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6点,任轩昂被闹钟从梦境中拉扯回到现实。上一秒,他还在梦中的办公室里接待一个算命瞎子,瞎子跟他说今天他将会遇到生命中的贵人,他正半信半疑,稍许期待;下一秒,他已然完全清醒地嘲笑梦中的自己居然如此迷信。他的职业怎么可能容许他去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算命先生?再说,要说贵人,他的生命中已经有一位。
拉开窗帘,任轩昂面对的是比他还要率先苏醒的喧嚣城市。任轩昂居住在松江市中心的高层公寓,离商业街仅仅一街之隔。拉开窗帘透过巨大单块玻璃窗放眼望去,好一片繁华光景。这里寸土寸金,错落有致的楼房鳞次栉比,数栋恨不得高耸入云霄的高层如同冷漠高大的巨人或分散或集中地林立其中,冷眼睥睨下方如蝼蚁一般的芸芸众生。
任轩昂此时就是这巨人身上的一双眼,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感叹着人类的伟大与渺小,伟大到可以推得动历史与科技的车轮,从蒙昧斗胆地冲出一片荒野丛、林到自信荣光地冲向浩瀚宇宙;也渺小到逃不脱宿命的囚笼,敌不过命运的摆弄,被世代的贫穷把窘迫写进遗传基因,被变异的小小基因逼入人间炼狱,生死困局。
任轩昂想到自己,他是一个幸运儿,一只破茧的蝶,他时刻不敢忘记自己是如何褪去渺小的茧,振翅飞到如今的高度。他低头俯视清晨的人潮熙攘,城市快节奏生活的缩影,白领金领们华丽的名利斗兽场。难得的怅然只在那张犹如写满经历又似一张白纸的矛盾面颊上维持了两秒钟,继而又浮现出一贯运筹帷幄的专业自信。任轩昂嘴角轻扬,转身迈开大步,准备马上投身他刚刚旁观的名利场。
任轩昂按部就班,吐司牛奶、西装革履、名表名包、对镜确认精英形象、地库取车、5分钟车程、抵达只有不到一公里距离的工作地点——鼎信大厦26层靖轩律师事务所。
刚一进门,任轩昂便看到自己的合伙人陆靖正在大厅的会客区跟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交谈。
陆靖现年40岁,年长任轩昂10岁,是任轩昂的师兄,三年前,在同一位大学老师的引荐下,二人相识,共同创建靖轩律所,陆靖家境殷实,随随便便便占股六成,任轩昂是寒门学子,勉强两成已经是倾尽其省吃俭用下工作数年的全部家当,引荐他们的老师占股两成,权当在一篮子鸡蛋里挑出两枚随意一丢。
因为占股,陆靖是名副其实的律所老板,自己这个高级合伙人在地位上略逊一筹,本应对陆靖恭敬客气。但说实话,任轩昂不喜欢陆靖的圆滑中庸,尤其对一年前陆靖接手的一起刑案耿耿于怀,两人的原则碰撞,道不同不相为谋,任轩昂便认定了陆靖与自己不是同类人,无法成为朋友,所以只敷衍似的维持表面功夫。他也知道,陆靖也不喜欢人们口中天天顶着一张冰块脸、霸总气质深、入骨髓的自己,但他的表面功夫可比自己厉害许多,导致律所其他同事都以为这二人之间的不喜欢只是从任轩昂向陆靖单向流动;陆靖老练大度,有容人之度,任轩昂心高气傲,桀骜不驯,还颇有点有才无德的意思。
实际上任轩昂心知肚明,已经被社会盘成了圆、润温玉的陆靖不喜欢自己的棱角锋芒和固执己见,对自己的高实力、好运气、漂亮记录和虽败犹荣更是喜忧参半,又是期盼自己能够继续维持律所的金字招牌,又是嫉妒和担忧自己的光环遮天蔽日,笼罩整个律所,把他陆靖掩盖其中。
任轩昂走向那边的三人,跟自己面对面的年轻男人最先发现他,对陆靖使了个眼色。
“轩昂,”陆靖回头,笑呵呵地起身,把戏谑调侃的语气糅杂到夸张的赞美中,说,“这两位是专门慕名而来,指定要委托你这个金牌律师辩护的委托人。”
任轩昂不喜欢陆靖叫自己的名字,他礼貌而固执地保持与陆靖的距离,坚持称呼他为“陆律”,尽管这个称呼挺拗口,陆靖也不喜欢。
“陆律,”任轩昂跟陆靖打过招呼,步伐没有丝毫停驻,对一老一少两个委托人示意了自己办公室的方向,“二位请。”
办公室中,三人坐定,茶水就位,客套完毕,两个委托人中年轻的男人率先直奔主题,他先是自我介绍:“任律师,你好,我叫张杉,这位是我朋友的父亲,江庆国。这次想要委托你辩护的正是我的朋友江坤雄。”
张杉一副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模样,看起来20岁上下,稚嫩青涩,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朴素的棒球服牛仔裤,笑容憨厚,身材瘦高,微微有些肩膀前倾,眼神不够自信,与人对视稍有闪躲,畏畏缩缩,毫无攻击性,人畜无害,整体形象乍看之下平平无奇。但是任轩昂很善于看人,只两眼,他就瞧出张杉是块璞玉,如果摘掉黑框眼镜,掀开封印容貌的厚重刘海,加以量身定做的气质培训和形象包装,绝对完胜当红的小鲜肉偶像明星。
