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暖阁之中,于筠的心乱成了一团,独孤整可是李渊的亲舅舅啊,世上哪有外甥杀舅舅的道理?抛开这一层私人关系不说,独孤整还是李渊一族的恩人,如不是独孤整的运作,李渊早就死在“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谶语之下,更何况李渊能够获得关陇贵族支持的关键,是独孤整替他拉拢到了独孤派。然则,李渊却以这种方式回报自己的舅舅、恩人?
但于筠也知道,独孤怀恩不会拿父亲之死来胡说八道,只是自己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过了片刻,于筠渐渐冷静了下来,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圣上为何要对叔父下此毒手?”
“你要保证,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独孤怀恩郑重道。
于筠苦笑道:“这事若是传出去,我必死无疑,怎么可能四处宣扬?”
“年前,父亲给杨侗写了一封信,送信的人是我独孤氏忠仆,可是他一去不复返,后来发现他死在襄阳安养县,估计这信是落到了李渊之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从独孤怀恩心中升起,只听他咬牙切齿的说道:“或许这便是杀身之祸。”
于筠皱眉追问:“难道就只是因为一封信,他就把叔父往死里整不成?”
“当然不是了!”
“那是为何?”
“父亲为了独孤氏能够传承下来,对杨侗许下了上交八成土地、六成钱财、充当内应的承诺。”
独孤怀恩淡淡的话语,在于筠心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久久无语。
这也难怪李渊下此毒手了,八成土地、六成钱财倒还好说,要是隋军打不进来,就是一纸空文,仅是这样,李渊即便生气,恐怕也不会刺杀自己的亲舅舅,顶多给予口头上的警示,借机讹诈一番,然后以此为据,迫使独孤氏夹着尾巴做人。
但充当内应这一条,完全就是打算颠覆李唐王朝嘛。要是城池一破,李氏一族必亡,你都已经打算通敌搞死我全家了,就不许我先下手为强?这世间哪有这种鬼道理啊。
杀一个主谋,李渊已是仁至义尽了。
只不过死者为大、孝大如天,于筠也不好说独孤整什么,而是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如果关陇贵族倾尽一切支援朝廷,未必就会输。叔父足智多谋,不应该在隋军大举来犯之前,就做出如是之大的承诺啊?”
“两个原因,一是李渊财政窘迫,想要从关陇贵族手中榨取更多钱粮,窦轨如愿以偿的把豆卢宽推荐入政事堂为相,所以窦轨、豆餐宽为首的窦派积极筹集钱粮,但我独孤氏失去了相位,父亲心中不满之下,理所当然的成为反对者;有家父在,名望远不如父亲的窦轨根本无法满足李渊的要求,所以每次筹集到的钱粮数量都不多,迫使李渊用各种商税拿来交换,父亲的举动已经对李渊产生了重大影响,所以李渊十分不满,对我独孤氏百般苛刻。父亲一怒之下,就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
说到这里,独孤怀恩恨得咬牙切齿的说道:“所以父亲一死,窦轨昨天又开始为李渊筹集钱粮了,各个家主见我独孤氏没落,便纷纷响应窦轨号召,家主今天之所以答应认领两成,实则是怕李渊趁机发难。”
于筠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李渊分配不均、处事不公带来的问题,而李渊之所以不给独孤氏相位,是因为窦威死后,关陇贵族没有一个人可以和独孤整抗衡,他担心独孤氏统一关陇贵族,致使关陇贵族成为一支上下同心、同进退的强悍政治势力,继而动摇了皇权的稳定,所以打压独孤氏,逐步把名望较弱的窦轨推出台前。另外一个原因,是独孤氏与隋朝关系错综复杂,李渊担心形势不妙之时,独孤氏带领独孤派反唐,而独孤整所作所为,恰恰又印证了这一点。
于筠忍住心中的叹息,又问道:“第二个原因又是什么?”
“第二个原因恐怕姐夫更不敢相信!”独孤怀恩也有点无语,颇有些难以启齿的说道:“父亲为了打压窦威,借杨侗之手除掉窦抗为首的窦氏核心之力,甄宽、魏壁、冯端、常何等等都是窦氏的中坚之力,他们全都死在关中之变、大兴宫之变。这些事情做了一次,就无法回头了。”
“这……”于筠吃惊得腾地站起身来,一脸震惊地看着独孤怀恩:独孤整为了打压政敌,居然拿朝廷大义作赌注,这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回想起独孤怀恩之前说的与隋军细作直接接触之说,就知道独孤氏没少出卖李唐王朝的绝密消息。他的脑海里现在只有‘取死有道’四个字。
“我也知道有点不地道。”
“岂止啊!”于筠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了一句。
“但是再怎么说,父亲终究是我的父亲,子不言父过。”独孤怀恩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以一种恨入骨髓的口吻道:“如果不是家父,哪有李渊的今天?就因为一两件小事,居然就把父亲往死里整,这口气、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于筠无言以对,觉得独孤怀恩也疯魔了,良久,才叹息道:“你都说圣上对我们了如指掌,你觉得你瞒得了吗?你觉得自己会成功吗?依我之见,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事已至此,独孤氏已经无路可走了,似乎只有一个选择了。”
“我感觉圣上似乎在一步步把关陇贵族引入圈套之中,但他又没有把握对付整个关陇贵族,所以明知我们周转不济,却用借粮还利的方式进一步逼近,我觉得这是一种试探,如果在拿不钱粮的情况下,还设法满足他的要求,这类家族应该会成为他拉拢的对象;而有钱粮不出、或是不愿想办法的,恐怕前途叵测。”和独孤怀恩说了这么多,于筠觉得自己慢慢地洞悉了李渊的阴谋。
独孤怀恩笑了:“就算李渊容得下我们,但是他的李唐王朝又能坚持多久?聪明人讲究良禽择木而栖,连鸟兽都有选择的权力,何况是人?姐夫为何就不给于氏一个新的选择?难道真要为李渊陪葬?”
