐怕不行吧?”
“那……就抹吧。”
“游斗的时候,你手里还得拿个破盆。”
“嗯。”
“你得一边敲,一边自己说:‘我是走资派,我有罪,我该死。’你说吗?”
“我……说……”
就这样,像演街头戏一样,她,被那些女人们批判了一次,押到大马路上敲锣打鼓地游斗了几回。她是那么镇定那么从容地忍受了这一切。有次在街头碰见她的正子和柱子,她还对他们喊:“别贪玩了!回家把豆角择出来,等我回家做晚饭!”
正子和柱子,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游斗妈妈的队伍走过去。
街道工厂可以继续办下去了。那些女人们却迫于当时的“革命形势”,不能实行她们保证继续让她当厂长的诺言。她非但不能再当厂长,而且因为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走资派”(尽管是微型的,但到底属于走资派),连继续当一个工人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她第二次失业了。
这种打击将她彻底击垮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石头一样的人。她整天面对镜子,注视着自己被剃了鬼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发呆,不说一句话。连我母亲的劝慰,似乎对她也不起什么作用了。母亲因此恨透那些女人们,提起她们就咬牙切齿,用最可怕的语言加以诅咒。那些女人们毕竟不全都忘恩负义,每到月底,她们之中便会有人主动给陈大娘送钱,或者亲自偷偷送来,或者打发孩子送来,有的送十元,有的送五元,也有的送三元两元。陈大娘一家,陷入了这种依靠施舍一般的困境。同院的人们都说:“这女人早晚有一天会疯。”那时,我的父亲已从大西北某城市来过信,说在那里已经申请下了房子,盼望我们速往团聚。母亲吩咐我给父亲回了一封信,信中说:“即使夫妻父子们一辈子两地分居,也不能在此时离开陈大嫂。”幸亏有我的母亲像亲姐妹一样关心着她,同情着她,照料着她……
又过了半年,二轻局所属下的一个工厂,看中了我们院子那块地皮,要在那里建一个二层楼的厂房,我们全院的人家便都成了动迁户。几户邻居,把动迁看成一个千载难逢的占大便宜的机会,提出各种各样非分的条件刁难厂方。厂方组成动员小组,挨家挨户说服动员,请求谅解,降低条件。可那几户人家形成了攻守联盟,任凭厂方好话说尽,他们早有一定之规。
动员组从我家和陈大娘家离去后,哑人一样的陈大娘,竟主动开口对母亲说:“大妹子,别人家不搬,咱两家先搬吧!这厂子是大集体,厂房盖不起来,生产不出东西来,那些工人们就开不出工资啊,咱们得为那些工人们想想。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咱们这个国家是要垮的呀!真到那一天,孩子们都没指望过好日子……”
母亲一听陈大娘说出这番话,立时就搂抱住她失声哭起来,边哭边说:“陈大嫂,别人都说你会疯,今天听你这番话,还是那么明白事理!我听你的!咱们就提一个条件,只要还能让咱两家住一块儿作邻居,不管搬到哪儿,咱们二话不说就搬!”
厂方很快给我们找到了房子。我们搬家那一天,全院邻居都不帮忙,大人孩子都站在自家门前,抱臂旁观。一张张脸全都耷拉着,冷冷地瞧着我们装车,仿佛我们两家人在他们心目中全都是可耻的叛徒一样。
杜家的老太太,颠达着一双小脚,嘴里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骂我们两家准是受了厂方的贿赂,存心动摇他们的联盟,破坏全院的好事。母亲不屑于临分离再同那老刁婆大动干戈,装没听见,只是催促我们几个孩子快装车。
陈大娘走到那老太太跟前,和气地说:“他杜家奶奶,我没记错的话,您都七十三了,人过留名啊!”
那老刁婆,听了一怔,张张嘴还想骂出什么来,可能一时间再想不出什么骂人话了,便默默地悻然地闪进家里去了……
我们两家搬走之后,我和正子很快就一块儿下乡了。我每次回城市探家,一放下提包,就立刻到隔壁去看望陈大娘。在我第三次探家期间,陈大娘去世了。
母亲连夜赶做了一套新衣,替陈大娘穿上。母亲还替她洗了脸,梳了头,剪了手指甲脚趾甲……一个女人能替另一个女人的死所做到的一切事情,母亲都一丝不苟地做到了。
她死得很泰然,没有经受任何痛苦。她的遗容非常安详,嘴角挂着最后一抹微笑,那是对一切人一切事都予以宽容的微笑。
如今,陈大娘去世多年了,在闷热的夏夜,我记下这篇文字,向曾经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很黑很瘦的女人,表述我大的敬意和深的哀思。同时我真诚祈祷,在我和我的后代们身上,多多少少保留一点点陈大娘身上所具有过的什么,哪怕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