任轩昂不禁对这个张杉颇有好感,他像极了自己10年前的模样,尽管自身条件很好,单看样貌活脱脱电视小说里气度不凡的富二代,再看衣着装备又活脱脱是电视小说里为了掩藏身世故意扮丑装穷的富二代,可实际上却是个名副其实的穷N代。虽然任轩昂当年常被人感叹惋惜生错了人家,被人鼓励、各种明示暗示凭借优秀的条件寻个捷径少奋斗几年,但他全都不以为然,仍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时尚、八卦、名牌、美女全都自动隔绝,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大学,除了学习,能够引起他兴趣的只有奖学金。
张杉旁边的老者跟张杉形成鲜明对比:首先最明显的一点,老人是个残疾人,右腿膝盖以下空空如也,没有安装义肢,裤管打结,单侧拄拐;其次,老人苍老而窘迫,穿着打扮显示出经济条件刚刚达到温饱;最后,老人不善言谈,似乎完全仰仗身边的张杉,但是他又跟张杉不是很亲近,似乎二人并不熟络。
任轩昂当下最大的疑问是:江庆国这样的条件,真的能够担负起委托律师辩护的费用吗?
张杉似乎深谙察言观色,马上看穿任轩昂的顾虑,继续介绍:“任律师,费用的方面您尽可放心,我是江坤雄的朋友,我会负担全部费用。江坤雄可以说是我的再造恩人,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已经误入歧途,甚至可能被人活活打死,横尸街头。我能够考上大学,获得奖学金,跟父母恢复关系,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江坤雄。所以在得知他出事之后,我马上就去找江伯伯提出帮忙,也算是报恩。”
江庆国在一旁频频点头,感叹说:“张杉是个好孩子啊,不像我那个小畜、生,唉——”
“江伯伯,别这么说,知恩图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张杉诚恳地说。
任轩昂清了清喉咙,他没心思听张杉是怎么被江坤雄改变了命运,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父亲口中的小畜、生能够让一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回归正途,他只想知道,江坤雄到底牵扯进了什么案子。任轩昂是刑辩律师,可以肯定的是,江坤雄一定是刑事案件的嫌疑人,而且案子难度不小,否则也不会专门来找他这个行内价格不菲的名嘴。
张杉很懂得察言观色,马上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进入正题,赶忙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我不太懂委托律师的程序,我该从何说起呢?”
“先大致介绍一下案情,我需要先了解案情才决定是否接受委托。”任轩昂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案子太简单不接,自己大材小用不说,对律所的全面发展也不利,所以这种情况下,自己不接,交给律所的其余律师。案子太难不接,其实所谓的太难并不是指胜诉的几率太小,实际上,刑事诉讼中被告胜诉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五左右。任轩昂就算再神奇,也不可能扭转乾坤,颠倒黑白,任轩昂要达成的最佳结果不是大获全胜,更多时候是虽败犹荣,也就是能够在案情中找到突破口,最终争取最大限量的减刑。所谓太难实际上指的是案子几乎是板上钉钉,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张杉示意江庆国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证明和文件给任轩昂看,自己则是组织语言,介绍案情。
一个月前,也就是2020年9月27日晚间21点半,25岁的无业游民、街头混混江坤雄一如往常去一帮狐朋狗友经常聚集的夜精灵酒吧喝酒跳舞,外加吸食大嘛。
讲述才刚刚开始,张杉便插、入画外音一般的主观解释:“没错,江坤雄是个瘾君子,但他也是误入歧途,因为交友不慎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第一次接触大嘛,他就是个失足青年,还很年轻,绝对值得挽救。任律师,您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先入为主,不肯接受委托吧?”