隋唐之间的差距是要命的事实,容不得于筠回避。
独孤怀恩又道:“各家纷纷派人去洛阳表忠诚,可杨侗不但没有接见任何一人,而且没有许下任何承诺,可知是何缘故?”
“为何?”
“没一家拿出实实在在的行动,当然不会得到回报。杨侗财大气粗,哪会瞧得上那一点点礼物,他可不是穷光蛋一个的李渊。”说到最后,独孤怀恩狠狠地挖苦李渊一通。
“要是我们在巴蜀掀起一番风雨,让李渊焦头烂额,不说荣立涛天之功,至少可赎清从贼之罪。田地的收成也不高,我们不要也罢,据说在丝绸之路每走一趟,都能赚到足够生活一辈子的财富,大不了我们经商好了,姐夫觉得如何?”
“……”
于筠久久无言,独孤怀恩也不再说话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于筠不同意,他也不会入蜀造反,这是和家主独孤澄已经定下的战略,只因他们都知道独孤氏的处境现在很危险,如果没有一点行动,只能坐吃等死。
大势如此,他不相信于筠和其他家主愿意为李渊殉葬。
说到底,是大家在李渊身上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不过是顺势而为,敢为人先。
暖阁中一阵沉寂。
“吱呀!”这时,阁门发出一阵轻响,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名素衣女子,她似是没有预料到有人在这里,稍微怔了一下,行礼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妾身苏瑾这厢赔礼了。”
这名自称是苏瑾的女子二十有余,一袭简约素袍,但姿容淡雅,苍白而清艳的面容,有着出尘绝俗的美,令人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念!那一瞬间,让于筠想到院中盛开的梅花,一样的寒香透骨。
他微微俯身,以示回礼,并说道:“莫非苏娘子就是‘四君子’中的‘书君’?”
“错了错了!”一旁的独孤怀恩笑着说道:“苏娘子刚到襄阳几天,我也只是见过一面,今晚是第二次,她可不是四君子,她本姓苏。”
苏瑾的到来,也让独孤怀恩和于筠的谈话无法继续,不过独孤怀恩已有八分把握于筠会选择和他一起,剩下的就要靠于筠自己想清楚了,说得再多也无益。
于筠笑了笑:“听苏娘子口音,好像是大兴人士?”
苏瑾浅浅一笑:“不瞒您说,妾身本是大兴人士,不过关中前几年征战不休,生怕殃及池鱼,投奔弘农娘舅,孰料去年发生的唐郑之战、隋唐之战都以弘农为主战场,不得已躲入秦岭,后来到了洛阳,前几天才到的襄阳。”
于筠大感好奇:“洛阳可是天下第一雄城,听说修缮过后,繁华更胜以往,而且隋唐之战恐怕即将拉开帷幕,苏娘子何须来襄阳谋生?这不是有点舍本逐末了吗?”
“使君有所不知,洛阳繁华不假,然而圣武帝将之定为隋朝国都以后,各地富人疯涌而来,地价一日数变,一般人根本买不起宅子,人口的大量涌入,也使洛阳物价上涨。另外圣武帝推崇法家,在隋朝执行以法治国之理念,各种律法制度多不胜多,为了打击拐卖良家妇女的人贩子,秦楼楚馆成为重点清查之地,一旦发现有人是被强迫为妓,轻则驱逐,重则诛三族……”苏瑾露出无奈的笑容,煞是郁闷的说道:“隋朝刑法严峻,使官场吏治清明,天子脚下自然不会有官为贼之事,只不过我们这行当经不起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更要命的是不时突击检查,这么查来查去的,哪还有客人敢去秦楼楚馆啊?妾身没有一钱收入,还要供养好些姐妹,再加上洛阳物价极高,亏得难以为继,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姐妹们辗转来到襄阳,投奔表姐。”
独孤怀恩面上隐有不平之色:“你们又不涉及此等行当,杨侗竟也容不下?”
