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启蒙
诗的启蒙
我敬服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观点,他说:“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还说:“童年时代阳光更温暖,草木更茂密,雨更滂沛,天更蔚蓝,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命。”
一个人的文学观念的形成与其早年的审美教育必有关系。我早年的诗教,是五六岁前由祖母徐氏在无意中完成的。祖母粗记姓名,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箩筐,却有满肚子的谜语、儿歌和故事。我从小就喜欢谜语,喜欢它的智慧,喜欢它的有趣,喜欢它的朗朗上口。
一个铜盆,滚过城门。
要想去捡,不知多远。
这是太阳。夸父追日,就是要捡这个铜盆——夸父是个大儿童。
奇怪奇怪真奇怪,
大拇指恁大个娃儿织粗饼卖。
这是蜘蛛。“粗饼”是当时民间蒸饭的甑子里垫底的圆形竹编,用来形容蛛网,大体形象。同一谜底还有一个谜面“南阳诸葛亮,独坐中军帐,摆起八阵图,要捉飞来将”,更整饬更精致更有文气,简直是一首五绝。但我却更喜欢前一种表达的民间风味。
一个娃儿白又白,
翘起鸡儿去请客。
这是茶壶——瓷茶壶,一般是素色的,“鸡儿”——男孩的把儿(小弟弟),喻壶嘴。这个谜语我也很喜欢。想到客人来时,那茶壶就调皮地向他杯里尿尿,觉得很好玩儿。
大哥大肚皮,二哥两头齐。
三哥戴铁帽,四哥生疳疙痨。
五哥披麻戴孝,六哥巾巾吊吊。
这个关于蔬菜的谜语我也喜欢,谜底分别是:南瓜、冬瓜、茄子、苦瓜、苞谷(玉米)、豇豆。它的博赡、它的切贴、它的乐府似的铺排,都曾使我痴迷,令我叫绝。
“谜教”本身已包含诗教,更纯粹的诗教则是儿歌。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纳鞋底,婆婆起来蒸糯米。
隔壁娃儿闻到糯米香,打起锣儿接姑娘……
这首儿歌中表现出来的对自然、对人伦、对和平生活的眷恋感、餍足感、美感和纯民间的趣味,感觉一点也不逊于李白的月诗。
王老婆婆王老汉儿,
背上背个咂酒罐儿,
脱了裤子耍花样儿。
这个儿歌有点邪,念起来好玩,却是成人的性趣。第二句是形容罗锅,驼背。那时祖母每天要带我上一趟街,累了就在熟人的街沿下坐坐,歇一口气。有一家的主人叫王婆婆、王公公。王婆婆很慈祥,王公公有一嘴胡须,膝下无子,待人甚善。一走到王婆婆、王公公家,我就会很自然地想起“王老婆婆王老汉儿”那首儿歌,疑心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我没问过祖母,自己也并未能想得明白。
推磨,摇磨,
推馍馍,请婆婆,婆婆不吃冷馍馍。
推粑粑,请家家,家家不吃冷粑粑。
推豆腐,请舅母,舅母不吃冷豆腐。
打你舅母的白屁股。
这首儿歌三段,犹如《诗经》的叠咏,妙趣天成。最后一句是恶搞——恶搞中隐含中国人对人伦亲疏的体认,是研究民俗大可琢磨的文本。还有一首儿歌,大意是到外婆(家家)家做客,受到舅舅热情款待,而舅母作脸作色,结尾道“舅舅问我几时(再)来,石头开花我才来”。我最初不大明白民歌为什么要损舅母,因为不符合自己的经验——我家舅母很慈祥。但从这首民歌中,我体会到了突如其来的奇句(单句)可能产生的奇趣。还有一首提到舅母的儿歌,这回是揶揄尿床的儿童:
撒尿狗儿,背尿桶儿,
背到四垭口儿,撞到幺舅母儿。
幺舅母儿,你莫笑,
昨晚上□□□撒了泡尿。
歌中的缺字为儿童名字——谁尿床是谁,谁尿床就填进谁的名字,谁就会不好意思,这样的揶揄是充满善意的。还有,狗、桶、口、母这几个字本不押韵(除狗、口而外),但经过儿化,却很押调儿。押调儿之说是汪曾祺的发明,他说,中国语言除了押韵之外,还可以押调儿,押调儿也可以产生一种很好玩的音乐感 。我可以补充一个例子,《西厢记》长亭送别有一段——“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揾湿做重重叠叠的泪……”,就有押调儿之趣。
儿歌教人以开阔的诗心,诗心正应是开阔的。儿歌还教会我押韵。我最初提笔写诗,是上初小时,赶上诗歌的大跃进,鬼使神差地写了三段词,一段是“我们是一群小学生/但有热爱祖国的心/美帝想霸占全世界/我们坚决不答应/剥它的皮来抽它的筋/叫它纸虎现原形”,内容之趋时,可见“风俗”之移人,但它合辙押韵,把老师吓了一跳,拿起来就对全班朗读。这是一次优胜纪略,事隔多年还没忘记。
因为自己视韵甚轻,就觉得别人理所当然也应如此。近日买了一本《叶浅予自传》,爱它的图文并茂。里面收录了作者较早的四言八句,却吓我一跳,他居然不会押韵。我想,叶先生小时候一定没有好好念过儿歌。你看人家文怀沙,耄耋高龄了,在电视台为“六一”节做访谈节目,还能兴致勃勃地念一通“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合当是个诗翁!
李子词有:“推太阳,滚太阳,有个神仙屎壳郎,天天干活忙……”(《长相思·拟儿歌》)“有个神仙屎壳郎”,妙得很!这又说明了,对儿歌怀有浓厚兴趣的人,没有失去童年馈赠的人,就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