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新兴侯府。
侯府内张灯结彩,今天是新兴侯慕容暐的寿辰。
不过,这寿宴办得虽是热闹,来的人却委实不多。除了关东慕容氏本家的亲戚,外加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儿外,有身份的宾客实在是屈指可数。也就扬武将军姚苌父子、前将军乞伏国仁、归义侯张天锡、礼部尚书李暠等寥寥几人。
原因很是简单,首先就关东慕容氏的做派,正直的忠臣瞧不上他们,肯定不屑与之为伍;部分混得差一点的奸臣出于妒忌,也不想搭理他们;而一些不算忠也不算奸的大臣,心里想着要明哲保身,担心给新兴侯祝寿会得罪了漒川侯,还容易被忠臣们看做是奸党,索性也就不来了。
真跑来贺寿的,都是些混得稍微好点的奸臣,这些人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共同对抗忠臣,蛊惑圣听。往年倒也没这么冷清,毕竟拓跋珪那边还得来一大票奸臣,占了个大头。不过今年拓跋珪跑去造反了,他那一系奸臣逃的逃,罢官的罢官,下狱的下狱,自然不能再跑来给新兴侯祝寿了。
“慕容兄弟,老哥心里苦哇!”
归义侯似乎喝多了,箕坐在地上,扯着新兴侯的衣袖,嚎啕大哭。
此刻天色已晚,寿宴差不多也结束了,贺寿的外人基本上都走光了。现在留在新兴侯府的,除了关东慕容氏的族人外,便只剩一个喝醉了不肯走的新兴侯。
“诶,张兄弟,鼻涕别蹭我衣服上啊。”
新兴侯眼睁睁看着归义侯把他衣服当成手帕,正在衣袖处擤鼻涕,顿感恶心。
“当年你我三人会盟并州,筑坛诰天,约为兄弟。说好要互帮互助,三分天下...嗝!”归义侯边哭便说,还顺便打了个酒嗝:“昔与秦为邻,今与秦为臣,他姓苻的不厚道啊!咱俩拿他当兄弟,他却拿咱俩当臣子!”
“张兄弟慎言,诽谤陛下可是要掉脑袋的!”新兴侯说是这样说,但看他表情,倒似乎很认同归义侯的话。此时场间只有关东慕容氏的族人,倒是不用担心两人的话泄露出去。
“哼哼,陛下算个啥,想当年,谁还不是个陛下呢。”
归义侯借着醉意又哼哼了一句,大概还是被掉脑袋给吓到了,终究不敢继续喷秦皇,赶紧换了个话题继续诉苦:“要说最可恨的,还是那晋朝!当年忽悠我给他们交了一大笔岁币,说好了会保护我,结果秦朝打来时,晋朝人居然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我亡国。”
其实晋朝也没坐视不理,当时还是派了桓冲去抗秦援凉,只不过桓冲怂了,把大军停在秦晋边境不敢上而已。归义侯这时候醉意上头,把对朝廷的怨恨统统发泄到了晋朝身上,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主要是这番话平时压根找不着人说,数遍整个大秦朝,如今和他有共同语言的,也就一个新兴侯了。
“还有去年朝廷南征,这些晋朝人又来忽悠我,说让我跟着他们走,帮我复国。我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信了他们的鬼话,跟着朱序那泼皮贼厮临阵叛逃。结果刚刚到了会稽,屁股还没坐暖和呢,便被姓裴的爷俩给抓了回来,呜呜。”
“来人呐,张侯喝醉了,还不赶紧送张侯出去!”听着听着,新兴侯也不耐烦了,便招呼下人准备要把归义侯送走。关东慕容氏族人今日齐聚一堂,待寿宴之后,还要商议事情,哪能把时间都用来听归义侯在这抱怨。
“不走,我不走!慕容兄弟,来,咱们继续喝酒!”
归义侯赖在地上不肯走,还欲耍酒疯。后来新兴侯唤来足足四个健仆,挟住他四肢,总算是把他架出看新兴侯府。
出了新兴侯府,归义侯还仰着头,对着空气兀自谩骂:“狗日的晋朝,狗日的司马曜,真不是个东西,我呸!”
“侯爷,咱们回府吧。”归义侯府的仆役早就候在门外,准备扶归义侯入轿,打道回府。
“不回去,我不回去!”归义侯挣扎着,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归义侯这时候正是胆气十足。他骂着骂着,便越是觉得晋朝对不起他,当初凭什么收了他岁币不出兵帮忙,去年凭什么忽悠他南下,又害他被抓回来?
这样想着,归义侯不由怒发冲冠。
“走,跟本侯去趟鸿胪寺,本侯要去寻那晋朝使团讨个说法,问问他们晋朝人为何这般迫害本侯!”
随着归义侯远去,新兴侯府的大门缓缓闭上。
大厅内,新兴侯总算是舒了口气:“张天锡这蠢货总算是走了,行了,大家都入座吧!”
