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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大打出手
《红》书中,王熙凤的段落最高潮有两次。一次是协理宁国府,自我实现,尽情发挥,精明强悍,游刃有余,洞察一切,指挥若定,那是她“事业”的顶峰。
再一次是史太君即贾母倡议并亲自主持了她的寿辰的庆祝,“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且看: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等我亲自让他去。”……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
底下还有尤氏、赖大妈妈、众嬷嬷、鸳鸯等的奉承、敬酒、说笑,这是凤姐平生风光、体面、荣宠的顶峰。凤姐野心再大,不会向往到吕后或者武则天那里,她已达到人生的极致喽。
然而,写到这里曹雪芹的笔锋一转,又写凤姐白昼捉奸,与自己的丈夫贾琏、“淫妇”鲍二家的以及两个丫头乃至平儿来了一场肢体大武斗。
对于大观园的管理者凤姐来说——其实不仅仅对于凤姐来说——管理是一种潜暴力,管理的背后是实力,包括运用暴力处罚不接受管理者的权力与手段,上下级,指挥与服从关系的背后都有暴力运用的可能性在那里镇唬着,只不过是,越是进化,越是现代,越是文明,这种暴力就越是不能轻易使用罢了。
凤姐从两名小丫头的异常行止上看到了问题,她毫不犹豫地起板出手。第一个丫头是左右开弓打嘴巴,打得满脸紫胀,而且凤姐扬言要用烧红的烙铁烙那丫头的嘴,用刀子割她的肉,并已经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吓得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招认了一切;第二个丫头,叫作凤姐扬手一下,打得她一趔趄。由于听到鲍二家的说她的坏话而说平儿的好话,凤姐更多次地打平儿,祭起暴力的法宝。至于她与鲍二家的撕扯,就更是大打出手了。
封建社会的管理者都有这一面,封建朝廷的权威是离不开各种酷刑与动辄诛其九族的大屠杀的。
这件事本身低级无聊,贾琏之卑劣更在凤姐之下,鲍二家的的言语也实无可同情之处,虽然她竟因此事落了个上吊身亡的下场。但是我们要看到,这一闹,正是凤姐盛极而衰、满极而亏的一个坎儿。在这样低级无聊的事情上,作为女性,作为人妻,她当然闹之有理,打之有理,但是从当时的家庭政治的角度看,她失之急躁,伤了丈夫贾琏,使她在此后的主要对手、主要威胁邢夫人的攻击前没有了帮手。而且,此事并没有得到贾母的多少同情,贾母虽然呵斥了贾琏,却不认为贾琏有什么不对。贾母的观点也代表大观园中的主流舆论,并不认为贾琏有多少错,封建社会对于男女的性事就是有这样的双重标准、混蛋逻辑。贾母斥责贾琏只是因凤姐作态,造成贾琏提剑要追杀她的情状罢了。这样的戏剧性效果对于凤姐来说也是近利抵不了远害,最终对她并无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