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楼见到伯嚭的时候,他正与儿子剡季说话,看到繁楼手臂受伤,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繁楼低头道:“启禀太宰大人,卑职找到了当初逃走的一名越女。”
伯嚭一怔,旋即满面惊喜地道:“你是说杀死留毒逃走的越女?”待繁楼点头,他急急道:“人呢,在哪里?”
“卑职无能,让她逃走了。”繁楼将药庐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随即单膝跪地道:“是卑职办事不力,请太宰大人责罚。”
剡季眼底掠过一丝冷笑,“你平日里不是总夸自己武功高强吗,怎么这会儿连一个女子也对付不了?”。伯嚭对繁楼极为看重,在某些方面,甚至越过了他这个亲生儿子,令他嫉妒不已,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落井下石,自然不会放过。
伯嚭也是满心不悦,还以为找到了越女,没想到是空欢喜一场,他板着脸道:“是谁救走了越女?”
“只知是一名女子。”说到这里,繁楼抬头道:“她手上的剑与留毒尸体上的伤口十分相符,若卑职没有料错,她应该就是杀死留毒的真凶。”
伯嚭一怔,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她们一直在一起?奇怪,既然已经逃走,就该返回越国,为何还要滞留城外?难道还有什么事情?”
剡季见伯嚭迟迟不惩治繁楼,忍不住道:“父亲,他放跑越女,又得罪了公孙离,给咱们招来麻烦,理应重罚。”
伯嚭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公孙离算什么东西,难道还敢来我府中兴师问罪吗?”
剡季连忙道:“他自是不敢,但伍相国一向护短,万一借此事在大王面前告父亲一状,可如何是好?”
伯嚭冷声道:“公孙离治下不严,管束无方,本就理亏在先,我就算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去告状。”说着,他瞪了剡季一眼,“教了你多少次,遇事要冷静,别一点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得空多跟繁楼学学,别总是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剡季被他说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原本是想借此对付繁楼,结果反倒招来一顿喝斥,还让他跟繁楼学,简直是晦气。
他虽气恼,却不敢当着伯嚭的面发作,低头道:“儿子领受了。”
在打发剡季下去后,伯嚭示意繁楼起身,叹息道:“我这个儿子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干,我就知足了。”
“公子聪颖,定不会辜负太宰大人的期望。”面对繁楼的安慰,伯嚭摆摆手,转而道:“伤得利害吗?”
“小伤而已,不打紧,只可惜没能带回越女,令太宰大人无望了。”
“事已如此,多说无益;只要她还在姑苏,总是能够找到的。”
繁楼一向是最懂伯嚭心意的,当即会意地道:“卑职会派人暗中查访,尽快找到她。”
“好。”伯嚭满意地点点头,道:“快下去包扎伤口,后面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办。”
在繁楼覆命的时候,冬云也带着夷光来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宅子里,小桥流水,甚至还有两只丹顶鹤在园子里悠闲地散步,正是文种的宅子,在一番商量之后,夷光决定住在文府之中。
一来,经过今日之事,药庐已是无法继续,二来,她要开始进行伐吴第三术,住在城中,会比城外来得方便许多。
那一夜听到笛声后,夫差命守卫在城里搜查了一日一夜,始终没有找到吹笛的女子,只得作罢。
这一次的擦肩而过,令夫差对夷光的思念与日俱增,经常对着画卷一坐就是大半日,就连上朝的时候,也不时走神。
伍子胥对此颇为不满,几次上谏,措词严厉,夫差自知理亏,再加上“相父”的身份,不敢争辩,只能唯唯应着,但已然成疾的思念,又岂是几句谏言能够医治的。
“大王?大王?”王宫中,伯嚭连着唤了数声,方才将神游太虚的夫差拉回来,一脸茫然道:“什么事?”