“是,族长。”
新兴侯端坐在上,关东慕容氏的族人也纷纷寻了位置坐下,准备开会。平时无故集会容易引来青蝇司监察,每年新兴侯的寿辰,是关东慕容氏难得的合理合法集会的机会,在京的重要族人基本上都到齐了。
一个奸臣世家的家族会议,一般会商量些什么内容?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朝廷恃其强大,务胜不休,北戍云中,南守蜀、汉,转运万里,道殣相望。如今看似盛世,实则乱象已生!”
说话的人叫慕容绍,本是伪燕名将慕容恪的儿子,如今在大秦朝官拜阳平常侍。后来跟着慕容垂一起造反,最终在参合陂之战中被拓跋珪当成野狗,一脚踢死。
“噢,阿绍且细细道来!”
众人皆催促,让慕容绍继续说。
慕容绍道:“先不提北境之乱,前几个月便有消息,邺城那边的江湖门派召开了一场武林大会,吞天帮趁着这次大会吞并了其余大小帮派,势力大涨,诸位应该都知道此事吧?”
按理说一些地区性的黑社会打生打死,是不可能惊动到关东慕容氏这一层次的顶级世家的。不过邺城不但是关东雄城,更是昔日燕朝帝都,被称之为冀京。换句话说,邺城算是关东慕容氏的老家了,关东慕容氏对邺城的关注度格外高,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注意到。
“好像是有此事,不过是一些江湖混混小打小闹罢了,这又算什么乱象。莫非那个吞天帮还能造反不成?”
北地长史慕容泓摇了摇头,觉得慕容绍说的这事毫无意义,一群黑社会互相兼并有什么好说的。大秦朝全国各地都有黑社会,这些人也就只能去妓院赌馆收点保护费,还能指望他们造反不成?
“阿泓莫急,我还没说完呢。”慕容绍大笑道:“根据最新的情报推测,那吞天帮......很有可能是冉魏余孽!”
“此话当真?”众人的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若真是一国余孽,自然不是平常的黑社会帮派可比。众所周知,凡是沾了“余孽”两个字的组织或人,一般都心怀鬼胎,很是容易造反。
慕容绍肯定地说道:“八九不离十了,这是我们关东慕容氏在邺城经营数十年的谍网,费劲辛苦才打探到的消息。知道此事的,应该只有我们关东慕容氏,就连邺城的青蝇司分部对此也不知情。”
一听说有余孽活动,奸臣们顿时高兴了起来,纷纷开始讨论。
“那吞天帮早不扩张晚不扩张,拓跋珪造反后没几个月,他们便开始吞并邺城的江湖势力,时间实在是很巧啊。”
“若真是冉魏余孽,说不定他们便是准备借着这机会扯旗造反,寻机复辟!”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那吞天帮见拓跋珪已经先一步造反,便也按奈不住了。”
“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关东慕容氏或许可以从中渔利!”
奸臣们各抒己见,新兴侯却是注意到,以往最积极的冠军将军慕容垂,今日竟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
“慕容垂,家族议事,大家都在发表意见,你为啥不说话?哑巴了?”
新兴侯对慕容垂说话历来是不客气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慕容垂如今隐隐成了关东慕容氏真正的领头羊,这让身为关东慕容氏族长的新兴侯十分不爽。
如果换成往常,慕容垂这时候就该恭恭敬敬朝新兴侯谢罪了。这老东西很会做人,知道新兴侯是皇帝出身,好面子,一般都会顺着他。
不过这次有些不一样。
看到这些奸臣们商量着大逆不道的事情时,慕容垂脑海里却是不断回响着半个月前裴盛秦写的那两句诗。
“复燕未能先覆燕,帝秦何必又亡秦!”
整整半个月,这句诗如同梦魇,一直回荡在慕容垂脑海之中,让他连觉都睡不踏实,终日神情恍惚,内心惶惶。
尤其是每每联想到“造反”,或者听别人说起有关“造反”的话题时,这种感觉更甚。
刚刚听族人们商量着大逆之事,慕容垂内心却是在想着:“我已覆燕帝秦,如何还能去复燕亡秦?若当真如此做了,千古悠悠青史,又该如何评价我这反复小人?到那时,只怕我便真如裴盛秦诗中所云,青史难宽白发人了吧!”
“既已覆燕,便不该再谋求覆燕;既已帝秦,又岂能再去亡秦!老夫已近花甲之年,时日无多,莫非临死前还要留下个三姓家奴的骂名,徒惹后世耻笑吗!”
当即,听见新兴侯呼唤,慕容垂也不应声,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豁地拂袖而起。
“阿垂你咋了?”
“冠军将军这是做甚?
“慕容垂,你要干什么?”
不理会众人疑问,慕容垂板着脸,推开了守在门口的健仆,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了新兴侯府。
“从今日起,我慕容垂,要做一个忠臣!哪怕不能流芳千古,也不可遗臭万年!”
站在新兴侯府之外,慕容垂在心中默默许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