苏瑾为两人斟满茶水,道:“圣武帝极是厌恶官员声色犬马,认为赌坊、青楼等场所是销金窟,一旦官员花光俸禄,就会利用权力之便,牟取不当之财,最后得利的是贪官污吏,遭殃的是百姓、背黑锅的却是无辜的朝廷。”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于筠是当过京兆尹的人,对这番话深有感触。
“秦楼楚馆还好一些,赌坊是绝对不准开的,擅自开设赌坊者,夷三族。官员聚赌的话,三代为奴。”
“狠是狠了一些,但规矩的存在,是杜断罪犯的滋生,目的不是惩处,而是约束。”想起大唐形同虚设的律法,于筠不由一叹。
苏瑾冷清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了红晕之色,轻笑道:“前不久发生了一件趣事。”
“何等趣事?”独孤怀恩来了兴致。
“不是大朝会要来了嘛,各地官员纷纷入朝,有十多名地方大员逛青楼被逮住了,就这样赤条条被拉到街上游街示众,脖子上还挂着写他们名字的木牌,有禁军在前头敲锣打鼓的开道,惹来满城关注。”
“噗”、“噗”两声,正在喝茶的于筠和独孤怀恩都喷了。
“有钱的,大多是达官贵人,经此一事,他们肯定都不敢去了。所以秦楼楚馆在隋朝真的很难经营。”
独孤怀恩一边咳嗽,一边说道:“换成是我,我也不敢,如果被赤条条的游街示众,恐怕死了都入不了祖坟,这简直是生不如死的重罚,所谓生死事小、名节事大,莫过于此。”
“也罢,来襄阳也未必不好……”于筠问道:“苏娘子似乎对洛阳极为熟悉,不知能否说些洛阳风貌和隋朝朝堂见闻?”
“洛阳是天下第一城是没错,但也就是比襄阳大一些而已,经过修缮,全城街道都铺上了青石,排水设施相当齐全,街道上没出现过积水横流的现象。至于朝堂见闻就不是我关心的了,不过有件事,想必二位使君比较关心吧。”苏瑾顿了一下,又说道:“圣武帝任命兵部尚书李靖为三军统帅。”
“然后呢?”
于筠和独孤怀恩心头一凛。
“没了。”
“什么叫没了?”
苏瑾想了想,道:“好像是说全部由李靖负责,要多少军队和装备、要哪些将军全都由李靖说了算,甚至是攻打唐朝、还是魏国也由李靖决定!”
于筠和独孤怀恩听得目瞪口呆,很显然,他们对这种事情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主将要多少人、要多少物、怎么打仗全不管的作风,是杨侗贯有的习惯,也是唐朝将军最为羡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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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攻打唐朝,还是魏国也由李靖,这权限实在太大了,同时,这种决定也过于草率和随意了。即便是再昏庸的昏君,也不敢拿征战之事来这么玩。
有史以来,哪有这种不负责任地皇帝啊?
从这方面来说,杨侗也算是千古一帝了。
可是认真想想,两人却又无话可说。
只因,杨侗有任性的实力,哪怕同时和所有诸侯打也不怕,关键是这实力还是他自己搞到的,并不是继承所得。
你能说他是昏庸的昏君?
显然不是。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自信,绝对的自信。
“隋朝的实力已经超过最鼎盛的开皇之治,我大唐若是没有充分准备,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独孤怀恩叹一了口气,看了于筠一眼,转向浓重的夜色,意有所指的说道:“我大唐精锐之师不到十万,战斗甚至还不如人家的郡兵善战,而且我军主力被牵制在荆襄一带,如果隋朝百万大军以全面开战之势攻打巴蜀各郡,我军士气必将冰消瓦解,国势倾颓。”
于筠沉默了良久,拱手道:“容我考虑三天。”随后大步流星离开。
独孤怀恩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散去酒意,随后值钱离开,苏瑾起身相送。
一路无话,到了门口的时候,独孤怀恩忽然说道:“刚才多谢苏娘子了。”
“谢我作甚?”苏瑾脚步一停,疑惑地看着独孤怀恩。
独孤怀恩审视片刻,哈哈大笑道:“我是说多谢苏娘子说了这么多的趣闻。”
苏瑾掩嘴一笑:“使君言重了,我们开门做生意,本就应该让客人高兴。”
独孤怀恩点了点头,到了侧门口,马车早已等候在那,拱手道:“苏娘子请留步。”
“使君慢走。”苏瑾行了一礼。
……
马车渐渐驶离了潇湘馆,独孤怀恩沉思良久,唤来随身侍从,低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动用一切关系,务必给我查清潇湘馆的底细,情报越详细越好。另外,让我们家的商队设法混入洛阳,看能不能问到苏瑾的来历,我觉得这个女子非同一般。”
这名随从轻声说道:“会不会是隋朝的人?”
“我觉得不是!”独孤怀恩矢口否认,只因他已经是李唐的高官,有他这条线在,不认为隋朝另有更完善的消息来源,所以也没有设立的必要,顶多还有一些负责刺杀的刺客罢了。
如果潇湘馆是隋朝谍报机构,他不但不去查,反而要替她们隐藏。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故作不知,或明或暗的表示独孤氏对隋朝的忠诚和向往,最终通过这些女子影响到杨侗对独孤氏的看法,这对独孤氏是一个天大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