“臣刚才说宫城年久陈旧,该好好修缮一番了,不如齐、晋几国也就算了,连越王宫也比咱们奢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夫差扯一扯唇,摆手道:“此事还是罢了。”
伯嚭以为他担心钱财的问题,道:“臣已经联系了几个大商人,都说愿意为大王尽一份心力,臣算了一下,国库那头只需动用少少一些就够了。”
“本王不是担心这个,相父一向主张节俭,之前父王想翻修祖母居住的宫殿,都被他劝阻止,何况是如此大肆翻修宫城,算了。”
一听是这么回事,伯嚭当即道:“翻修宫城,为得不仅仅是大王,还有整个吴国的颜面;之前齐国使者来的时候,可没少说风凉话。”
夫差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但很快便又压了下来,“算了,最近相父对本王已是颇为不满,没必要再因为这事去惹他生气。”
伯嚭最擅察言观色,见夫差态度坚定,他知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叹息道:“大王对伍员处处忍让,伍员却丝毫不知体谅大王,实在是有失臣子之道。”
“太宰要是没别的事,就退下吧。”夫差淡淡的说着,两个老臣之间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伍子胥固然霸道嚣张,他伯嚭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夫差自不会去接他这个话。
“诺。”伯嚭应了一声,却迟迟不曾退下,夫差眉头一蹙,“怎么,还有事?”
伯嚭看了一眼夫差案前的画卷,“大王还没找到那位越女吗?”
提到此事,夫差面色一黯,手指抚过画卷上那双顾盼生色的明眸,轻声道:“人海茫茫,哪有这么容易,或许……她这会儿已经不在姑苏了。”
听到这话,伯嚭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据臣所知,那位姑娘依旧在城中,并未离开。”
夫差诧异地抬起头,“你如何知道?”
“臣之前听闻大王连夜派人寻找一位吹笛的姑娘,猜测可能救过您的那位越女,便留了几分心眼,让人一直守在四方城门,据他们回报,这几日并无越女出城,所以臣斗胆断定,那位姑娘尚在城中。”
伯嚭的话令夫差惊喜不已,“太宰有心了。”
“这都是臣该做的。”伯嚭谦虚了一句,又道:“只要挨家挨户寻找,一定能找到那位越女。”
夫差正要答应,忽地又露出为难之色,“可本王并不知道她长相,亦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算遇见了也不相识。”
听到这话,伯嚭也有些犯难,思索道:“那位姑娘可有什么特点?”
“本王只知道她懂医术,还有就是她经过小溪时,被风吹起面纱,溪中鱼儿见到她的容貌竟是纷纷沉底,令人叹为观止。”
“沉鱼之貌,必然倾国倾城。”伯嚭赞叹之余,心中已是有了主意,“臣有一计,或可寻到那位姑娘。”
夫差精神一振,连忙道:“快说!”
“咱们可以办一场‘观鱼大会’,勒令所有身在姑苏的越女参加;到时候,让那些越女乘舟入湖,谁能令锦鲤沉入湖底,就是大王要找的那位姑娘;当然,为免有人作弊,表面上就说要选出一位观鱼姿态最美的女子入宫为妃。”
伯嚭的话令夫差眼睛发亮,抚掌道:“好法子,本王怎么没想到。”
“大王日理万机,自是无暇想这些。”伯嚭恭维了一句,又紧赶着道:“大王要是没意见,臣这就去安排。”
夫差露出为难之色,半晌,他叹气道:“还是算了吧,被相父知道,又该说本王贪好美色了。”
伯嚭一心想着讨好夫差,又岂会就此作罢,当即道:“大王登基数年,后宫一直空虚,挑选女子充掖后宫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者,吴越两国联姻,从此两国为一国,这是好事,相国没道理反对。”
“再说了,那位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姑苏,很可能就是为了寻找大王,这一次错过,恐怕再无相见之时。”说到这里,伯嚭长揖一礼,郑重道:“大王三思啊。”
夫差沉眸不语,他既想找到朝思暮想的姑娘,又担心伍子胥从中阻挠,一时左右为难。
大殿寂静无声,时间伴着铜漏“滴嗒滴嗒”的声音无声流逝……
在这样的静默中,夫差终于有了决定,“十日之后,太湖观鱼!”
