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
急速与舒缓
人们熟悉白居易对于琵琶演奏的描绘: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以时间的进行来结构成形的艺术作品都有一个缓与急的节奏安排问题,如这里所说的琵琶。交响乐的乐章也往往冠以快板、行板、慢板或者柔板之类的小标题。
《红楼梦》的内容本来充满戏剧性的沧桑、悲剧性的天违人愿、喜剧性的错位即张冠李戴,问题在于作者的天才、经验与感受大大地突破了故事情节悲欢离合的范畴,繁复的、细致的与千头万绪的生活内容与生活细节充斥在作者笔端,更多的情况下作者所写内容是非戏剧化非故事化的非悬念性的,这就更难组织。
请看,在紧锣密鼓、铙钹齐鸣的宝玉挨打之后,节奏是怎样地缓冲下来了啊。宝玉赠帕,黛玉题诗;宝钗委屈,薛蟠赔情;白玉钏,黄金莺,宝玉散漫无端,旧习变本加厉;急弦仍有余响,这就是袭人的“诤言”与王夫人的人道;到了秋爽斋咏海棠,吃螃蟹咏菊花,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无差别世界;接着杀出一个刘姥姥来,轻松愉快,无争斗无急功近利,读者与刘姥姥同游同吃喝,有她(似乎)不多,没她(似乎)不少;一直喝到妙玉的栊翠庵,越岔越远了,谁知道这里有妙玉的什么相干!这时又节外生枝(无贬义),出来一个惜春作画与宝钗论画,一个贾母提议随份子给凤姐做寿。凤姐的生日,活动经费是随份子是谁人做东是“公款”报销,能有什么意义?能有什么看头?莫非作者忘记了大观园中的种种燃眉之急?莫非作者迷失了自己的小说主人公与叙事主线?
否!散漫之中云在集聚,风在蓄势,雷电在准备,旧事旧梦旧恩怨在延伸。恰恰是在凤姐的生日庆典中,宝玉想起了的是金钏儿,他要还个愿行个礼,叫作“不了情暂撮土为香”。有趣的是,宝玉既要行礼如仪,自我完成(其实无补于事,无补于人),又要批判俗人的这类行为的虚枉。他说是:“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于是:
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说着,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
审美与崇拜,主要是一种主观心态、主观活动,本无所谓真实与虚构,更谈不上“谎话”。既然泥塑洛神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姿态,那当然就值得一拜。人们之修水仙(洛神)庵与祭拜之,与宝玉偏偏逃离凤姐生日的大场面,出来享受一下孤独与纪念,其追悼与悲情并无二致。过于计较自己的脱俗的人难免仍离不开俗世。然而无论如何,宝玉的疏离感、寂寞感还是突出表现出来了。祭奠而至井台而遇洛神,呜呼,作者大概以为金钏死可瞑目了。
再底下就更是雷阵雨兼大风六级半了。恰在此时,凤姐发现了贾琏的奸情,热闹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