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题材
再论题材
宋代诗人杨万里,初学江西派,学陈师道,又学王安石,又学晚唐诗,“学之愈力,作之愈寡”(杨万里《荆溪集序》),没有解决题材问题。“淳熙四年(1177)夏之官荆溪,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步后园,登古城”,“万象毕来,献予诗材”。(同前)也就是说,感到无往而不是题材,到处都有发现。
比方说《宿新市徐公店》:“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人人在农村都见过的情景,但别人没有诗而杨万里有,说明这个题材不是别人的菜,而是杨万里的菜。杨万里发现童趣是很好的题材来源,他还写过:“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桑茶坑道中》)(童子与牛各得自在)“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闲居初夏午睡起》)(后一句不是情思是什么)杨万里在解决题材问题的同时,创造了一种诗体叫“诚斋体”。
可见题材并不缺乏,关键看你有没有发现的眼光。《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是一个情结,在心中就是“志”,用语言释放出来就是“诗”。情结是受外物刺激产生的,一件事打动了你,使你兴奋,使你困惑,使你耿耿于怀。那么这件事就是你的题材,只要你发言,就可以为诗。题材有大小之分,没有尊卑之分。我获“鲁奖”后,网上有人吐槽说我的题材卑微,理由是我写了些猫猫狗狗的诗。我并不这样看。
例如我所在的小区最近出了一张告示,说某日将要在所有垃圾桶边投毒,各家须把自己的狗看好。投毒的理由是发现有老鼠出来觅食。这件事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小区有流浪猫。投毒者为了消灭老鼠,结果可能毒杀老鼠的天敌。因为耿耿于怀,所以得句:“小区欲灭鼠,毒杀流浪猫。”句子可以生长,句子之间要形成关系。所以前面加了两句:“带犬上层楼,倚人步步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个意思。于是一首诗中,猫、狗、鼠都有了,前两句与后两句形成对比,动物命运的不同,取决于靠山的有无和大小。于是这诗就有了象征意蕴。
曩读《燕山夜话》,书中引时人说林白水的时评,令我印象深刻:“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蚊子比猫狗更卑微吧,袁枚有《秋蚊》诗:“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由秋蚊的惶惶不可终日,联想到贪官的惶惶不可终日,联想到刺客老年的力气衰而剑术疏,其中有大悲悯的情怀。所以题材有大小,却无尊卑。有些事情平常得很,生活里司空见惯。比如同学会,人人都像模像样地参加过,却不一定都有像模像样的诗。江油诗人丁稚鸿写了一首,让人击节赞赏:
渭北江东总忆君,时光已抹旧时痕。
同窗相会无高下,都是呼名叫字人。
“渭北江东”用杜甫《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表达两地相忆。这个典故你也会用。前两句,大家都写得出来。三四句就不然了,“同窗相会无高下,都是呼名叫字人”,抓住了同学会一个重要的、人人熟视无睹的特点,就写出了味道。老同学见面,不宜称呼官衔,宜称呼照旧。若改了这个口,就不亲热了。丁稚鸿作品很多,出有专集,但我逢人就宣传他这一首诗,特别是在出席同学会的时候。同学会这个题材,就是丁稚鸿的菜;如果你写不出那样的诗,就表明不是你的菜。
川师(即四川师范大学)已故的王文才教授,青年时代游峨眉山,当时传说大坪有虎,而他所居住的寺庙里有一只黑猫,被老和尚命名为“黑虎”。就这么个小事,触动了他,使他产生出灵感。于是成了诗的题材:
云色荒荒石栈行,密林茂草客心惊。
老僧殿角呼黑虎,满壑腥风冷气生。(《峨眉纪游》)
前两句写大坪一带深山老林,营造有虎的气氛,人行栈道上,天上有乌云,山中有密林茂草,读之即有猛虎攫人之势。三句“老僧殿角呼黑虎”,本来只是一只猫,却因为以虎名猫,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满壑腥风冷气生。”这是根据“虎从风”的谚语营造出来的。全诗虎虎有生气。你看,这样一个猫名,它会是别人的题材吗?
成都诗人何焱林先生,写过一首《芒果》。工宣队受赠杧果这件事情,凡是经历过十年动乱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在座大都经历过、目睹过那种热烈庆祝的场面,当时《诗刊》也许发表过相关的作品,皆与时消没,不闻于世。这个题材,不是那时作者的菜。唯独何焱林的这首《芒果》,可为历史存照:
舶来芒果赠工宣,组织诸民百万观。
一合玻璃嵌翡翠,两兵火铳护丹坛。
廿人比翼雁行过,十米偏头马背看。
塑料肖为珍宝影,不知真味是酸甜?