任轩昂无奈苦笑,的确,帮这样一个瘾君子混混辩护,对他的名声的确没什么直接的好处,但他也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缘由,个人的喜好才决定是否接受委托。之前,他还曾给家暴妻子的丈夫做过辩护,偷窃跑路不慎出车祸的的窃贼做过辩护,虽然一开始也承受了外界压力,但任轩昂无愧于心,因为他为他们做的是谋杀的无罪辩护,家暴妻子的丈夫没有直接把妻子从20楼推下,他的妻子是在他长期的暴行下患上了抑郁症,自己跳楼自杀;窃贼也没有谋杀失主,他破坏了门锁只是给对失主怀有恨意的真正凶手提供了入室的方便。因为这两起案子,有一些人公开指责任轩昂是黑心律师,不得好死,面对记者的采访,任轩昂只有4个字作为解释:就事论事。
如今,面对张杉的忧虑,任轩昂摇头,“当然不会,请继续。”
张杉松了一口气,眼神中短暂闪过一丝说不上是宽心还是意外,分不清是遗憾失落还是正中下怀的复杂意味,然后继续概括案情。
夜精灵酒吧中,江坤雄跟几个混混朋友正吞云吐雾神志不清时,他瞧见了跟他们一样是夜精灵酒吧常客,或者可以说是在夜精灵酒吧兼职的美女罗美倩。罗美倩今年20岁,是松江艺术学院的大学生,专业是芭蕾舞。她人如其名,美艳得不可方物,不化妆的时候清纯可人,出水芙蓉,一如高贵典雅的白天鹅;画上浓妆,身穿性、感衣裙在酒吧舞池中游走招摇,又如同邪、魅张扬的黑天鹅,浑身散发神秘而妖、娆的强大气场,同样让人沦陷其中,欲罢不能。
江坤雄早就对罗美倩垂涎欲、滴,但是碍于之前几次总是有人捷足先登,再加上罗美倩的猎物都是一些有钱人,所以江坤雄不是没机会就是被无情拒绝再附赠一番冷嘲热讽。那天晚上,江坤雄终于等到了罗美倩心情不佳,一连拒绝了两个上前搭讪的男人,于是晕晕乎乎的江坤雄在混混朋友们的起哄下,东倒西歪地靠近罗美倩。
江坤雄跟罗美倩说了什么,他不记得,罗美倩又是怎么就答应跟他一起出去开、房,他也不记得。江坤雄在大嘛和酒精的作用下已经成了丧失大部分自我的行尸走肉,完全靠兽、性本能和习惯驱使,拉着罗美倩出了酒吧,两人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走了不到一百米,来到了江坤雄经常带女孩开、房的连锁酒店——皇嘉快捷酒店。
讲到这里,张杉再次插、入“画外音”,替江坤雄解释:“江坤雄的确是经常带酒吧里认识的女孩去酒店一、夜、情,但是这都是你情我愿的。”
任轩昂不满张杉的主观赘言,摆摆手示意自己对这一点也不在意,毕竟现在是在研究是否接受杀人案委托,只要能够证明江坤雄是在没有违背罗美倩意志的前提下与其开、房发生关系,那么江坤雄之前是否有强迫父女意志与其发生关系的情形便与案件并无关联。
张杉见任轩昂对此也不甚在意,于是继续讲述。倒是任轩昂注意到了一旁的江庆国对儿子的好友张杉表露出些许不满。任轩昂能够理解这种不满,张杉大可不必在律师没有提出异议的情况下,主动暴、露江坤雄的劣迹,又是强调江坤雄是瘾君子,但是是误入歧途,又是强调江坤雄花、心滥情,私生活混乱,但是是你情我愿,这不是一直帮倒忙,生怕律师对江坤雄有好印象吗?
想到这里,任轩昂注视张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和分析。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看着看着,任轩昂有点分心,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张杉的讲述上,以免搞错了主次关系,错过重要信息。
皇嘉快捷酒店名字起得大气,但实际上是本地品牌,只有松江市才有,一共不到20家,规模不大。江坤雄用今天刚刚从路边小店“收”来的保护费开、房,然后跟罗美倩一起入住409号房间。
这家皇嘉快捷酒店只有四层楼,每层楼10个房间。江坤雄是这里的常客,经常会带各色、女孩来开、房,他每次都要求必须入住顶层4楼,按照他的原话来说:我就喜欢在最高处,把别人都踩在脚下的感觉!
进入房间后,江坤雄便急着想要去扒罗美倩的衣服,但是罗美倩那天的心情的确是不太好,并不顺从,而是跟江坤雄在房间里你追我赶,还时不时嫌弃江坤雄粗鲁,推他一把,锤他一拳。当然,这些都是江坤雄的模糊记忆,毕竟当时他仍旧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后来,有人敲门,江坤雄记得好像是隔壁住客,住客说现在已经是晚上将近12点,江坤雄制造的噪音非常扰民,要江坤雄保持安静。从来都只有江坤雄教训别人,哪有别人教训他?而且还是赶在他兴致正浓时?江坤雄想也不想便开门,看也不看便要跟门口的人扭打。江坤雄记得很快便有人来拉架,好像是酒店保安,保安一直挡在那个住客身前,他也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反正就是愤怒,抬手便给了保安两个耳光。保安没有还手,只是瞪着愤怒的眼,恶狠狠地咬着牙看着他。江坤雄记得那眼神,因为那眼神,他还想继续殴打保安,但是因为体力不支,再加上酒店的经理也来劝说,又想到房间里还有个罗美倩,便偃旗息鼓退回房间,狠狠摔门。摔门的巨大声响震得江坤雄耳膜疼,这也是他那晚最后的记忆。
江坤雄断片了,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架起来,又压倒在地,双手反扣在后腰,被戴上冰凉手铐。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赤身裸、体,而地面上自己目光所及的方向还有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正是罗美倩,一双瞳孔浑浊的眼死死瞪着他。