伯嚭大喜过望,长揖道:“大王英明!”
夫差低头轻抚着画卷中的女子,他知道这个决定会招来伍子胥的刁难,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要一试。
夏日的傍晚,天边霞光绚烂,犹如天女手中的锦缎,那么近那么美,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
临窗的长几上,范蠡正执笔在一片片竹简上仔细写着,他的字灵动飘逸,甚是好看。微风拂过,吹起他宽大的袍角,在风中一卷一卷,傍晚的风不像正午那般炎热,反倒有几分凉爽之意。
自那夜之后,夷光就再没有提过施公的事情,似乎已经没事了,但范蠡总觉得她并没有真的放下,所以这几日一得空,他就会来文种府中看望夷光,好在伍子胥知道他与文种是莫逆之交,倒也没起疑。
“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夷光轻声念着,惊讶地道:“这是什么经籍书册,我怎么从未见过?”
她虽身在乡野,但父亲是朝廷御席,深得越*任,而夷光又自幼喜爱念书,施公回家之时,经常会带一些经史子集,待夷光看过后再送回去,多年下来,可谓是看遍了整个越王宫的藏书。可范蠡此刻所写的,她竟是一句都未听过见过。
范蠡写完最后一个字,道:“此书没有名字,是我以前遇到一位老者口述,数年来,一直牢记于心,不敢有忘。”说到这里,他又感叹道:“那次相遇虽只有短短几日,却让我终身受益。”
夷光失望道:“可惜了,若然成书,定能惊世。”
范蠡有些诧异地看着夷光,他听那位老者说起这些时,第一反应就是“若能成书,必当惊世”,没想到夷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夷光不知他这番心思,见范蠡一直定定瞧着自己,疑惑地道:“先生怎么这样看着我?”
“没事。”范蠡敛起心神,笑道:“既然你中意,那这卷竹简就送给你吧,闲暇时可慢慢细读。”
面对范蠡的馈赠,夷光竟是摇头拒绝,“多谢先生,不必了。”
“怎么了?”
夷光指一指光洁的额头,笑意浅浅地道:“先生所写之语,夷光已经尽记于此。”
范蠡惊讶地道:“你只看了一遍便都记住了?”
夷光点头道:“我自幼记性极好,寻常医书或是经史子籍,瞧过一遍便能记个七七八八。父亲常说,我若为男子,定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最年轻的御医。”
在提起施公时,夷光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范蠡正要安慰几句,一人推门大步走了进来,正是文种,他一看到范蠡便眉飞色舞地道:“范兄,好消息!好消息啊!”
范蠡向夷光告了声罪,道:“何事让文种兄这般欣喜?”
文种一路赶来,口渴得紧,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才觉得舒坦点,“刚刚得到消息,十日之后,太湖观鱼。”
“什么意思?”
文种一脸神秘地道:“原来伐越之时,吴王曾经犯病,幸得一位越女救治,自此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伯嚭大肆抓捕越女,就是为了找到那位越女讨好吴王,哪知来姑苏的路上接二连三出事,只剩下寥寥几人活着。经此一事,吴王本已经死心,哪知又突然听到那位越女的笛声,知道她不仅没死,还来了姑苏,激动不已,连夜搜寻,可惜没能找到。伯嚭看出吴王心思,又得知那位姑娘虽蒙着面纱,却容貌倾城,连鱼见了也沉入溪底,便想出了太湖观鱼这个点子,吴王也同意了,应该傍晚之前,就会张贴王榜。不过此事并没有对外公诸,只说吴王要选出一位观鱼姿态最美的越女入宫伴驾。”
救治?吹笛?面纱?
夷光越听越觉得耳熟,怎么感觉……像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