这个题材用七律来写不容易,中间两联须对仗,而趣味也出在这里。首联中“舶来”“组织”这些关键词用得很好,一用境界全出。颔联上句“一合玻璃嵌翡翠”就更妙了,杧果是用翡翠色的玻璃匣子装起来的,句子颇富文采。下句“两兵火铳护丹坛”,是说杧果先被供在红色案桌上,两边民兵持枪护卫,“火铳”本指鸟枪之类,其实民兵未必不是背着步枪,说成“火铳”是调侃,表现煞有介事的样子,更其神似。这句的浅俗,与上句的文雅的反差,产生喜剧性。颈联上句“廿人比翼雁行过”,是写送杧果游行的队伍;下句“十米偏头马背看”,是写看热闹的群众。“雁行”“马背”的对仗,十分工整。其实游行现场未必有马,但组织围观的群众,打马马肩总是有的吧。总之,“马背”一词用得有趣。尾联“塑料肖为珍宝影,不知真味是酸甜?”这个不须解释,说得太好了。关于这件事的好歹,作者不予置评。却因真实地或略带夸张地写出了生活里一本正经的荒唐,所以成为绝妙的讽刺。堪与元人睢景臣《高祖还乡》比美。
再看另一位成都诗人王聪写的《月下独酌戏作》。题材是现成的,题目是李白的。这一选材极富挑战性。看到这个题目读者就会想,翻得过李白的手板心不?但他翻过了,写出了五言古诗的水平:
花间一壶酒,白也曾我有。思之成四人,共醉重霄九。身浸月色中,握之不在手。放手月飞去,去与长庚友。独余颓花前,心事向谁剖:世态观愈多,愈就喜欢狗。
“花间一壶酒”,先照抄一句李白。第二句就是原创了,“白也曾我有”,意思是花间饮酒之事,李白有我也有。“思之成四人”,这句大妙。因为李白诗有“对影成三人”,作者把自己添进去,凑成四个人了,成如容易,别人想到了吗?“共醉重霄九”以下写醉态,在想象中把桌子搬到月宫去了,就像《聊斋》一样。“身浸月色中,握之不在手”,月光是握不住的,只握了一把空气。然而“放手月飞去”,一摊开手,月亮好像又从手中飞出去,写得像玩魔术似的。“去与长庚友”,李阳冰《草堂集序》载“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所以“长庚”既指金星,亦可指李白。“独余颓花前,心事向谁剖”,这是酒醒后的状态。“世态观愈多,愈就喜欢狗”是洋典中用——“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本是18世纪罗兰夫人的话。狗狗有何可爱?以其忠诚,以其单纯,以其不嫌家贫,以其对人真有感情,等等。最后两句,也含蓄地批评了某些世相和人格。作者在社会上可能遇到了不能容忍之事,但他没有明说。
亲子之爱,是人人都有的情感,却不是人人能写的题材。过去听说,有贫困生上大学,老父送钱到学校去,儿子羞于对人说那是他父亲,便说是家中用人。绵阳诗人文伯伦笔下的《村妪》却别有一番滋味:
樵苏十指血痕斑,耕获连宵月色寒。
儿若工棚处对象,休言有母在深山。
前两句写老妇砍柴、耕作的辛苦,这个大家都写得出来。关键还是三四句:“儿若工棚处对象”,原来是一个打工仔的母亲,结句是她对儿子的叮嘱:“休言有母在深山。”生怕儿子犯糊涂,说出事实真相,连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读之令人鼻酸。
滕伟明有一篇文章说:“周啸天几乎达到了‘无事不可入’的地步,他的题材可说是空前多样。《邓稼先歌》也是多主题的,但受到最猛烈的炮轰。噫,选材可不慎欤!”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像邓稼先这样的敏感题材,会招致一些人的攻击,所以应该慎取。
其实,我写邓稼先并非为选题而选题,更不是想选就选。我曾多次参观九院(邓稼先生前工作单位),可就是没有想过要为邓稼先或九院写一首诗。直到有一天,看了《鲁豫有约之邓夫人许鹿希访谈》,我大受触动。原来献身可以到这种程度:必须彻底隐姓埋名,人间蒸发。做什么,不能告知家人。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离家,不能告知家人。谈不上物质享受,穿得像农民,常常是水还没开,面条就下锅了。处理核事故现场,挺身而出,义不容辞。超剂量辐射导致癌症,终年62岁。确诊为绝症后,报上才刊登事迹。而邓稼先对家人说:“只要我做成了这件事(不说什么事),我这辈子就没白活。”邓稼先去世后,杨振宁安慰邓夫人的话是:“希望你从更长远的历史角度,去看待稼先和你的一生。”就是这些东西,深深打动了我。今天所有的中国人,都托邓稼先的福。我觉得,如果不为这样的人写一首诗,我就对不起自己的良知。媒体把“不蒸馒头争口气”这句话炒得尽人皆知,而这首诗真正的主题句是:“神农尝草莫予毒,干将铸剑及身试。”
诗写成发表后,获得中华诗词学会第五届华夏杯诗词奖第一名,评委告知说:“是邓稼先的事迹打动了你,而你的诗又打动了我们。”著名唐诗学家、我的老师余恕诚教授说:“《邓稼先歌》写得神完气足,读来感人,即使放在盛唐优秀诗篇中亦毫无逊色。获得华夏诗词大奖,是理所当然的。”王蒙这样说:“诗人歌颂了记载了做成一件大事的邓稼先,也写就了一首大诗,差可无恨。”所以,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无悔的题材。甚至可以说,我欣赏自己能驾驭这样的题材。
总之,判断是不是自己的题材,首先是看你被它打动没有,其次是你对这个题材玩味是否充分,有没有别人想不到的东西。这两条都满足了,那就是你的题材,接下来只是构思和语言到位的问题。如果你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那么你写出来的便是想得到的好;直到别人想不到了,你写出来的才是想不到的好。而写出想不到的好,是每个写诗者应该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